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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终身最爱(继桐华、八月长安、匪我思存后最虐心女王玄默首部黑道虐恋。本年度最好看的情深不寿叔控文。赠送作者温暖情书,随机赠送——魅丽心晴坊)

書城自編碼: 2102024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爱情/情感
作者: 玄默
國際書號(ISBN): 9787550007093
出版社: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09-01
版次: 1
頁數/字數: 272/300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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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角裴欢——人生这场戏,总要轰轰烈烈才能黯然收场。她有多爱他,就有多坚决必须离开他。
 男主角华绍亭——再浓烈的感情也有灰飞烟灭那一天,等到物是人非,他不忍心留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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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全世界最后一场深情往事,你是我一生的最坏,也是我一生的最爱。
 彼时,她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让他连着血肉一起疼,他也愿意宠下去。
 他想护她一世周全,可惜只差一点点,就是一辈子。
 那一夜,他软禁了她的亲姐姐,她心如死灰,另嫁他人。
 六年豪门隐婚,她成了台上最耀眼的明星,谁知风光背后,天堂地狱,一线之隔。
 他一世英名,却治不了自己的心病。
 她永不能忘那一日,他居高临下,慢慢擦掉她嘴角的血,说:“裴裴,走吧。六年后,回来杀了我。”
 他们再度重逢,往事一一揭开,阴谋与偏爱,一个人背两个人的债。
 她爱过、失去过。人生这条路,如蜿蜒的河流,错过转弯的路口,但他还在等,从没离开过。
 爱情是一场百死不悔的局,她闭上眼,总记得当年,他纵容她上天入地的那张脸。
關於作者:
 玄默,八五后,典型双子女,就职于知名网络公司,闲暇写作,热爱文字及传统文化。喜旧物,偏好玩香与串珠,期待一场盛大极致的感情,愿今生能织梦为生。
 始终保持对文字的敬畏之心,不忘初心,方能始终。
 谓沉静不语——是以玄默。
 已出版作品:《山河永寂》《我为你而来》《我在传说里等你》
目錄
楔子
第一章她是他的命
那几年啊,她是他的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让他连着血肉一起疼,他也愿意宠下去。
第二章人不如旧
华先生:“我每天都有可能醒不过来,我需要她恨我。”这样哪天他真的走了,她也不用受太多苦。恨一个人,总比爱一个人容易些。
第三章到底意难平
这个男人还没到老去的年纪,却有岁月磨过的内敛和从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和一串温润的珠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诡异的华丽感。
第四章曾经沧海
从此以后,不管她去往什么方向,和谁在一起,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永远只有一条归路。华绍亭就是她的归路。
第五章旧日欢场半是苔
裴欢提醒他:“蒋维成是我丈夫,他出事,我也活不了。”华绍亭真正被这句话刺到了。好像刚才他们那么亲密缱绻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长大了,他再也留不住。
第六章逢场做戏
她走不出去,也不能回头。她已经有很多年不能停,不能回忆,不能往后退。
第七章同床异梦
这样彼此伤害的日子,同床异梦,以背相对,何苦?如果年华静止,他是天之骄子,她不谙世事。到底是谁先死在了记忆里?
第八章他的裴裴,他的命
这二十年,没人敢直呼华先生的名字,只有裴欢,她小时候没大没小,大了更被宠上天。外人在,她还能叫他一声“大哥”,如果只在海棠阁,她一直连名带姓地四处喊。
第九章回到兰坊
他给裴欢的,一直都不是所谓的爱情,他给过她一整个世界。
第十章万人艳羡
这辈子她爱上一个魔鬼,可她到今天还敢说自己不后悔。这是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痛苦挣扎,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骄傲。
第十一章全城慌乱
华先生果然不适合随便出来走走,闹市火并,全城慌乱。这么乱糟糟的浮生万象,裴欢却觉得安心。
第十二章温存如戏
可是她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这样地爱一个人了——即使是他。人的心有限,人的热情也有限,她只有这么一壶爱的烈酒,当年他亲手泼掉,就再也没有了。
第十三章不悔
爱情不一定非要获得什么,爱让人付出而不是收获。她用前半生付出过,至今不悔,余生再无所求。
第十四章生别离
可惜谁能明白呢,到最后他就剩下这么几本相册,是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第十五章第二人生
什么深情不移或是抵死缠绵的往事,过去就都过去了,人的恢复能力总比自己想得要好。一切都像褪色的油画布,越来越淡,早晚都会一笔勾销。
第十六章物归原主
如果一切真如蒋维成所说不代表什么,只是他一时兴起,裴欢还可以保持沉默。但昨天那场婚宴全城皆知,他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婚姻的承诺,他一生只想给一个人。
第十七章当退则退
裴欢竟然没有一点欣喜和激动,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那些羞于启齿的梦。她想过无数次嫁给华绍亭那一天该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她被他宠上天,关于婚礼,几乎用尽全部想象。
第十八章没离开过
世事无常,她爱过、失去过,人生这条路,她忽略蜿蜒的河流,错过转弯的路口,但他还在等,从没离开过。
第十九章大厦将倾
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华绍亭其实只是个病人,他为了能活下去必须比常人付出更多,他没有时间犹豫和付出同情,他只能向前走,往后退一步都会万劫不复,他必须心狠手辣。
第二十章从头来过
他们从未有过婚约,从没有承诺,却能陪伴彼此直到白首。这是人世间最极致的感情。
番外之旧日欢
內容試閱
楔子
入了秋,沐城的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这么多年过去,惠生孤儿院一直没变,只有铁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干净,带着锈迹。院墙之内,藤蔓顺着墙壁一直往上爬,渐渐连光也透不进去了。
走廊里有些暗,孩子们都在午睡。
裴欢弯下腰整理玩具,院长跟在她身后帮忙。她的手做了漂亮的水晶指甲,可搬起东西来毫不在意。院长感叹地看着她说:“裴小姐,我们院里都知道,您是真的喜欢这些孩子,好人有好报。”
裴欢摇头,看向门里一排一排摆放着的小床。
这个浮华的圈子里,做慈善的大有人在,捐款是个好名目,有人拿来洗钱,有人用来作秀。
只有裴欢,她定期捐不多不少的数目,也许不如同期的明星慷慨,可她却坚持了很多年。
她是个明星,只是这女人非常怪,传言她早早结婚,不肯迎合市场,也不上娱乐节目,再加上她拍片子的风格保守到家,说是红,也不过是看在夫家的面子上,担一个虚名。
院长早就对这个女明星有所耳闻,但接触下来,人人都发现,裴欢是那个混乱圈子里的异类。
她非常喜欢孩子,有空就来孤儿院做义工,她和其他普通的志愿者一样,打扫院落,带孩子们上课,陪他们玩。
窗外渐渐刮起风,走廊里的几扇窗户被吹得发出声音,院长怕吵醒孩子,跑出去关。
风雨欲来,可是这一天也和其他日子一样,没有任何不同。
裴欢渐渐笑不出来,收拾好玩具,院长还没回来,剩下她一个人在休息室外站了一会儿。
又到秋天,这是裴欢离开他的第六年。
中秋的时候,她该回去看看他,他们说好的,六年之后兰坊再见。
只是这一次见面,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裴欢走进休息室,最靠窗边的小床上睡着一个女孩,看上去四五岁,却比其他同龄的孩子都瘦弱。
她低头想帮孩子把薄被盖好,手却一直在发抖。
有些事,舍不得却必须舍。
裴欢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她的眼泪就滴在被子上,孩子睡得很熟,毫无察觉。她想起刚才院长说过的话,说她会有好报。
然而,她如果是个好人,就不会把亲生女儿扔在孤儿院里,一放就是五年。
她才二十五岁,已经是个母亲。眼前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是她当年怀胎十月,千辛万苦也要保下来的孩子,可她却能狠下心,把她放在孤儿院。
裴欢轻轻抚摸孩子的小脸,哽咽着念她的名字:“笙笙……”
孩子似乎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下意识地往这边靠了靠。
这也许是她和女儿最后一次见面。
裴欢捂住自己的嘴,无声无息地流泪,逼着自己背过身,一步一步走出去。
走出这里,她依旧是那个低调而美丽的女人。
秋天的沐城很平静,这是座百年古城,城区中心留有蜿蜒的古老巷子,维持肃穆的神情。
裴欢戴着墨镜和丝巾,顺着街道走出去。她并没有开车来,走了很远才打到出租。司机是个本地人,显然已经闷了一天,急切地想和她聊天。
他没认出裴欢是个明星,啰嗦地和这个安静的女人说起最近听来的消息:“兰坊又有聚会了。别靠近那条街,那是敬兰会的地方,摆明了是条黑街。”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可别说这年头没黑道了,敬兰会嘛,是吧,人人都知道的。哈哈……姑娘,我讲这个就是乐一乐,你别怕,都是有组织讲规矩的,不像电视剧里瞎拍的那样。”
裴欢一直沉默,看向窗外,满地落叶。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日子,一入秋,风就凉了。她狼狈地从兰坊跑出来,不知道能去哪里,只能拼了命地往前跑。
整座城市沉默不语,只有她一个人倒在路上,脚下都是碎裂的树叶。
她曾经发疯一样想要离开那条街,可是永远逃不开。
前方的司机还在说:“你知道华先生吗?传说是老会长的养子,当年老会长宁可把家业传给他也不给亲侄子!啧,多有手段的男人啊,都说他是做木头生意的,但实际上他的敬兰会……”
裴欢闭上眼睛,六年了,她该回去见他了。
第一章 她是他的命
那几年啊,她是他的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让他连着血肉一起疼,他也愿意宠下去。

“华先生,家宴已经安排好,这几天大家陆续都到了,只差南边的阿七,那边刮台风,航班取消了,说中秋那天肯定到。”顾琳说完就坐在那人身边。
这院子里因为有两棵海棠树,所以大家都叫这里海棠阁。如今树上叶子黄了,落了一地,顾琳让人打扫干净,把藤椅搬出来,让华先生在院子里歇着。
这个传说中的男人正靠在椅子上看书,手边点了香炉,沉水级的文莱沉香料,埋炭空熏,散发出淡淡的味道,弥漫了整座院子。
他就是华先生,三十几岁的男人正该是好时候。可惜他身体不太好,最近很少走动。
沐城里人人都听说过华先生,他是敬兰会的主人,收古董,也做木头香油的生意,可实际上,敬兰会已经是黑道霸主,大家自然也都知道他并非什么好人。这男人狠,十六岁混出来,到如今赢得了老狐狸的名声,政商两界,他手里握的东西太多。哪日皱皱眉,沐城的人就能死掉一半。
各种消息很多,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很多。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狐狸一样可怕的男人,是个药罐子。

华先生身体不好,而且人也很懒,他这几年连女人也不养了,唯一的嗜好就是玩香。今天也一样,他穿一件白色的唐装上衣,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转向顾琳。他那双眼睛盯着她,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就站了起来。
顾琳跟了华先生这么多年,还是不习惯他的目光。他看人太直接,不动声色,像带了刃,非要从你心里刮出点什么才罢休。
顾琳低头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华先生撑起身来活动手脚,他把手上盘的珠子递给她,沉声问:“第几年了?”
顾琳盯着自己的脚尖,答他:“第六年了。”
华先生沉默,似乎有点感慨,盯着顾琳又看了看,笑了:“是啊,你跟着我六年了,如今……十八了?”
她心里一热,点头。
“十八,裴裴当年也是十八。”华先生的笑渐渐冷下来。他时常问顾琳“几年了”,她每次都会像方才那样安安静静地回答他,似乎他对她跟了他几年十分在意。
顾琳虽然不知道原因,却自知这数字对他而言是特别的。那么顾琳对华先生,也应该是特别的。
可今天,顾琳第一次听见他提起别人的名字——裴裴?
好在顾琳六年时间没白费,学会了华先生的沉稳,就算有疑问也知道掩饰。
华先生心情不错,顺了顺气,拉着她的手,上下看看她,又离远了一些看,然后他摇头说:“可你比她好,裴裴那个时候可闹了。”
“华先生……”
“没事。对了,今年家宴开放,不用叫人查身份了。”
顾琳惊讶地看他,家宴是敬兰会各地堂主一年一度的聚会,选在中秋这天举行,也是道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因此,敬兰会往年都高度戒备,怎么可能不去查,让人随随便便出入兰坊?
“怎么了?”华先生低头轻轻嗅嗅香气,见顾琳欲言又止,扫了她一眼。
顾琳立刻知道这是命令,把疑问咽回去,低声说:“是。”
台湾这里留下了很多过去的传统建筑,兰坊原本是条街,建国以后这条街的地皮被人全部买下来,建了堂子,渐渐发展成一个组织,都叫它敬兰会。
如今敬兰会已经传了五六代,这二十年在华先生的手上风生水起,分堂遍布台湾岛。两年前,沐城这里大堂主的位子,被主人华先生安排给了顾琳。当年的顾琳还是小丫头,她自小无父无母,流落街头混帮派,早熟的经历让她做起决断来十分狠戾,远超成年人。华先生看上了这一点,随身带着她,到如今,他身边的一切都靠顾琳打理。
顾琳走出去吩咐,今年家宴不查来人身份。这决定没人敢反驳,现在她说话就是华先生说话。
她安排好一切,再回到海棠阁的时候,院子里的男人刚喝完药,满院子药香。
最最传统的中药,熏香炉,藤椅,古式院落,这方屋檐下的男人安安静静,轮廓模糊,和传言里的他毫无关系。
毕竟都是人,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一个也逃不了。
顾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出感慨,她有些怅然,走过去替华先生收拾药碗,冷不丁却被他捏住了手腕。
华先生那瘦长苍白的手指顺着她的袖口往里探,一路冰冰凉凉。
顾琳第一个念头是,他的手还是很凉,明明刚拿过温热的药碗,却没能捂热。
她大着胆子看他,那双眼睛里有她没见过的光,像前几夜透过海棠树一点一点渗下来的雨水,凉而静。
华先生才三十六岁,容颜未褪,心却已经这么老。
顾琳想说什么,他没让她说完。药香似乎让他有些困倦,他顺势抱住顾琳,她不敢动。
他让她趴在自己怀里,慢慢拍她的背,像在哄自己的宝。
她枕在他的腿上,听见他轻声说:“你比她好,你比她听话……顾琳,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要我拆掉两条刚开发的地皮,给她建玫瑰园,当她的生日礼物。”
顾琳声音平静地说:“华先生,您不会随便听一个女人的话。”
她感觉到他在笑,他停了一会儿说:“我照做了,那傻孩子,自己胡指的地方,根本种不活花。可我为了哄她高兴,每个星期都让人运新鲜的玫瑰,装给她看。”
那几年啊,她是他的命,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就算让他连着血肉一起疼,他也愿意宠下去。
顾琳强忍着好奇,她不知道华先生在说谁,这些事是他第一次提起。
他的手依旧凉凉的,却不肯再说话了,抱着她陷入回忆。
过了一会儿,华先生突然说:“叫我一声。”
顾琳恭恭敬敬地开口:“华先生。”
“叫我的名字。”
顾琳吓得一抖,摇头看他:“华先生。”
他笑了,抬眼看院子上灰蒙蒙的天:“你们都忘了我叫什么……她走之后,再也没人那么叫我。”
转眼就是中秋,一连几天一直下雨,到了中秋这天,傍晚雨终于停了。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萎靡不振,遭了雨,连最后那点叶子也湿答答地砸在地上。
华先生踏着叶子走出来,依旧穿着白色的丝绸上衣,腕上盘了长长一串沉香珠,颜色暗沉,多年的包浆生出丰润的光,和它的主人一样,有着经年的故事。
顾琳远远地等在长廊里,陪他走去前厅。她看他一路过来,觉出华先生今日气色不错。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安静儒雅的男人,气态从容。
男人能当得起从容,就自然引人侧目。
顾琳大着胆子看,看得耳边微微发热。
华先生显然看出她眼睛里的痴,定定打量她一眼。顾琳立刻低头往前走。
他笑了,声音有些轻:“我都懒怠一个月了,有什么好看的?”
顾琳知道他在跟她开玩笑,心里不禁有些得意。她刚成年,平时是个雷厉风行的小丫头,可在这心思上怎么也藏不住。
顾琳转转眼睛,忽然就有点有恃无恐,抬头答他:“华先生最好看。”
他被她逗笑了:“再好看也到年纪了,早晚你都会明白。”他说话一直轻,因为身体的缘故,中气不足,但那压迫感是如影随形的,从不给人弱势的感觉。他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口气淡了。
前厅里坐了满满一屋子人,大家来自天南地北,难得见面,正说得热闹,忽然看到主人出来了,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分站两排。
华先生站在主位上看看大家,四下安静。他不说话,这时间就过得格外漫长,可谁也不敢动。沉默了很久,华先生终于坐下,依旧不开口。反而是顾琳上前一步,示意大家也随着坐。
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的动作松了松,主位上的男人清清嗓子,笑意是突如其来的,仿佛刚才沉默的人不是他。
华先生慢悠悠地开口:“中秋团圆,让各位回家来,一个是为了家里人聚聚,这是情分。另一个,这也是规矩。”
说完“规矩”两个字后,他停了一下,立刻有人头上冒汗。
他继续说:“南边天气不好,这是常事。”话还没说完,桌子一侧的光头男人突然站起来,腿开始发抖。华先生抬手,示意他先别紧张,继续往下说:“阿七,你那边台风,这是难免的,我没怪你,只是……”
阿七急急地喊出来:“华先生,这次是我忘了提前准备。”
上首的男人抿了一口茶,并没抬眼,只轻声说:“只是,台风难免,各地总会有预报的,要是今天台风还不停,你是不是就不来了?南边不是你一个人,别的堂主都怕耽误中秋,提早一周过来。只有你,等到最后才来。”
阿七冷汗涔涔,瘫倒在椅子上。
华先生继续说:“这是我还在呢,要是哪天……我等你来救命,是不是也怪到天气头上?”
顾琳挥手,立刻有人过去把阿七一左一右架起来,等着华先生指示。他不再说了,转头和其他几个堂主聊了些别的,除了阿七,其他人都慢慢热络起来。
过了一会儿,菜已经端上来了,华先生终于想起这边还冷落着一个人。
他转过头,那双眼微微眯起,盯着阿七。
阿七瞬间觉得自己逃不过,从脚底腾起一股冷,刷地让他眼前一黑。
阿七迷迷糊糊听见那人说了句:“带出去吧,右手留下。嗯……他现在的地方,先交给他弟弟。”
阿七彻底晕过去,随着这句话说完,仿佛他的右手已经被砍了一半。
随后一切如常,这个角落谁生谁死,都和其他人无关。
兰坊的厨子都是多年的老师傅,菜做得精致又好吃。华先生不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家宴也不铺张。顾琳又是个聪明人,因此准备的菜南北方的都有,照顾了大家的口味。
阿七那档事前后不过十分钟,过去就过去了,大家连表情都没变,就接着投入这场聚会。
华先生依旧吃得少,而且很慢。他慢慢地喝茶,两个堂主一左一右围过来,这两人是老堂主的侄子,大一点的叫陈峰,坐得离华先生最近。他们正和他说东南亚新找到的一片林子,里边有不少好木头,只等对方的价钱。
华先生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着腕上的沉香珠,眼睛在打量下边,看到几个男人围着拼酒,还有少数的女堂主聚在一处。
众生百态,这么大一个家,谁和谁的心思都靠猜。
外人说他狠,可这日子他过了二十年,如今能坐在主位上,不能光靠狠。

旁边两个堂主正说到关键,却发现华先生的目光不在他们身上,那人一时停了话,不知道怎么接。偏偏华先生那双眼忽然转回来,看着他们俩点头:“不错,只是价钱上,没算错的话,阿峰,你起码多抽了两成。”
陈峰手里的筷子啪啦掉在桌上,不住地擦汗:“是,我……我粗略估的,回去立刻详细报上来,具体的数您亲自看。”
华先生笑了:“没事,我又没说是你自己瞒的,只是怕你糊涂。”
他这笑似真似假,半点看不出真假,只剩一双眼,沉沉地看过来,却让陈峰受不住,自请责罚。
白衣的男人伸手抬住对方的胳膊,让他别紧张,慢慢地说:“这些钱都是小事,兄弟们都有家有业,自然都想多挣一点。是人都会自私,是账就有水分,只是我给你们的分成,已经是考虑过这一点水分的。大家彼此体谅,这才和气。”
华先生原本声音不大,可人人都竖起耳朵追着他。果然,这话一出,满座的人骤然安静下来。
顾琳在一旁站起来,见华先生恢复夹菜了,这才示意大家继续吃饭。她挨个过去敬酒,场面再度恢复热闹。
可是顾琳那口酒还没咽下就听到前厅大门外一阵呼喊,随后门竟然被人踹开了。
所有人都站起来,一定是有人找死,才敢在兰坊的家宴上不规矩。可是他们看向门口的时候却都愣住了。
进来的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她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黑裙,身上都是雨水,仿佛她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在下雨的时候就等在外边。
几个老会长过去的亲信全都看出不对劲,有人率先喊了一声:“三小姐?”
顾琳第一个反应就是拿枪直指门口的闯入者,让人迅速围过去,可是为首的男人却摁下顾琳的手。
华先生看向四周,所有人立刻退后站着,偌大一个前厅里,只有他一个人坐着,一动不动。
他慢慢地拿手帕擦干净手指,很久之后才抬起头,看着门口的人,微笑着说:“裴裴,回来就好。”
顾琳心里一惊,这是……他说的那个裴裴?
她盯紧对方,多么狼狈的女人,原本该是一张好看的脸,如今也被雨水淋得苍白憔悴。何况……顾琳突然意识到,这女人十分眼熟,似乎是个明星。
她来不及想清楚,华先生却低声吩咐:“让大家都退后。”
他话音刚落,隔着长桌的闯入者却已经再度拿枪,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华先生。

情况突变,从来没有人这么嚣张,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袭击敬兰会的主人。分堂主们全都急了,拍桌而起,要冲过去。千钧一发的时候,华先生突然开口,看着大家扔出一句:“把枪都放下,谁动,我让谁先死。”
没有人再敢出手,连顾琳都退到他身后。
华先生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向餐桌前方,迎着那个女人的枪口,一如既往,不动分毫。
“裴裴……”
“闭嘴!”
六年后,这是裴欢第一次看见他,他看上去身体更不好了,似乎这六年的时间把他最后那点冲动和信念都磨光了,如今他坐在那里气度依旧,目光却沉如死水。
裴欢的手出了汗,死死握紧枪。她指着他,逼自己开口:“华绍亭,是你说的,今天我可以杀了你。”
那狐狸一样的男人听到这话,竟然还能笑出来。
一旁众人纷纷抬头,惊讶于有人敢直呼其名。而华绍亭只是喃喃地念:“裴裴,你只有这次肯听我的。好,你既然遵守约定回来了,那就动手吧。”
他不躲不避,不许任何人出手阻止。
“华先生!”顾琳大惊失色,企图扑过来,可是华绍亭回身狠狠看她一眼,顾琳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睁大眼睛盯着那个可疑的女人:“可是她……”
所有的震惊和疑问都被迫压下去。
纷纷扰扰无数人的喊声里,其他人的影子都淡下去,就只剩他们两人。

裴欢盯着华绍亭那双悲喜不惊的眼,这六年的恨意就像身上的雨水一样,旷日持久,只等着这一日劈头而下。她胸口疼到无法控制,他近在咫尺,昔日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这就是华绍亭,她爱了十多年,爱得无怨无悔的男人。他是她的大哥,曾经把她宠到天上去,护着她那么多年。
可如今她要回来报仇。
裴欢的眼睛通红,华绍亭看着她叹气,仿佛六年前一样,说:“裴裴,别哭,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想杀我,我不躲。”他说的是真的,耐心哄她,“听话,开枪吧。”
“华绍亭……闭嘴,你闭嘴!”裴欢的眼泪汹涌而下,她受不了他的话,每一个字都能让她回到那个晚上——冰冷的产科,那么多人按着她的手,她眼睁睁看着镇静剂的针头,渐渐发了疯。他们强迫她放弃孩子,要生生碾碎她的全部希望,她撕心裂肺地挣扎哀求,可是没有人能来救她,那一刻她几乎想要杀光所有的人,疯狂的念头和恨意让她窒息。
她当时想,有朝一日,这些苦这些恨,她要让华绍亭统统尝一遍。
杀了他,她必须杀了他。
裴欢闭上眼睛,混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双手握紧。
黑暗里,她听见自己扣下扳机,开枪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四周轰然乱起来,无数人大喊的声音,桌子倾翻,空气里绽开血的味道。
中秋月圆人团圆,好好一场家宴,谁都想不到,兰坊竟然会被一个女人倾覆。
裴欢瘫倒在地,手里依旧握紧枪,有人冲过来扭住她的手,用枪顶着她的后脑,把她拖走。
不知道过去多久,裴欢一直不敢睁开眼睛。
她终于开了那一枪,她的心跳、呼吸、感情,通通都不再属于她自己。她不再疼,不再冷,不再苦熬。
一切都能随着他而去,仿佛生命里,全部的爱和恨都烧尽了。
到这一天她终于明白,如果华绍亭死了,裴欢也会死。
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所以,老狐狸没有那么容易死。
这句话是华绍亭的私人医生隋远说的,隋远是个医学天才,但是天才疯子一线之隔,越聪明的人就越容易手段极端。隋远早年被主流医学界所不容,入了敬兰会,一直是华绍亭的主治大夫。
中秋生变之后,这是第三天了。
隋远关上房门,回身看床上的人,男人左眼被纱布包着,呼吸倒平复不少。隋远看他宿疾没有复发,这才放下心,暗自感叹,怎么吃个饭也能闹成这样?
他刚劝走顾琳去休息,那位十八岁的大堂主看着坚强,可眼看华先生满脸是血的样子,她也红了眼睛,情绪激动。
这一切都是无妄之灾,无从说起。
海棠阁里本身就是个豪华病房,因为他们的华先生不去医院,所以基础医疗设施只好建在家里。
床上的男人动了动,似乎想翻身,隋远看他就来气,警告他:“你这几天还是老实点吧,这条命能捡回来,全靠三小姐闭着眼睛开枪,否则你有几条命给她打?”
华绍亭轻笑,喘了一会儿平复下来,低声问他:“裴裴呢?”
“我能劝走顾琳,但她,我可就劝不走了。一直守在院子里,这两天又下雨,她还那么淋着。顾琳想找她麻烦,我挡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解释清楚,兰坊里其他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自己包住的左脸,又问隋远:“我这眼睛还能坚持多久?”
隋远正在看病历,犹豫了一下,就这几秒犹豫,立刻让华绍亭感觉到,他摇头:“说实话。”
“不会很久,我尽全力了,但那是子弹划过去……也许还能撑一阵子,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视网膜随时有可能脱落。”
“明白了,叫裴裴进来。”
裴欢一直没离开兰坊,她闭着眼睛开枪,自知这人没这么容易死。
那可能是她报仇的唯一机会,但她真的看见华绍亭的血之后,却一点安慰也没有。
裴欢终于承认,有些人有些事就像一种毒,长在她的骨血里,根深蒂固,她和它活在一起,早就已经无法根除。如果她想要砍掉,自己也活不了。
她走到华绍亭的房间里,六年前,这里是她经常出入的地方;六年后,房间里的陈设一点也没变。
裴欢坐在他床边,一语不发。而华绍亭却闭着眼摸索,慢慢拉住她的手。
她渐渐哽咽,却哭不出来,渐渐用力,恨不得拧断他的手,他却不放开。
兰坊的屋子里总有股沉香的味道,掺着一点药气。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对看了很久,终于都平静下来。华绍亭慢慢坐起身,裴欢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扶,发现自己还能帮他。
她认了,这一次,她杀不了他。
那颗子弹擦着华绍亭的左眼飞出去,拉开的伤口横亘,没入发迹,伤好之后,也会有条难看的疤,不过他倒并不怎么在意。
他被纱布缠着,却还像以前那样环着裴欢的肩膀,抱住她。
她终于在他怀里流出眼泪,这个怀抱已经阔别经年,物是人非。
他轻轻吻她的头顶:“裴裴。”
她笑,提醒他:“大哥,我嫁人了。”
果然,裴欢看见他的手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捏紧她的肩膀。裴欢抬起头,正视他的脸,这张在她梦里总是出现的脸,她继续平静地开口,好像只是一个回娘家的妹妹,说:“头发还没白,可是你老了。”
华绍亭是老了,六年就让他消磨成了这样。他以前只是安静,如今却在放空,他对一切都不在意。
裴欢抬起手抚摸他的头发,她抱紧他,然后在他肩头靠着,一口一口艰难地呼吸,像是离了水的鱼,压抑而难以平复。
“大哥,我嫁给蒋维成了,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慢慢地说,却在他怀里蜷缩起来,“没能杀你,我认了。把姐姐的下落告诉我,从此我们两清,我再也不回兰坊了,好不好?”
华绍亭拍着她的背,从小就是这样,裴欢闹起来无法无天,只有他能制住。他拍拍她的背,她就知道大哥要生气了,会乖巧地安静下来。

裴家也曾声名显赫,只是当年一场变故,家破人亡,剩下裴家一对姐妹。老会长顾念昔日兄弟情分,把她们救回了兰坊。没过两年,老会长过世,华绍亭就认下这两个妹妹,负责将她们养大。华绍亭比裴欢大了十一岁,最初那几年,他真的是她的哥哥。
华绍亭自己都想不起来,后来他怎么就放不开这个孩子了。当年的裴欢年轻气盛,漂亮又有恃无恐,她要什么他都给,她闹也好,折腾也罢,兰坊上下,哪个不知道,三小姐是华先生的命。动华绍亭可以,动裴欢必死。
当年人人艳羡,如今鸳鸯成冰,怎么就闹到不得不见血的地步。
裴欢想杀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的开了枪。
华绍亭看着她,眼前的女人已经不是孩子,她早就没有当年嚣张的模样,如今他的裴裴变了很多,她长大成熟了,嫁人了。
他喃喃地重复:“嫁人了。”
裴欢忽然有些紧张,想挣出他的怀抱,可华绍亭看着病恹恹的,手下的力气却让人无法反抗,她动也动不了,只能听他继续说:“那就和他离婚。”
裴欢闭上眼睛,这是孽缘。
她拼命摇头,可他竟然连她摇头也不许,发狠地吻她,她厮打起来,眼看华绍亭额角的纱布渗出血,他还不放手。最终裴欢放弃,不再挣扎。
“回不去了。”她回答他,终于不再叫他哥哥,“华绍亭,醒醒吧,我们回不去了。”
那人的眼睛不再像刀一样伤人,他在她面前无法克制情绪,他终于不再是白天院子里,那个让人仰视的华先生。
他很难过。
屋里屋外一阵沉默。
隋远在外边溜达了两圈,最后还是绕回来了,他不放心,生怕屋里的两人起冲突。华绍亭的旧病险些复发,如今不能再生气。于是他念着医者父母心,还是决定敲门提醒。
这一招果然奏效,缓和了房间里的气氛。
裴欢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看他躺下,慢慢伸手抚过他的伤,说:“我看见那个女孩了,是不是叫顾琳?她像我……那脾气,就像我十八岁。”
华绍亭听她说完,感慨地点头:“裴裴,你就是仗着我爱你。”
她就是这样,从小被他宠得学不会低头。如今也一样,裴欢看见华绍亭身边有别人陪着,也肯定以为他要在对方身上找她的影子。
这就是裴欢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得到宠爱,从来都知道怎么去挥霍。
任性妄为是缺点,可这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裴欢起身给他的香炉里换香,动作有些生疏了,步骤却还记得。华绍亭静静躺着,透过炉子上徐徐升起的烟看到她的背影,恍恍惚惚回到那一年。
他年轻的时候也算女伴众多,毕竟是这条道上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大多腻了就打发。可日子久了,华绍亭也不知怎么就独独宠着家里这一个。当年十几岁的女孩,就像旷野上刚刚长成的花,生动艳丽,美得惊心动魄。华先生心思再深,毕竟也是个男人,他情不自禁,放纵得过了火,以为那样快乐而禁忌的日子永远不会被打断。
人啊,这一生能付出的热情就只有那么多,可惜时光从来不等人,轰然碾过,就剩而今。
说什么都晚了。
裴欢没有急着离开,毕竟相隔六年前后,故人再见。何况兰坊是她长大的地方,她一时存了太多心思。
她在房间里守着他,一连几天,除了隋远和两个随身的中医,华绍亭再不许其他人进海棠阁。
外边的闲话渐渐多了,直到分堂主即将回到各自地盘去的时候,海棠阁里的那个人终于有了交代。
顾琳被叫进去。彼时,华绍亭正靠在窗边拨弄一串紫檀珠子,他脸上的伤口还没拆线,但气色好多了。顾琳心里有疑问,可掩饰得很好,她想去扶他,走了两步,便看见他床上躺了人。
就是那个裴欢。
对方似乎只是小睡,蜷着身体躺在那里,被子显然是后来被人盖上的,手边还放了一堆散珠子,她像是刚刚挑完,眼睛乏了。
顾琳突然觉得自己多余,偌大的一间房子,她站在哪里都不合适。这画面温馨得让顾琳说不出话,心里全部的疑问都被揉在一起,然后一路烧着她的心。
她不过多看两眼,华绍亭的目光就多了一分暗,顾琳立刻知道自己逾越了。
他捻着那串珠子,不动声色地说:“三小姐回来了,往后,大家多照顾她。”
短短一句话,意义重大。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往后就是华先生的三妹。
顾琳心里一震,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几日她问过兰坊的老人,在她还没进来的时候,华先生确实有两个妹妹,三妹就是裴欢。只是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事,造成他们这六年不见,势如水火,这其中原因却没有人知道,或许是知道的人都不敢说。
六年只字未提,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想来这个秘密在敬兰会是要命的,说一个字,连累身后一家都要付出代价。
顾琳心下定了定,点头答应。
华绍亭又说:“家宴上的事谁也不许传出去,会里也不许再提。我的伤没事,养两天就好了。顾琳,你盯着,这事要是让外人知道,当天在场的各位分堂主,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华绍亭的口气依旧似有若无,手里的紫檀珠子被蹭得有了光,格外润泽,他提在手里,这边看过去,那珠子恍惚间就像一双双锋利的眼。
顾琳倒抽了一口气,认真地点头:“是,我交代下去。”
“还有,黑子这两天刚蜕完皮,脾气大,记得帮我提醒隋远他们,没事别去逗它,被它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琳扭头看看门外,正对着半边假山,下边有铺着沙子的浅池,那是黑子喜欢去的地方。黑子是条黑曼巴蛇,带巨毒的种,从小就让华绍亭带回来,如今长大不少。当年他一见它就喜欢,非要养起来。起初,兰坊里的人都躲,后来大家发现毒蛇也没想的那么可怕,如果不招它,它并不伤人,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
华绍亭还有些琐事,顾琳一一记下来,床上的人忽然翻身动了一下,华绍亭立刻不再说话。顾琳会看眼色,赶紧说她先出去交代人办事。
她关门的时候愣了一下,看见华绍亭起身过去坐在床边,似乎床上那人要起来了,于是,这么一个从不正眼看人的男人,此刻竟然低下头,在地上帮她找鞋子。

顾琳往前厅走,陈峰正和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陈屿在外边晃悠,他们私底下和顾琳很熟,一看她走出去,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跟她套近乎:“哟,姑奶奶脸色不好?”
秋风瑟瑟,一阵一阵打在身上,顾琳抬眼看看,忽然笑了:“要变天了。”
“这话怎么说?”
“华先生交代,三小姐回来了。”
一层一层传下去,不过半日,兰坊的新人旧人,心里都明白了。

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中又过去几天。华绍亭的伤口终于拆线了,疤肯定有,不过隋远说后期再做一些恢复,应该不会太明显。只是那伤口角度有些别扭,子弹划过去,刚好破开了他的眉毛。
华绍亭对着镜子自嘲:“这是断眉了,命薄。”
小小一条缝隙,但终究是她给的。
裴欢盯着他的伤口看,六年前她傻,六年后她还是软弱,还是下不去手。
晚饭的时候,华绍亭难得开玩笑,说要庆祝他断眉,要多吃一点补补,特意让人多做了几道菜。厨子还记得以前裴欢的口味,这一阵的菜都做得很对胃口。裴欢也不客气,每天都和从前一样,一点都不矜持,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顾琳在一旁的树下站着,思绪飘得远了,却又被华绍亭一句话拉回来。
他指着顾琳给裴欢看,轻声说:“你看看,这也是十八岁的孩子,可你那时候比她还瘦。”
也许是食物让人放松,裴欢笑了,点点头。她一直很瘦,食补药补也没有用。
华绍亭继续和裴欢说话,这么看着,他们只是故人相见,一切都没变。出嫁的妹妹回家看兄长,气氛和睦。
可是家宴上那一枪历历在目,血溅当场。

顾琳盯着裴欢,心里暗暗想,这女人有张好看的脸,难怪进了演艺圈。也许不光是漂亮的问题,而是一种不经风雨,有人养出来的傲气,笑起来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这样的女人最动人,她顾琳哪里比得了?
裴欢的命,可比她要强。
女人一旦开始和人比,注定心里不太平。
夜深了。
华绍亭带裴欢去院子里看黑子,果然,裴欢不怕它。华绍亭有些得意:“不愧是我养大的丫头,和我一个脾气。”
裴欢伸手想把黑子抱起来,华绍亭拦住她:“今天不行,它刚蜕完皮,过段时间再带你来,它就认识了。”
夜里光线暗,院子里只远远点了灯。裴欢问他:“你一个人的时候就这样吗?怎么不弄亮点?”
他倒干脆:“平时夜里只有黑子陪我,我们俩都是冷血动物。忘了你回来了,你喜欢亮堂的地方。”他就叫人把上下的灯都打开,气氛好了很多,心情也好起来。
这话说的刻意了,裴欢知道他在撇清顾琳。
只是裴欢心里沉沉的,她看向他,忽然伸手抚摸他受伤的脸。华绍亭没动,叹了口气。
她笑了,耐下心来好好商量地说:“你不用和我解释,明天我就走了。你有顾琳照顾,挺好的。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仔细看了看,她比我聪明,比我懂分寸,你不用担心。”
这话说得多有大家风范。
可是华绍亭一句话就能让裴欢原形毕露,他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慢慢地说:“裴裴,谁疼谁知道。”
那双血雨腥风都看过的眼,带来晦暗不明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裴欢身上。她心里忽然涌起翻江倒海的酸,蓦然抽回手。
华绍亭说得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疼谁知道。

两个人顺着院子散步,台湾这地方气候温和,适宜木材生长,何况过去兰坊修建用料都很讲究,长廊上的柱子都是金丝楠木,在幽静的夜里散发出陈旧安和的味道。这种木料都是皇家专用,当年第一任主人在建兰坊的时候用了很多,可是到了华绍亭这里,他不喜欢,几次想拆了重建,还是裴欢拦住的。
经年之后,裴欢没想过自己还能陪他走在这里。风穿过兰坊安静的院落,一切都没有变,和她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包括这些浮着金丝的木头。
华绍亭一直没再说什么,过了很久之后,他靠在廊柱上问她:“这几年,他对你好吗?”
裴欢点头,她说得很实在,不再是那年骄纵的孩子:“阿成对我挺好的,蒋家的人也都不错。”她顿了一下,看着他说,“我是个女人,不想受人欺负,我需要他。”
她因一个广告被人挑中,后来进了娱乐圈。那个圈子水深火热,那时候她刚刚起步,巨大的生活落差和多年养成的倔脾气引来无数麻烦。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丈夫,她这样年轻又不肯低头的女人,早就被那些可怕的交易和筹码生吞活剥。
华绍亭点点头,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波动:“我会答谢他,算是感谢他这六年对你的照顾。”
这话说得轻而易举,仿佛只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裴欢被他激怒,勉强保持平静:“你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他依旧自以为是,以为他是所有人的神。她偏偏不能让他如愿,她看着他暗淡的轮廓说:“蒋维成是我丈夫,我不会离开他。”
华绍亭听着这句话,没有打断,随后他的手慢慢伸过来,绕着裴欢的手指,滑过她的腰侧,他的力度是克制而可怕的,冰冷冷的指尖像细密的蛛网。她明明看穿他的意图,却被扭住手腕不能反抗,直到他的手指最终按住她的背,那些看不见的力量如同绳索勒住她的脖子,硬是将她困在他怀里。
他身上有香木的味道,很淡。但是她永远都记着,这种经久不散的味道每每让她午夜惊醒,人事已非。
被深爱着的人的折磨,这种感觉很可怕,像一种慢性病,不断发作,而她已经忍过六年。
“和他离婚。”华绍亭重复这句话。
裴欢不再反抗,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低声说:“我嫁给他那天哭了好久,我没出息,我爱你。”
他低声笑,吻她的头顶:“我知道。”
她忽然有点激动,仰头看着他:“你说谁疼谁知道,可是当时你在什么地方?”她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看地上交缠的两道影子,自嘲地笑,“别说疼,你信不信……就算现在有人把我剥了皮,我都能忍。”
华绍亭的手指渐渐用力,她侧过脸不看他,他忽然转过身将她抵在廊柱上,俯下身咬她的嘴角,细密得像在惩罚。裴欢用尽各种手段反抗,喘息着盯着他,对他的举动似乎无动于衷,冷静提醒:“大哥,我是蒋维成的人。”
这话就是刀,但华绍亭没有生气,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然慢慢笑了。他脸上有她开枪留下的疤,人还是白日里那个悲喜不惊的华先生,可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撕开她的衣领。
裴欢的背后没有退路,她光裸着消瘦的肩骨,被他按在那里。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她异常惊慌,下意识拉住他,这个男人总带着病气,可那双眼睛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变得低微,像是夜里的魅。
罪孽横生,偏偏融在一个沉静的男人身上,生与死,爱与恨,原本就是双生的魔鬼。
她渐渐觉得冷,华绍亭扯着她的衣服往下拉,口气还是淡淡的:“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是谁的人。”
布料寸寸撕开,那声音里透着残忍,他不动分毫的目光扫过她每一寸皮肤,俨然变成一场酷刑。
第二章 人不如旧
华先生:“我每天都有可能醒不过来,我需要她恨我。”这样哪天他真的走了,她也不用受太多苦。恨一个人,总比爱一个人容易些。
兰坊的长廊里很少有完全黑暗的地方,不远处就有灯。除了光亮,也许还有人。
华绍亭侧过脸看着裴欢,他松开她被撕开的上衣,然后说:“自己脱。”
裴欢终于抬手打过来,她发疯的反抗引起一连串的后果,一侧暗影里突然冲出人拦在华绍亭身前,拿枪对准裴欢。
她的手被华绍亭握住,胸口的衣服几乎全被扯开,黑色的内衣勒在肩骨上,冷冰冰的夜里,活色生香。
裴欢当然知道,华绍亭身边不可能没人跟着,她再动一下就要脑袋开花。与此同时,华绍亭却突然皱眉,伸手将裴欢按在胸前挡住,然后另一只手反身握住来人的枪。
对方自然是华绍亭的贴身保镖,他看华先生亲自出手,再也不敢乱动。
子弹已经上膛,华绍亭伸手一握,挡住了枪口。这个白天只会辨香看书的男人,在夜色里却像入了魔,传言中的老狐狸,他的狠与恶都是层层皮毛后的幻象。
那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呼吸一滞,手都在抖。
华绍亭轻轻巧巧夺过他的枪,枪口反转,顶在保镖的额头正中。
对方浑身剧烈颤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过失,情急之下,他扑通一声跪下,凄厉地喊:“华先生!”
华绍亭摇头,咳了两声,轻声说:“你出来的不是时候,看了不该看的。”
“华先生……是她!是她先……”
华绍亭举着枪的手下移,又说:“按规矩,眼睛犯错就留下眼睛,不过……”
枪声突然响起,随着响起一声惨叫。华绍亭在对方歇斯底里的痛呼之中继续慢慢说完:“不过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见血。”
那颗子弹角度精准,擦着对方左侧额头呼啸而过,划开一道伤口,险而可怕。
不过几秒,那男人在生死之间走过一回,吓得直愣愣地跪着,脸上渐渐涌出血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腿都软了,直接倒在地上。

华绍亭扔了枪,空气里终归还是浮上些淡淡的血腥气,他微微皱眉,两侧马上有人跑过来拖走地上的人。他拍拍裴欢的背让她放松,整个过程都很温柔,仿佛刚才残忍的人不是他。
远处,大堂主顾琳听见枪声已经赶过来,她明显起身匆忙,还穿着细带睡裙,外边披了一件真丝开衫。她手里拿着枪,看见华绍亭和裴欢在一起,转身四下打量,看到没有别的异样,这才开口问:“华先生?”
华绍亭没回答她的疑问,却看向她披的衣服,他忽然走过来,顾琳猝不及防地退后一步,他离她越来越近,顾琳瞬间连自己拿着枪都忘了,分秒的时间里,她竟然因为他的靠近而方寸大乱。
这是个很怪的男人,刚刚做了可怕的事,身上却没有残忍的味道,只有木头的香气。
他身体不好,有宿疾,因而人总是懒懒的。
他……他离她近在咫尺,就算相处六年,她还会在这种时候忘记呼吸。
顾琳脑子里闪过这么多念头,她知道自己完了。
对面的男人根本没有什么表情,他走过来直接拿走顾琳肩上披的开衫,然后用这衣服将裴欢裹住。
秋天夜里的风已经很凉了。顾琳错愕了一下,很快移开眼睛。她唯一挡风的东西被华绍亭拿走给了别人,她就只能露着肩膀站在风里。
顾琳余光里看见华先生抱紧裴欢。那个女人在找死,挣扎着想要走,他却不让,最后他拿衣服的袖子将她的手绑住,然后无奈地叹气。
整个过程顾琳就穿着细带睡衣站在风口里,因为华先生没有下一步的吩咐,她不能走也不能动。
有那么一瞬间,顾琳很想打死那个女人。
顾琳从小就吃过苦,见过生离死别,见过世态炎凉,所以她并不奢望什么真心。
只是,裴欢没回来的时候,她还在他眼里。她回来后,顾琳整个人还不如那件衣服。
华绍亭直接把裴欢抱起来,随后走回海棠阁。他转身很干脆,根本不记得还有人站在原地。
顾琳站了很长时间,一直等到长廊里有人经过她才动了动,对方看见她傻站着很惊讶,提醒她:“大堂主,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睡啊?”
是隋远。
顾琳笑了一下点头,目光冷冰冰的。隋远被她这表情吓得缩了一下肩膀,伸手在她眼前挥挥,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长廊尽头,恍然大悟。
他看见她露在寒风里的肩膀,将自己的外套甩过去给顾琳披上,压低声音和她说:“你还看不懂吗,这是他们两人的事。”
顾琳抬眼看他:“你知道多少?”
隋远慌忙摇头:“我当然不知道,你别问我。”他说完就往前走,走了两步不放心,回头看顾琳,最终败下阵来,又说,“我知道的就是,三小姐说明天要走。所以,今晚谁也别去海棠阁找不痛快。”

顾琳甩手把枪和隋远的外套统统扔在了地上,抱着肩膀扭头就走。隋远好心好意,知道她在闹脾气,说要送她回去,也被她恶狠狠的目光给赶走了。
她一个人往自己的院子走,走了没多远,四下看看,再没有其他人跟着了。
顾琳盯着身后黑洞洞的夜,忽然转身又退回去,她换了条小路,直通海棠阁。
那院子里安安静静,甚至没有亮起灯。顾琳就站在最北边的房间外,离那扇门两米的距离,里边隐隐约约有压抑的厮打声。顾琳明明什么也听不清楚,可是什么都明白了。
房间里有人绊倒,随后又被人拖起来。黑漆漆的环境,没有人来得及开灯。
裴欢被他扔在床上,她急了,手被捆着,于是抬脚就踹了过去。上方的男人声音难得有了波动,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你可以回来报仇。你也当着所有人开了一枪。”
裴欢只能模糊地看清华绍亭的轮廓,他黑暗的影子在房间里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让她浑身颤抖。她感觉到他的手指一路向下,她几次想要挣脱开,却都被他狠狠按在床上。
华绍亭还在说着什么,吻上裴欢的唇角,听着她近乎哽咽地倒抽了一口气,模模糊糊地说:“我的纵容是有底线的,是不是……裴裴?我早就告诉过你。”
她渐渐被他勾得没了力气,软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流眼泪,当年熟悉而热烈的感觉让裴欢开始恐惧,她下意识地揪住他:“哥哥……”
他的手在她腰侧,慢慢地用上力气,裴欢知道他在找什么,挣扎着说:“它断了。”
那里原本戴着他送给她的成人礼物。
那几年是他们最疯的时候,华绍亭送给她的不是项链也不是戒指,而是一条非常特别的腰链,帝王绿的细小翡翠珠,配十八颗已经绝迹的白奇楠,都是珍宝级的东西,从来没面世,更没人敢估价值。它严格按裴欢腰间的尺寸做的分毫不差,末端结扣的地方香艳无比,设计成一个极小的同心锁。
纤腰玉带,贴身而藏,一室暗香袭人。当年轰轰烈烈,纵情欢场,恨不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华绍亭曾经亲手锁在她身上,同心锁没有钥匙,扣上之后一辈子也打不开。
可是如今,裴欢按着他的手指,再一次告诉他:“不在了。”

华绍亭明显开始报复,更加放不开她。他进去的时候裴欢整个人缩成一团,他怎么也不能让她放松,但是六年过去,她完全生疏的反应惹得他失去控制力。
反反复复的动作里裴欢开始觉得疼,本能地害怕,带着哭音拼命躲,又被华绍亭强硬地拉回来。可是没一会儿他就心软,开始哄却哄不住,就只能像当年一样,一点一点吻她的眼角,让她终于能安静下来。
昏天暗地的环境把人的感官全部放大,一把火从头烧到尾,裴欢垂死挣扎,人都软得喘不过气,还妄想提醒他:“不行……”
华绍亭的呼吸声就在耳后,一寸一寸。
那时候裴欢真的只是个小女孩,她害怕打雷的声音,只要下雨,华绍亭再忙也要赶回兰坊守着她睡。从小到大,必须有他在身后。
如今呢?裴欢自暴自弃地摇头。他甚至没有说任何话,就能让她失控。
她迷恋华绍亭熟悉而平静的呼吸声,因为欲念而加温,让她激动到指尖都颤抖。
华绍亭渐渐发现她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净,最后只能叹气,用手心盖在她眼睛上。
裴欢的手动不了,整个人只能随着他,天堂地狱没一处能解脱,身体上汹涌而来的感觉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烫得快要死去,却在他手心下感觉到唯一的冷。
这个男人总有一双冰凉的手,无论什么时候,哪怕是在这种抵死缠绵的夜里。
就像他竟然能驯服冷血动物一样,华绍亭永远只能是他自己,他从不为了任何人而改变。
可她知道他爱她,如饮铅石。
他的手在她身体上像某种仪式,让裴欢奇异地放松下来,渐渐放开自己,不再那么受不了。她头发散了一枕,伸着手去抓他,像溺水的鱼,断断续续地说:“解开我的手……你……放开。”
他的手指尖冰凉凉的,顺着她光裸的肩骨一路向上,最终把那件绑着她的衣服甩开。裴欢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上下不得出口,手指摩挲着他的脸,他受了伤的眼睛,最后握紧华绍亭的手腕。
她知道他在生气,因而折腾她的动作非常野,于是她抓着他的手不放,放到嘴边狠狠地咬,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恨不得真能这么一块一块地咬死他才好。
华绍亭问她:“现在记不记得,你是谁的人?”
她扭过脸想逃开他的手掌心,他掰过她的脸:“嗯?”
裴欢看着他,一阵一阵地痉挛,然后咬着牙说:“我嫁给别人了,还需要我……再……再提醒你一次吗?”
华绍亭定定地看着她,简直就想把她这么掐死。
他白日里是那么不动声色的男人,偏偏现在她说一句话就能让他发疯。他果真被她激怒,让她尖叫。
这样阴暗而没有灯的夜,一屋子发疯的影子。
华绍亭慢慢地笑了,轻吻在她耳后,那声音像是她夜夜梦见的那样,永远逃不开。他说:“六年了,我用六年的时间想通了一件事,将来我死那天,一定先杀了你。”
房间里的动静持续到后半夜。
顾琳已经冻得浑身僵硬,终于肯往回走。
在她还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海棠阁究竟发生过什么?一整条街相通的庭院,黑暗中无数双眼睛,却没有一个人提起过那些夜晚。
顾琳踉跄着穿过风口,捂着肩膀越走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她牙齿打颤,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瘫坐在地上,脑子里都是那些禁忌而隐秘的哭声。
华先生——她一心一意陪伴了六年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第二天,海棠阁外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裴欢不告而别。天还没亮,她就从后门出去了。华先生承认了她还是三小姐,自然没人敢拦她。
华绍亭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昨夜一直睡得非常沉,很多年都没有这么安稳过。天快亮的时候,华绍亭渐渐觉得怀里的人起来了,他意识已经清醒,却故意没睁开眼睛。
他听着裴欢的动作,甚至知道她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自己。
最终,她还是走了。
隋远推门进来,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拦着她?”
华绍亭坐着看下人打扫昨夜碰翻的香灰,他一点都不生气,慢悠悠地说:“我自己的丫头,她喜欢闹,我就让。”
隋远懒得搭理他,仔仔细细过来看他气色,放下心说:“你也想想其他人吧,大堂主昨天没等到你的话,在冷风里站着,我经过的时候才让她回去。”隋远一边说一边想起什么,把手里的茶杯扔回桌上,坐到一边去了。
华绍亭抬眼,盯着隋远看了一会儿,慢慢笑了:“昨晚让裴裴气得头疼,忘了她了。”
隋远有点尴尬,低头擦自己的眼镜。他其实并不近视,但总喜欢戴眼镜。
华绍亭悠然自得去泡茶喝,隋远心里有话,偏不说。他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没什么新鲜东西可摆弄了,开始去池子旁边琢磨那条蛇。
华先生这人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护短。
眼看隋远又要取黑子的毒液,华绍亭心疼得不得了,终于耐不住走出来。他把黑子抢过去,绕在手腕上,看向隋远说:“你有话就说,别拿黑子做实验。”
隋远一点没客气:“你到底当顾琳是什么?”
华绍亭笑了,他喜欢穿白色的旧式上衣,眼下绕着条巨毒的黑曼巴,站在那里活像只白毛狐狸。他避开光,微微眯眼说:“顾琳年纪不大,但是脾气硬。我就喜欢硬气的孩子,将来兰坊交给她也不错。”
“别跟我玩这套。”隋远压低声音问他,“裴欢回来了……你拿顾琳找安慰的日子也到头了,她忠心耿耿,何况……她对你的那点心思谁都看得出来。如果她将来犯傻,你给她留条活路。”
隋远这话说得快而急,华绍亭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没拿顾琳当替身,她比裴裴懂事多了。”
说着,华绍亭伸手按住隋远的胳膊,黑子懒洋洋地顺着他的手爬过去,渐渐爬到隋远身上。
隋远竟然觉得背上一阵凉。他看向华绍亭,急急地想要说什么,可是那男人似乎并不想听。华绍亭的声音中气不足,淡淡地说:“我和顾琳没有什么,从来没有。”
隋远长出了一口气。
华绍亭看着黑子一点一点爬回浅池,有点感慨:“你来替顾琳要一个人情……我答应。谁没有喜欢的人呢,将来无论顾琳犯了什么错,我都原谅她一次。”
隋远站在那里有点尴尬,他憋了好几天的话就这么被华绍亭滴水不漏地说出来,他反而不知道还能接什么。
华绍亭回身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补充:“别高兴太早,我也有条件。西苑里的一切,不能告诉裴裴。”
隋远有些惊讶,但很快点头:“听你的。反正你想什么别人也猜不透,我就当不知道。”
华绍亭的眼睛受伤了,见光时间一长就不舒服。他用手遮了遮,加重语气说:“除非我哪次发病死了,你就可以直接告诉裴裴,当做……我给她的遗产。”
隋远沉默,别人都说他是怪人,他什么都研究,可还是研究不透这只老狐狸的心思。
华绍亭晒了一会儿太阳,心满意足,脸色好了一点,他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每天都有可能醒不过来,我需要她恨我。”
这样哪天他真的走了,她也不用受太多苦。
恨一个人,总比爱一个人容易些。
城市的另一端。
裴欢一个人跑去买了新的衣服和外套,又一个人去酒店开了房间。
她从兰坊离开得非常急,浑身乱七八糟,被迫泡在浴缸里坐了大半天。最终点了酒,在房间里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昨夜一场疯。裴欢只是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下,却还是喝多了,等到她勉强下楼离开的时候,脚步虚浮,踉跄着连大衣扣子都系不上。
酒店门童看出她的醉意,伸出手要扶她:“小姐?”
裴欢心里堵着一股气,她推开门童,往大门外跑,几层台阶,眼前却天旋地转,威士忌的后劲全都往上涌,整个人直直地就往下倒。
她没摔在地上,有人架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拖起来。
裴欢眼前一阵黑,胃里开始不舒服,捂着嘴抬头看,迷迷糊糊看了很久才看清来的是谁,可惜她来不及说话,退后两三步就开始吐。
那人天生桃花眼,怎么看都是一张标准纨绔子弟的脸,今天他出来的很匆忙,身上穿着深灰正装。他一直站在裴欢身后,看她蹲在大街上呕吐。
人来人往,指指点点。
裴欢泪流满面地吐干净了,抱住膝盖倒在地上。他对她这副鬼样子冷嘲热讽,终于走过去说:“你不要脸随你,我丢不起这个人,起来。”
裴欢盯着男人一尘不染的裤角笑了,她抹了一把脸,勉强扶着墙站起来,摇摇晃晃,还一脸端庄地站着。
不远处开来一辆车,刚刚停在路边。男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扯过裴欢把她塞进车里。

裴欢盯着窗外一语不发,她身上换过的衣服都是一早跑去买来的,商场刚刚开门,她随便冲进去拿了两件,并不合身,甚至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淡黄色。
失踪数天,酒店,大醉,临时换的衣服……
裴欢头疼得厉害,她刚刚缓过一点酒劲来,什么都懒得掩饰了。蒋维成冷着脸,打量她浑身上下的异样,车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裴欢看向他说:“蒋维成,你现在嫌我不要脸,太晚了。”
车顺着市中心的护城河一路开着,沿着老城墙往东边去。
蒋家就在东墙八号院,院落规模很大,在老祖宗的根基上修建得非常简洁。这里闹中取静,几百米外就是最繁华的中心大街,但因为有一整片树林,百年成材,和河道一起挡住了大片喧嚣。
树林之后的院落一直被演绎成各种高官望族的居所,但究竟归属于谁,很少有人知道。
蒋维成的车一直开进院里,停在南楼。裴欢推开车门,阳光晒过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晃,她扶住车门,又有点难受。
林婶原本是过来给他们开门的,看出裴欢不太对劲,赶紧跑来问:“少夫人这是怎么了?”
蒋维成先林婶一步扶住裴欢的胳膊,看了看裴欢的脸,他突然拖着她的腰,把她整个抱了起来。
林婶也看出裴欢喝酒了,让人去端醒酒汤,嘴里还念叨他们:“少夫人天天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少爷也不常回来……唉……”
裴欢挣扎不动,被蒋维成抱上楼回到房间,主卧是个大套间,里屋有她的床。他把裴欢安安稳稳地放下,她本能地缩进被子里,而蒋维成就站在床边盯着她看。
裴欢折腾了这么久,酒都醒了大半,她翻个身背对着他,躺了一会儿说:“你是不是还有事?先去吧。”
蒋维成的声音从后边传过来,带着怒:“这几天去哪了?”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一个朋友在酒店里看见你了,给我打电话,怕你有事。裴欢,你就这么贱?”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裴欢转身想要说什么,却看见他已经俯下身。平常蒋维成不常回家来住,就算偶尔在一起,两人也都客客气气。蒋维成的情人很多,足够他头疼的了,他回家很少发脾气,可是今天他却连眼底都烧着愤怒。
裴欢有些讶异,下意识想要坐起身,头却疼得厉害,她一晃神的工夫,蒋维成已经扣住她的手把人甩回床上,扯开裴欢的上衣想要看她身上的痕迹。
她急了,厮打着把衣服扣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进了这个家门,就是我蒋维成的人!用不用把结婚证找出来……让你带回去给他看看?”
裴欢披上一件睡衣长袍,终于安静下来。
她没留消息失踪这么多天,蒋维成肯定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她看着他说:“我总有回娘家看看的权利吧?”
蒋维成怒极反笑,站在床边冷眼看她,一字一句地说:“回去看看……好啊,回去看看你大哥,这一看都看到床上去了!”说着他突然颇有深意地俯下身,温柔的桃花眼点点带着刺,“他还没死呢?”
这一句话扔过来,裴欢心里突地一跳,不知道为什么,就像被人狠狠扎了一下,她惊得脱口而出:“你闭嘴!”
蒋维成笑得更得意,偏不放过她:“华绍亭的病是治不好的,早死晚死都一样!你慌什么?他当年做的那些事你都忘了?你姐姐呢?六年了!别再骗自己了……她早被害死了!”
裴欢脸色苍白,攥紧被子,蒋维成却一直在提醒她:“他就是个畜生!当年他就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放过!现在你还敢送上门去……”
她捂住耳朵拼命让自己冷静一点,可是蒋维成却在拿她的伤疤发泄愤怒。她渐渐情绪失控,尖厉地叫起来让他闭嘴,蒋维成看着发了疯的裴欢,突然扬手打在她脸上。
裴欢被他打得摔在床边。
哗啦啦一阵响,瓷碗里的醒酒汤洒了一地。
所有冲动都随着声音戛然而止。
林婶刚好要送东西进来,撞见这一幕,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愣了足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少爷!少爷别……”
蒋维成回身低吼:“滚开!”
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里。
裴欢捂着脸挣扎着坐起来,终于从可怕的记忆里惊醒。她慢慢地顺着床围坐在地上,原本冰凉凉的地板上铺了一层羊毛毯,她就这么坐着出神,太阳穴突突地跳,却比不上心里千刀万剐。
她觉得自己哪里都疼,特别想哭,可是嗓子又干得说不出话。
最后裴欢就这么干巴巴地轻声说:“蒋维成,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一直都知道。”
愤怒的男人退后两步,颓然地靠在墙上。
裴欢低着头说:“可是来不及了。”
蒋维成大步走出去,摔上门没有再回来。
裴欢在地上坐到浑身僵硬,最后被林婶扶到床上躺了一会儿。
林婶已经五十多岁,从六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就跟着到了南楼,这么多年,她什么事都见过,可哪次也没像今天这样。
下人们吓得战战兢兢,林婶只好守着裴欢不敢走,生怕她想不开。
裴欢缓过劲儿来,人清醒了,就去换衣服把自己收拾干净。林婶还站在屋里不动,裴欢笑了:“没事,不用担心我。”
林婶眼睛都红了,坐过来跟她说:“少爷脾气大,打人是不对。可是少夫人……您也知道,少爷不管在外边有多少事,那都不是真的。”她越说越觉得今天闹大了,蒋维成风流的名声在外,对女人温柔无比,唯独对家里这位夫人脾气大得很。他今天打都打了,这往后裴欢的日子更难过了。
林婶声音小了,不敢看裴欢的表情,半天又说了一句:“您这几天去哪了?少爷……急……他一定是急坏了!”
裴欢离开前把手机锁在了抽屉里,正在翻箱倒柜找钥匙,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林婶叹气,看她脸还肿着,拿了冰块上来。她一边冰着脸一边回身看了看镜子,竟然还笑了。
裴欢慢慢地说:“我刚上大学的时候和同学闹,胳膊破皮流血……就那么一点小伤,我大哥看见,让人堵了两条街,后来闹大了……报纸上还说是临时管制。”
她说着挪开冰袋,蒋维成刚才一点情面都没留,硬生生打醒了她,也打得她没法出去见人。
裴欢指着镜子里这个肿着脸、被人打被人骂的女人,轻声跟林婶说:“知道吗,她以前半点亏都不能吃,天塌了也有人挡。”
她说话的时候,刚刚涂了一点点口红,整个人有了生气。她眉眼上挑,就像株明艳的野玫瑰。
到底还年轻,有炫耀的资本。
林婶怔住了,这六年,她见到的蒋家少夫人是个忍气吞声的女人,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仅仅靠着蒋维成对她的态度不明确,这日子才能一直过下去。可刚才,裴欢说话的时候,林婶却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飞扬跋扈,任性妄为。原来她也那么浓烈地活过。
第三章 到底意难平
这个男人还没到老去的年纪,却有岁月磨过的内敛和从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和一串温润的珠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诡异的华丽感。

裴欢给手机充了电,一开机没多久就开始震动。她匆匆忙忙接了电话,竟然说下午还要出去,下人们都不太放心,尤其她的脸还肿着。
裴欢下楼吃东西的时候林婶欲言又止,她只好解释:“还有工作要忙。这么多天压下来,他们在背后早骂我耍大牌了,我哪有那个资本。”
裴欢吃饱喝足,戴着帽子和墨镜出门去片场。路上手机响个不停,她接了两次,都被敬姐破口大骂,可是挂断之后对方还在打,好像存心让她难堪。
“真他妈当自己是一线了?早半个月就通知你回来补两个镜头,你呢?给我玩失踪!”
裴欢被她一连串话骂得没时间解释,她之前打定主意回兰坊,哪还有空去想这些,如今只能说家里有急事。敬姐一听骂得更过瘾了:“家?你那也算家?别人嫁豪门都三年抱俩了,你可倒好!你去问问,谁信你嫁了蒋维成?你也真够不争气的……做个正房还不如通房丫头有脸!知道隔壁新签的Alice吗?这几天拽得拿鼻孔看人!不就因为爬上了你男人的床啊……”
裴欢头靠着车窗,她找不到耳机,只能把手机听筒按在肩上,她今天心力交瘁,坐了蒋家的车赶过去,车里太安静,就算她捂着也还是能听见经纪人的骂声。
司机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偷偷看她,裴欢只好闭上眼。

前两个月裴欢刚拍完一个电视剧,配角而已,不算重要。她这两年似乎有意在躲什么,曝光率越来越不行,自己却没一点着急的意思。敬姐恨得牙痒痒,天天骂也不管用,好不容易求来的大制作她不肯接,就这么一天一天等着过气。
裴欢到了片场,补拍的是几场过场戏,选在还没营业的商厦顶层。已到深秋,敬姐还穿着迷你超短裙,高跟过膝靴踩得地面哒哒响。她迎面就把裴欢扯到一边,一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她刚要开口却看见裴欢的脸不对劲:“祖宗,你这脸……”
敬姐竟然愣住了。
裴欢低着头摘掉墨镜说:“妆画重一点,应该能遮住吧?”
敬姐呆呆地伸手摸她的脸,压低声音问:“谁打你?蒋维成他打你?”
裴欢沉默,就算是默认。敬姐的表情从惊讶到压抑,最后彻底演变成愤怒,她极力把声音放低,口气非常严肃:“这他妈是家暴!还忍什么呢?他外边养了多少女人,你知道吗?回家还敢打你?和他分手!”
裴欢揉了揉脸再次提醒她:“我们真的结婚了。”
这段婚姻只是个小报上的传闻,因为以蒋家的地位,蒋维成不可能悄无声息地娶妻,甚至连一场婚宴都没有。只是当年裴欢一个小姑娘,没名没分,有人销了她的背景查不出来历,又莫名其妙连接了好几部戏。有八卦的记者看到蒋家的车曾经接送过她,而蒋维成确实与她私下来往,因此,这件事渐渐被人传出来。
到如今,蒋维成依旧风流快活,新上位的嫩模、演员个个都招惹,他们两人也不再公开一起出现,连八卦报纸上都不再出现他们隐婚的传言。

裴欢知道没人信,但她无所谓。她如今有了一点自己的积蓄,可以定期给孤儿院捐款,笙笙的医药费暂时也不用急,所以她每年只不痛不痒地接几部剧,电影完全不再拍,就连蒋家接送的车她都尽量不让过来。
裴欢低头玩着墨镜不说话了。敬姐在一边恨铁不成钢,骂了半天可是对裴欢毫无效果,这女人好像已经百毒不侵,被欺负成这样也不哭不闹。敬姐实在不能理解,她当年选中裴欢的时候,这孩子才十八岁,那是个广告女主的选拔,砸了重金做各种噱头,来报名的有八千多人。导演很严苛,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就想找一个毫无经验的女孩,要有天生的脾气,养尊处优而来的骄纵,像个漂亮的小恶魔。
这定义对如今的女孩而言太难了,生活这么实际,人人都有功利心。
其他人无非揣着一颗明星梦,不是演得太做作就是太过火,只有敬姐最后一眼定了裴欢。
那个广告引起轰动,裴欢却突然消失了两年。她再回来找敬姐请求工作的时候,已经性情大变,没人知道那段时间,她发生过什么。
到如今,裴欢依旧年轻,她毕竟是混这个圈子的女人,只要稍微肯豁出去一点,前途一片大好。蒋家这么对她,又对她的工作一点助力都没有,她还忍气吞声,究竟为什么?
敬姐越想越觉得她蠢到家了,指着她的鼻子警告:“听着,我一直给你很大空间,不管你的私事,现在我必须告诉你!回去就和他离婚!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蒋家,就算你心里另有所图,要钱还是要名?我再给你找!跟着他受气还挨打?敬姐这儿就没这个道理!”

裴欢已经往化妆间里走,她深呼吸,慢慢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表情,漂亮又专业,随时可以笑,随时都能哭。敬姐踩着高跟靴追着她跑,还在说些什么。裴欢笑了,伸手浅浅地抱了抱敬姐,小声地安慰她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蒋维成对我有恩,嫁给他是我唯一的报答。”
敬姐沉默了,站在原地看着裴欢去化妆,两边人来人往,无数人盯着她被打的脸,冷嘲热讽,她却安之若素。
敬姐站在一边叹气,点了一根烟。
她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裴欢的时候,这孩子年轻得让阳光都嫉妒,站在一大片花枝招展的女孩里依旧引人注目。她傲气地仰着脸,一点都没化妆,还抱着汽水。
那天选拔场地里人太多,有些热,裴欢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什么都没做,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把全世界都给她。
当年的敬姐居高临下地坐在评委席上问她:“将来红了,有没有什么发展目标?可以谈谈看。”
裴欢眨眼,说:“我只是路过。”
多少过去的事,说过去就过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敬姐在这行干了十多年,什么事都见过,今天第一次为别人心疼。
都是女人,她见过裴欢最美的时候,所以为了现在的她难过。
她总想问问裴欢,那孩子却不肯说,她不知道她自己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她到底欠了蒋维成什么?而那个男人,纵横情场,风流得意,为什么娶她又不好好对她?
裴欢不想说,敬姐也就不追问了,她有种直觉,这里边的事,问多了反而麻烦。
那天裴欢的状态显然不佳,导演最后非常生气,但看在敬姐的面子上,没有发作,草草收工,让裴欢第二天早点来。
她去卫生间里换衣服,因为是租的商场,还没营业,卫生间大而干净,她就在隔间里坐了一会儿,不太想出去。
外边有动静,别的演员也进来卸妆,裴欢拿好衣服低头出去,却被人拦住了。
女主角盛铃是最近超人气的一个新人,年纪和裴欢差不多,其实算起辈分比裴欢低了不少。但如今人红就有恃无恐,走路都开始拿架子。
裴欢刚好走到她身后,盛铃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睫毛。裴欢朝她打个招呼准备走,盛铃却像完全没看见她一样,顺口和旁边的两人说:“都是卖,也得看卖给谁,没资本就别攀高枝。当年装一副豪门夫人的样子,如今挨打也得认。”
旁边两个女人笑了,随声应和:“就这还是她修来的福气呢!能让蒋少打她,知足吧。”
盛铃忽然口气急了:“胡说什么!就她半死不活那样子……蒋少喜欢?那都是传闻,八卦报纸,今天写你,明天写她,这你们也信!我看啊……人家早忘了她是谁吧,鬼知道她被谁打成这样,还有脸出门!”
裴欢站在门边,深深吸气,一语不发地推门出去。
“哎!铃铃,你昨天不是说你和蒋少……”
她重重地把门关上,外边剧组的人正在搬东西,一地凌乱。裴欢走得快,踩在电源线上差点绊倒。两个剧务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没看见这儿忙着呢!”
敬姐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裴欢被人狠狠推到一边,赶紧抱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跑。
电梯上上下下都有人,她不想和那么多人在一起,风言风语她听得太多,心烦意乱,只想一个人赶快离开,所以走了楼梯。
关上厚厚的防火门,她蹲在楼梯上。
一切都安静下来,裴欢把脸埋在抱着的衣服里,非常想哭。
她不知道往后的路怎么走,她想复仇,可是杀不了华绍亭,她想回来继续过以后的日子,可是无法面对蒋维成。
唯一的亲生姐姐裴熙失踪六年了,她找不到她的下落,甚至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她蹲了好长时间,哭不出来,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翻出手机打给惠生。
院长接了电话,听出她声音不太对劲,以为她有急事。裴欢说刚拍完戏有点累了,只是想听听孩子们的声音。
院长拿着手机去了孩子的休息室里,他们正在唱歌。裴欢静静听了一会儿,突然请求院长让笙笙接电话。
孩子很小,身体不好,说话软声软气的:“裴阿姨,笙笙想你了。”
裴欢眼泪哗地涌出来,她有好多好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就这么捧着手机哭,她想,这个不能相认的孩子,就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裴欢很久不说话,笙笙似乎有点害怕了,不停喊她。院长接过电话。裴欢掩饰好声音说:“她最近身体怎么样?”
“稳定下来了,医生刚刚会诊完。可是笙笙的情况比较危险,做手术有风险,现在方案还在讨论。”
“我不想现在就让她做手术,我知道风险很大。”
院长有点奇怪,裴欢似乎很肯定这件事。院长知道她格外喜欢这个孩子,而且院里的医生都是裴欢帮忙资助过来的,大家一直都和她商量笙笙的事:“可是先心病还是趁着年纪小手术比较好,笙笙快五岁了,再大更有危险,而且笙笙的情况比别的患者都复杂,很可能和遗传因素有关。唉……我们院里的人都说,她父母就是因为这个才遗弃她的。”
裴欢心里更难过,她不是为了孩子的病才这么做,她付出那么多代价才保住她,可如今她却只能听笙笙叫她一声“阿姨”。
“她手术和后续治疗的事我来想办法。”裴欢努力装出平常的口气,她快要坚持不下去,只有笙笙是她余生唯一的理由。
打了这通电话,她终于能逼着自己再次站起来,好好走出去。
蒋维成一直没有回家。
平常他也经常这样,回家睡的日子少之又少。可今天裴欢却一反常态,坐在大厅里看书,一直等他,等到深夜十二点,她看了看表,知道他是真的不回来了。
林婶不敢休息,好几次来劝,最后只好提醒她:“要不……您给少爷打个电话问问吧?”
裴欢摇头:“这么晚,他不回来肯定身边有人。我打过去不方便。”
林婶看她云淡风轻地提起自己丈夫的风流事,吓得直安慰她:“少爷一定是在忙工作,您别乱想。”
裴欢笑了:“今天刚好有事想和他商量,不回来就算了。”
林婶替她委屈,叹口气,很小声地抱怨:“少爷真是的,不懂珍惜。”

之后几天,裴欢很守时,早早去了片场。她脸上消肿,整个人的状态终于好起来。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导演竟然临时加了一场争吵戏,内容就是女主角很生气,两个女人要一起扭打,最后女主扇她耳光。
盛铃拉着几个女演员在旁边哈哈大笑,化妆的时候她就故意跑到裴欢这边来,还笑着说:“哟,你今天刚能见人……真不好意思,导演追求效果,让真打,不过你放心,我一会儿一定轻点。”
敬姐来晚了,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和裴欢说:“这场不拍了,走。”
盛铃在边上对着光线看自己做好的指甲,有意无意地感叹:“人都过气了还耍大牌,区区几个镜头的事就把导演得罪了。往后说起来,还混不混了?”
敬姐回身瞪她,却被裴欢拉住了。
裴欢披着一件大衣正在看词,头也不抬地和盛铃说:“一会儿还要你多照顾。”
敬姐早就看不上这个盛铃,女艺人二十五六岁可不算年轻了,再过几年个个都该是找靠山结婚的岁数,她还装天真。
敬姐不饶人,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盛铃,冷着脸说:“别跟我这犯贱!你去打听打听,裴欢比你早出来多少年,她不理你是让着你。真要说起来,咱们从头算!”
盛铃气得转身走了,裴欢暗暗叫苦:“一会儿我又要遭罪,她受你的气,拍的时候肯定下狠手。”
果然,盛铃前所未有的投入,一场争吵戏被她当成泄愤,演出十成十的力气,恨不得嗓子都喊哑了。
敬姐还在旁边和导演为真打假打的问题争执,而灯光下盛铃已经揪住了裴欢的头发,仗着导演没喊停,她得意洋洋,扬手就要抽过去。
所有人都围过来,这种事不新鲜,哪部戏里都有好几场,唯独今天不一样。谁都清楚盛铃最近和蒋维成走得近了,她这时候找上裴欢,这个唯一传过和蒋少隐婚的女人,她无非是想立威,多么现实的一场戏,人人都想看盛铃敢不敢真打裴欢。
可惜精彩时刻没能继续,导演突然喊“卡”,跑来拽住盛铃的手。
裴欢几乎已经偏过头,她改变不了的事,就尽量让自己好过一点。
可是那一巴掌还是没抽下去。
敬姐都看呆了,她被人莫名其妙推搡到一边去,场子里忽然来了很多人,为首的竟然是圈里人人都知道的峰老板——陈峰。
那人的主业是木材,但一直都投资娱乐产业,而且听说他有道上的背景,鱼龙混杂的圈子里最怕这种人,所有老板都要叫他一声“峰哥”。
导演眼看惹不起的金主竟然亲自过来了,连话都说不清,只一个劲地解释:“就是临时加的戏,剧情需要……剧情需要,本来……本来是没有的。”
裴欢一看是阿峰,立刻低下头躲到一边。
整个片场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灯光也关了,所有人都站在原地。
陈峰根本不搭理这几个小角色,绕着人群一个一个找,最终站到裴欢面前,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说:“先生让我们来看看三小姐。”
裴欢自知躲不过,尽量压低声音说:“先回去,他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工作?”
陈峰却不肯善罢甘休,分明看到刚才那一幕。他是老会长的侄子,大家多少年都在兰坊一起长大的,他太清楚裴欢的事,所以华绍亭才让他过来。
导演和两个制片像跟班一样跟在陈峰后边,旁边一早有人提了,这涉及到敬兰会了。
这一下,剧组里的人腿都开始抖,谁也不知道这种小制作的戏怎么能惹上敬兰会,而且他们出动这么多人,总不能只是为了探班吧。
制片看出陈峰面色不善,赶紧过来赔笑拉关系。
陈峰不耐烦地问他:“刚才那个女的呢?要打人那个。”
“哦哦,您是找我们的女一号是吧,盛铃!快……铃铃快过来,峰老板找你呢。”
盛铃嘴角都紧张得发抖,还装出一脸镇定,她安慰自己这或许是个机会,于是故意走得摇曳生情,恨不能裙子再短一截才好。
她觉得陈峰已经就是遥不可及的男人了,能攀上一次,她以后在娱乐圈里四处都吃得开了。
结果她刚站住,陈峰就眼都不抬地问她:“导演说,这场戏是你要求真打的?”
“啊?我……”盛铃觉出不太对,可裴欢侧着脸毫无脾气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可能和陈峰有任何关系。于是盛铃狠下心赌一次,大着胆子回答:“是,为了效果,我们都是演员,这种程度的戏是最基本的,一个好演员必须要敬业。裴欢,是吧?”
陈峰听她说完,抬手示意随行。周围剧组的人和演员都还傻站着,突然就看到有人上前一步,啪的一声,干脆地抽在盛铃脸上。
那女人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吓得直接瘫坐在地上,捂着脸,整个人都懵了。
众人震惊地站在原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裴欢生怕再闹大,赶紧走过去推了推陈峰说:“行了,走吧,带着你的人走。”
“三小姐……”
“你既然还叫我一声三小姐,今天就听我的,现在带人走!”
“可是今天……”陈峰示意她向电梯的方向看,“今天我真的做不了主,先生亲自过来,就怕闹大让我先来处理。她刚才认个错,给个教训就完了,可这贱人存心找死!”
裴欢看向电梯,那边果然围了一圈人,有人站在光亮之后的暗影里,手上慢慢地绕着一圈珠子。
她的心都凉了。
 
裴欢太了解华绍亭的手段,她往前走了两步,挡在盛铃面前,地上的女人又委屈又害怕,正在号啕大哭,再没有任何形象可言。
她对着那边暗淡无光的角落说:“打也打了,本来就没事,回去吧。”
那边的人今天换了外出的衣服,长长的羊绒大衣,正慢慢地盘那串珠子,慢条斯理,不出一言。
裴欢急了,央求陈峰:“我真的不想闹大,本来不是大事,你过去帮我说一声,算我替盛铃求情了还不行吗?今天就算了。”
陈峰也为难,裴欢拦着他的人又说:“你帮我一次,阿峰。我以后还要工作,按他那脾气闹开了,以后谁还敢找我拍戏?”
陈峰终于点头,过去找华先生。
那男人从始至终没有踏出暗影一步,说话声音也轻,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排场。只是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全场近百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暗处的男人慢慢向他们走过来。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很少有人见过他。只是看上去……他带一点病态,脸色极淡,因而显得唇色格外重。
这个男人还没到老去的年纪,却有岁月磨过的内敛和从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和一串温润的珠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诡异的华丽感。
就是这样苍白而淡漠的人,一双眼睛让人害怕。他并没有看周围,仿佛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只是目标明确地向着裴欢走过来。
裴欢一步一步后退,退无可退,只能拦在盛铃身前。
她低声说:“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华绍亭抬手,裴欢拦住他,冲口而出:“别!”
华绍亭笑了,拍着她的手让她放心,然后示意人过去把盛铃扶起来。那女人腿都软了,摇摇晃晃地捂着脸站着。
他声音没什么力度,显然带病,淡淡地说:“既然裴裴替你求情,那就算了。你过来,给她跪下道歉,到此为止。”
他说得好像在谈天气,而且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轻飘飘丢过来一句话,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盛铃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而且……他凭什么要求她下跪?
陈峰在一边厉声重复了一遍。盛铃眼泪哗啦啦地又涌出来,崩溃地看向四周求助。她的经纪人被制片人拦下,两人一起冲她使眼色,随即迅速退到人群后边去了。
“你们……你们!我是蒋少……蒋少知道这件事吗?你们动他的人……”盛铃脑子都乱了,只想起自己最近刚刚和蒋维成攀上关系,关键时刻他们总不能乱来。
不提还好,这一提,华绍亭眼色暗了,旁边立刻有人过去,又是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盛铃这下连哭都不敢哭了。
华绍亭已经不屑于和她开口,他有点咳嗽,手上扣着裴欢退到后边,不让她从身边离开。
陈峰上前出面,低骂:“蒋维成算什么东西!”说完示意左右,有人拿出枪来,子弹上膛,那声音让在场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眼看着那枪口就顶在盛铃脑后。
这可不是拍戏。
盛铃惨烈地尖叫,她哪见过这种场面,完全失去理智,发了疯一样求饶。
剧组的人也吓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为首那人的称呼,只能转向陈峰,低声求情:“峰老板给个面子……毕竟咱们都不懂道上的规矩,有做的不对的地方让一步。这姑娘不懂事,是个新人,咱们以后不让她出来就是了,别真闹大了。您看,就为她弄出人命也不值。”
裴欢一直想说话,可是华绍亭的手扣着她的手腕,这个姿势她最明白,从小到大,华绍亭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这么拉着她,那就是一切他来负责,不许她闹。裴欢本能地把话都憋了回去,急得又没办法,最终叫了一声:“哥哥……”
华绍亭叹气,转向陈峰摇头,陈峰立刻明白了,大声重复:“跪下道歉!”
盛铃被枪顶着,人早就吓傻了。她的经纪人挤过来,颤抖着扶着她小声地说:“铃铃……这次……这次惹不起,你就吃一次亏吧,往后路还长……”
最终,盛铃就这么硬生生地抹干了眼泪,对着裴欢跪下,哽咽着说:“欢姐,对不起,今天是我不懂事。”
裴欢不看地上的女人,不回应,甚至不说原谅的话。她不是为盛铃求情,她一直都是为自己求情,她自知今天敬兰会的人插手之后,她再也别想过安静日子了。
盛铃身后的枪撤了,被自己公司的人扶走。
这场戏没人敢继续往下拍,大家立即清场,混乱地收拾东西纷纷散了。
临走的时候,陈峰站在电梯门口,三言两语,意思清楚:“今天的事,只要媒体上有人透露一个字,后果自负。”
敬兰会的人先下去开车等着。
空荡荡的商场顶层,剩下裴欢和华绍亭。
他拉着她的手:“这六年……蒋维成就这么看你被人欺负,我会慢慢找他算这笔账。”
裴欢低头不说话,陪他走了一会儿说:“你让我以后怎么工作,这事就算没人说,圈里也会传。”
“本来我只想来看看你。”华绍亭有点自嘲,“裴裴,这么多年……我舍不得你一丁点磕着碰着。现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报复我,是不是?”
谁都看得出来,裴欢几乎是这个剧组里最不受重视的人,那些人的嘴脸不是一天两天积攒下来的,她忍了多少委屈多少谩骂,早都算不清。
裴欢想解释,但华绍亭今天心情不太好,呼吸一阵一阵不稳定,她不敢乱说话刺激他,只好由他拉着去等电梯。
两个人就像过去一样。
裴欢已经记不清华绍亭出门的样子了,他很长时间都不离开兰坊,偶尔出来,也都是暖和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那件大衣,笑了:“敬兰会都穷到这个地步了?七八年前的大衣你也穿。”
那是件过去的基本款,好在男装一直款式简洁,到如今也还算合适。那是裴欢当年第一次拍广告挣到钱,去给华绍亭买的生日礼物。
华绍亭也笑了:“我懒得动,好久不出门,隋远唠叨了一早上不能着凉。我让人去找,只找到这件厚点的。”电梯门开了,他率先进去,刚一关门就抱住裴欢,懒懒地靠着她说,“等着你再买新的。”
他身上有沉香的味道,那种因为百年时光而养出的香,幽幽暗暗。
她太习惯这个怀抱,连矫情的资格都没有。她反手抱住他,看他嘴唇的颜色很重,还是没忍住跟他说:“你要保重。”
华绍亭脸色苍白,一直看着不太好。他眼睛里有些释然,轻轻低头吻她,不许她躲:“怕我死吗?这病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奇迹了。”
电梯里四周都是镜子,她被他按在上边,明晃晃地折射出无数道影子。
爱很奇怪,什么都介意,最后又什么都能被原谅。
裴欢想,她这辈子早就完了。所有的心思都随着他的呼吸声万念俱灰,她还是爱他,几乎从懵懂的少女时代就这么爱他。他吻她的时候她就涌出千百种委屈,好像这么多年受的苦受的累全都翻出来,一点也经不住。
再也没有人能让裴欢这么脆弱,她可以忍受所有谩骂和欺负,在蒋维成打人的时候也都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她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

裴欢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心思却大,她找各种理由死缠着他不放,可是华绍亭那会儿正是闲不住的时候,时常出去还找新的女伴。裴欢在家赌气胡闹,差点放火烧了海棠阁,华绍亭当天下午就把那女人扫地出门。
他比她大十一岁,当然知道她什么心思。可是老狐狸就会慢慢下套,那年他一脸无奈地说:“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被你气死的。”
当时的小裴欢洋洋得意,跳起来拍他的脸说:“千万保重身体,你把我惯得脾气这么坏,你死了,我上哪儿无法无天去。”
裴欢想着这些就笑了,她和当年一样,伸手拍拍华绍亭的脸。他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住她的手指轻声说:“跟我回去吧。”
她低头不接话,他微微加重语气:“嗯?”
裴欢不肯,华绍亭放开她,并没有强人所难。
那么短的时间,电梯到了一层。
华绍亭忽然强硬地按住关门键,电梯门刚打开又关上。
他俯在她耳边问:“裴裴,那天晚上……你吃药了吗?”
裴欢如坠冰窟,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华绍亭几乎没什么表情,口气很肯定地提醒她:“我不要孩子。”
她连讽刺的表情都已经摆不出,所有的回忆和冲动都于事无补。裴欢维持着自己可怜可悲的自尊:“放心,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你都不想要,我也没那么贱。”
“裴裴……”
“你今天来,其实只关心这件事吧。”裴欢心灰意冷,笑着摇头,“我早该知道,你这么狠的人,当年下得去手,如今也一样。”
华绍亭总是以为自己是她的神,要她生要她死,但他未必当她是个人。他养大她是习惯,宠着她是乐趣。他说爱她,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他爱她却连她的孩子都容不下。
裴欢一点一点推开他冰凉凉的手指,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动容实在可笑。
“华绍亭,我不能原谅你。”她嘴唇发抖,咬着牙说,“你做的……都不是人干的事……”
电梯门打开,裴欢转身出去,再没回头。
裴欢离开很久,陈峰才看到华先生从商场里出来。
大家等他上车,他却说想走一走。
十点多的大街上人已经很多了,华绍亭看向面前的路口,不顾众人的惊讶,和路人一样融进人群里,甚至还在人行道等绿灯的时候翻出一枚硬币,向报刊亭里的大婶要了份当天的报纸。
敬兰会的一群人都看傻了。
陈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情形很可笑。
明明这个男人走进人群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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