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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无限江山:孔庆东谈文化(畅谈中华文化精义,直指当下精神病灶,追问时代灵魂走向,体察当下中国文化变迁与时代弊病最有价值的读本)

書城自編碼: 1792692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化文化评述
作者: 孔庆东
國際書號(ISBN): 9787222081840
出版社: 云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1-09-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71/228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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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时下最火的文化学者孔庆东教授新作抢鲜上市,畅谈中华文化精义,直指当下精神病灶,追问时代灵魂走向,倾情奉献酣畅淋漓的针砭时文,让读者大饱口福;

或许你领略过他畅快淋漓的讥讽针砭,但未必读过这些让人感动到流泪的文字。本书首度选录作者最为真挚的人生随笔,感受一代醉侠鲜为人知的侠骨柔肠;
★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却无法回避他所直陈的时弊,想更多了解当下中国文化变迁与时代弊病,不妨听听老孔怎么说。
內容簡介:
本书辑录了孔庆东教授流传甚广的演讲精华、生猛的辛辣杂文、诚挚的感怀文字,话题兼及文化演变、人文精神、世态生活、文学艺术等诸多方面。
透过文字,我们得以相遇最真实的老孔,听他指点江山,畅谈中华文化精义,直指当下精神病灶;与他围炉夜话,品鉴经久耐看的文艺作品,缅怀过往的时光碎片。幽默中透着冷峻,尖锐中饱含深情,读之酣畅淋漓,过瘾至极。
關於作者:
“鲁迅如果没有遇到毛泽东,他也只能是孔庆东!”(北大教授 韩毓海)
孔庆东,北大中文系教授,央视“百家讲坛”著名坛主,新浪文化博客首席博主,江湖人称“北大醉侠”。著述广博,以《47楼207》蜚声文坛,又有《四十五岁风满楼》《笑书神侠》《脍炙英雄》等作品荼毒江湖。其作品七八分幽默,两三点尖刻,让你“先是笑到要死,再是忙着深思”。
目錄
代序:中国人要外圆内方
第一辑 乱指江山
 文学是人的价值核心
 从战略高度重视传播
 文化缺失与精英养成
 “新人民文艺”的可能性
 文艺要有浩然正气
 新中国的文化历史空间
 当代中国人怎样读书
第二辑 围炉解馋
 《论语》的魅力
 北京人吃文断字
 国酒配国刊
 毛蒋神州围棋大战
 旅游与旅游文学
 想念父亲
 末代筒子楼
第三辑 锅底论剑
 儒家文化与侠义精神
 《射雕英雄传》的文化魅力
 奇幻要立足中国文化
 武侠与人文素养
 学习大师的人文精神
 梁羽生就是人民英雄纪念碑
第四辑 艺苑放驴
 中国的精英要站直
 云到凌霄自有根
 没有归属的白丁
 走过胡同奔大道
 街前街后尽琼瑶
內容試閱
《论语》的魅力
朋友们好!很高兴又和大家见面了。《百家讲坛》要做一个特别节目,找我们这些在《百家讲坛》有过“前科”的讲师,来给大家谈一谈如何学习经典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其实我没有多少发言权,我是一个在经典问题上没有任何权威可言的人,所以我就只能粗浅地从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角度来谈经典。作家王朔有一句名言,说一个人要是什么也干不了,那就去当作家;我给他接一个后半句,如果连作家也当不了,就去当学者。我就是这样一个连作家也当不了的人,所以大家千万不要认为我今天要讲的这些话是有学术权威性的,不具有!假如电视机前有学术权威在观看,您赶紧换台,咱们两不耽误。
今天我要讲的是为什么要学习《论语》,我讲这个题目也是带有很大的随机性的。大家不要以为因为我姓孔,所以我就讲孔子,我就讲《论语》。我讲《论语》跟我姓孔也没什么关系,人家易中天老师姓易,人家也没讲《易经》啊,人家讲《三国》!人家刘心武老师姓刘,也没讲刘姥姥,人家讲的是秦可卿!所以不要认为姓什么就必须要讲什么。
正因为我自己没有权威性,所以今天我还请来另外一位嘉宾,我想请一位小学生朋友跟我一起来谈一谈。为什么请一位小学生呢?是给我壮胆,我虽然不行,但总比小学生强吧。所以面对一个小学生,我心红胆壮!这位小学生朋友就是北京市育新学校的六年级学生孔繁闰同学。
这位同学(起立),孔繁闰,好!请坐。他的名字不太好记,不过他江湖上有个外号,人称“阿蛮”——野蛮的蛮,不是曹阿蛮。可惜的是至今他看上去好像并不太野蛮,希望继续发展。
阿蛮同学,我问你两个问题吧!

问:你学习过《论语》吗?
答:学习过。
问:学到什么程度了?
答:都会背了,意思也基本上都懂了。
问:《论语》一共多少篇啊,你都会背了?
答:二十篇。
问:《三字经》里怎么说?
提示:论语者,二十篇。
答:论语者,二十篇,群弟子,记善言。
问:这说明《论语》的作者是谁?
答:不是孔子,是孔子的学生,或者是孔子学生的学生。
问:你说得很周密,不一定是学生,很可能是学生的学生。那么再问你,你周围还有其他同学学习《论语》吗?
答:有几个。
问:他们学的程度跟你比怎么样?
答:他们也都是最近才刚开始学的,也就学了那么两三篇吧。
问:那《论语》二十篇你都能背下来了?
答:嗯,对!
问:你还知道社会上还有很多人像你们一样学习《论语》吗?
答:我觉得应该是有的。
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答:我是通过看电视、看报纸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开始学习《论语》了。

好,你请坐,阿蛮同学说得挺好。现在全国很多青少年都在学习《论语》,不仅是咱们北京市,很多其他城市、乡村,海峡对岸、两岸三地、五湖四海都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学《论语》。好,那下面我们就来探讨一下今天为什么要学习《论语》,不是说我想好了一个绝对的真理来灌输给大家,这是我自己也在琢磨的问题。我想自己为什么要学《论语》,我不是搞古代文学研究的,我就每天看着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一辈子也可以,但我为什么不断地要去看《论语》?我也看《老子》、《庄子》,我认为孔孟老庄的作品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著作,基本上要轮流地出入于我家的洗手间。最好的书肯定是放在洗手间来读的,就是你最需要心情愉快的地方。所以你要读这些最好的书,所以唐诗宋词、孔孟老庄轮流地出入我家的洗手间——我总是在那里读这些书。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学《论语》呢?

《论语》是人类重要的思想文化资源

《论语》是人类重要的思想文化资源,要放到全人类文明的这个大背景下来理解。人类思想有多少?人类思想有很多,我们说的思想不光是指哲学家、思想家的思想,人人都有思想。王老五也有思想,何八姑也有思想,我们能了解得过来吗?咱们了解不过来。光说这些思想家就有成百上千,我们没有办法去了解。但是其实呢,他们之间都是有联系的,思想家与思想家不是一个一个的,就像我们研究山脉一样——山是有脉的,用不着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研究,几大山脉一列出来,特点找出来,就能找到它们内在的联系。

人类的思想必须提纲挈领地来把握,一个现代人你必须接触过孔孟老庄,接触过佛教文化、伊斯兰文化、基督教文化,读过一点儿古希腊的东西,接触过一点儿文艺复兴时期的东西,再接触一点儿现代思想。按照这个框架你去选五十本书,把这五十本书读下来之后,什么书都能迎刃而解,有些你一看那就真是印刷品了,你翻起来哗哗的。有的人说,孔老师你读书怎么这么快?我说,我不是读所有的书都快,我读《论语》是慢的,但是我读小说很快。我读普通的学术著作很快,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我两个小时解决,四十万字的小说四个小时解决,基本上一下午一本长篇小说。为什么?因为这些书看起来毫无深度,你只是随着情节往下走就完了。拿到任何一本书头二十页读得慢一点儿,读完二十页它的基本框架就已经把握了,后面就是哗哗往后翻就是了。书和书之间是有这样的家庭关系的,你把爷爷书掌握好了,下面都是儿子书、孙子书,那读起来真是摧枯拉朽。所以,读过这五十本书之后,其他的书就能融会贯通,越读越快。
1982年在巴黎,诺贝尔奖的得主们曾经开会讨论,说到了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人类需要什么思想?研究来研究去,最后他们一致认为,说人类二十一世纪最需要的思想就是孔子的思想。这是八十年代初期,而那个时候咱们中国还在奋力地向西方学习。我们之间有个认识上的错位,那么今天呢?基本上东西方都达成了一种共识,认为孔子的思想是二十一世纪人类思想中最为重要的核心部分。这也是我讲的《论语》是人类最重要的思想文化的这一观点。

《论语》是中华文明的核心源泉

回到我们中华文明的范围里来说,《论语》是中华文明的核心源泉。中华文明到底是什么?不容易说清楚,一个伟大的文明结构复杂,不像一个小部落、一个小民族,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学者们一般认为中华文明是多元的,也有人去具体解释它的多元性,有人说是儒释道互补(儒家、道家、佛家)。但是在这个互补的格局中,这些成分并不是等量齐观的,它们有主有次,那么我认为对中华民族起了最重要作用的是孔子的思想。
儒家思想是有一个历时性发展过程的,发展到后来有它僵化的一面。在孔子那个时候,儒家思想是一眼鲜活的山泉,是非常鲜活的。你看看《论语》里面,孔子是非常幽默的、非常平和的、非常辩证的,你看看孔子跟他的学生是怎么对话的;不像我们今天上课这样,大家老老实实一排一排坐着,一个叫老师的人在前面站着,给大家灌输某种思想。有时候为了“衬托”他的威严,后面还弄一块黑板,这都属于现在的教育方式,太单调、太僵化,孔子从来没有这样上过课。孔子那个时候,中华民族的思想是处在最活跃、最鲜活的时期,后来他的弟子们一代一代发展,儒分为八,儒家分了七八种。那么在孔子那里,他的思想是兼容并包的,上课的方式对人的思想是有影响的。
我们今天这种上课的方式就容易形成老师一言堂,因为你们这种坐的方式不便于你们发言,除非我叫你们发言,你们才能发言。我们平时上课也是这样的,就是老师叫学生发言。如果是圆桌式的,或者是孔子早上起来没事儿跟他的学生一块儿游个泳,游完泳一边擦着身子,一边坐到沙滩上聊天,哎,今天咱们谈谈伊拉克的问题。那完全是另一种上课的方式,学生就可以随便发言,这样的思想它本身就是多元的。
也就是说,儒家思想本身是兼容并包的,所以,孔子为什么讲“三人行,必有我师”。他首先认为自己需要随时随地学习,他随时随地向别人学习,所以这个思想才能越发展越壮大。我们大家耳熟能详的,随便能够想到的:

孔子的主要思想——仁爱思想、中庸思想、民本思想。

我们现在提出要建立和谐社会,这个思想就是从孔子那里来的。“和”是孔子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和为贵”这个话就是从《论语》里边来的,还有这个民本主义的思想。我们过去批判孔子的时候总是说,孔子的思想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你要这么去看呢,那所有思想都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了。我们要看在那样的一个时代,他的思想跟别人比到底对老百姓有没有好处。相比较而言,孔子的思想是民本的思想,是以百姓为主的思想,当然到了他的传人孟子这里发展得更显著了。

就拿教育思想来说,孔子的思想是德育为主、全面发展的思想,不是那种只盲目地追求成绩、追求成绩单、追求排名次,毕业了之后找一个好工作的教育思想,是德育为主、全面发展的思想。所以,孔子的思想是纷繁的、多样的,充满着许许多多的理论空间,可以不断地探讨下去。

《论语》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

我们不要把古代的东西都看成是古董,说,哎呀,现在的书还没读完呢,哪有功夫去读古代的书啊!不要这么认为。现代的书,有的刚生下来就死了——鲁迅说得更直接,他说:“诞生即死亡!”鲁迅批评某些著作,说这些书诞生即死亡,看不看都没用——而像《论语》这样的书,像《老子》、《庄子》这样的书,它永远都是鲜活的。所以不要把《论语》这种东西看成是老古董。孔子的话还适用于今天,甚至可以说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孔子的思想从来没有中断过,即使在我小时候那个“批林批孔”的时代。
我们在座的很多朋友都经历过“批林批孔”,那个时候我们就很不理解为什么批林还要批孔,为什么这俩事要弄到一块儿去。这是在当时不太能够理解的一件事,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孔子的思想依然吸引着我们,甚至很多人是因为有了“批林批孔”运动才得以全面地接触儒家思想,当反面教材嘛。人家让你当反面教材,你可以当正面教材,你可以通过阅读接受它。我本人就是这样,我并没有因为我姓孔,从小就读四书五经,我没有!我出生一个工人家庭,小时候都是读《毛选》、读《林海雪原》、看样板戏、读鲁迅,读这些长大的。恰好是有了“批林批孔”——因为“批林批孔”要写作文啊,要写大批判文章啊,要写大字报啊——给了我一个机会,我就得以全面地接触孔子和孟子的思想。那时候叫他孔老二,我们同学给我起一外号叫孔老二。我一看他们的思想,我觉得说得都对啊,这话有什么错吗?没什么错嘛!“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觉得这话为什么要批判呢?这不是很好吗?由此我才知道这些话原来不是我爸说的啊,我原来以为这话是我爸说的呢。我家一来客人我爸就说:“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还觉得我爸挺有学问,后来知道不是我爸说的,是他“剽窃”别人的。我才知道原来这些话都是有根的。
我记忆很深刻的一件事是上小学,我是我们学校学习最好的同学,我们学校选派我到区里去讲儒法斗争故事。记得第一次让我讲的是“柳下跖怒斥孔老二”。我说不行,这个不能讲,我说我姓孔,我不愿意讲这个故事,你给我换一个吧,后来给我换成陈胜吴广起义了。虽然换成了陈胜吴广起义,但是我对那个“柳下跖怒斥孔老二”还是印象很深刻。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就问我,说孔庆东你说说,“克己复礼”是什么意思?我根据我的理解,我说“克己复礼”就是克制自己恢复周礼,这是我的理解。老师说,不对,根本不对!你懂什么呀,“克己复礼”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然后,我们同学“哗”地就笑了,就嘲笑我。他们可逮着我一次错误了,感到幸灾乐祸地快乐——孔庆东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连“克己复礼”是什么都搞错了!所以,那个事件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孤独,就是你觉得自己是对的,大家全认为你是错的,对你哄堂大笑。我当时不能总结这种感觉,我是后来读了鲁迅先生的书才知道,这是一个愚昧的统治者加上一群愚昧的民众扼杀文化精英,我当时就是去这么体会的。
我就没觉得那时候哪来的资本主义呀,孔子那时候没有资本主义,你为什么说复辟资本主义?我说不过你,我没办法,你是老师,你有权利。他不但是一个老师,还加上这么多愚昧的同学,这完全可以把我淹死,我又没有办法去辩解。但是由于这种孤独,我好像在一种黑暗的寂静中默默地增加了对说出这句话的人的尊敬,我才知道孔子的思想是不容易被理解的。“克己复礼”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容易被误解,所以我心里暗暗地想,这“批林批孔”对吗?不敢想得太深,但是微微地有这么一点儿反省的意识,就觉得我们现在很多人认为对的事情恐怕有问题,未必对!
有些思想你不能接受,你也没有办法反抗的时候,你在心里悄悄地坚持着就行了。这是我当时的一个想法,那么也有人认为:说我们进入现代社会了,不管你是复辟资本主义也好,你是恢复周礼也好,我们都进入现代了,我们干吗要恢复周礼呢?现在不需要古代的思想,甚至有人在教育改革中提出要把语文课本中的文言文全部去掉,说这都是封建糟粕嘛,都是不民主、不法制、不自由的思想,我们现在要民主、法制、自由。我们大家可以去想,这种主张对不对?不要过去的思想,我们现在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孔子的思想里没有自由、没有民主吗?过去的东西就一定是错的,就一定是专制的吗?我们以前的思维是认为凡是过去的就是好的,现在容易走到另一个极端,同样需要警惕。
我们总是以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全盘否定传统,这种认识是错误的。你看一看李大钊、陈独秀、鲁迅、胡适这一代人的文章,他们有谁批判过孔子?没有!他们的文章都用很大的篇幅热烈地赞美我们古代以孔子为代表的这些思想家、文学家,从孔子一直赞美到曹雪芹。他们要批判的是,你明明生活在现在你还冒充孔子,他们批判的是那种代圣人立言的僵化思想。说的是你活在二十世纪,你还一开口之乎者也,你以为你是谁啊?他们批判的是这种文化态度,而不是去批判那个孔子。而且在“五四”运动的时候,有提过“打倒孔家店”这五个字吗?没有!这都是历史不断地积累,以讹传讹,到了“批林批孔”的时候,我们就以为从“五四”的时候就有“打倒孔家店”了。
我们退一百步说,即使打孔家店是对的,那孔家店也不是孔子开的。孔子没开过孔家店,就像我写的书我自己并不卖一样,我的书在别的店里卖。孔家店不是孔子开的,是后来的统治者和知识分子打着孔子的旗号开的孔家店,那里边不一定是孔子的思想。所以说孔子的思想历代都活着,不但在朱熹那个时候活着,在清朝活着,在“五四”的时候,在今天,它都活着!
那么最后我讲一点,我们学习《论语》是因为它能够直接帮助我们的人生。我还是想问一下阿蛮。

问:阿蛮,你觉得学习《论语》对你的学习有用吗?
答:有用!
问:有什么用?
答:至少学语文的时候不会有不懂的地方了。
问:基本上不需要老师讲吗?
答:那也需要老师讲一点儿,也不是全都懂,就是说不会遇到太大的碍障。
问:对你平常跟同学、跟朋友之间的人际关系有用吗?
答:也是有用的。
问:有什么用?
答:比如说吧,有时候同学答应什么事情,我告诉他要言而有信啊。就是说用《论语》来要求自己,大家不就都友好了?都交朋友了!
问:对你自己个人的思想感情有什么用吗?
答:我这人以前有点儿比较爱冲动,学完《论语》之后,我感觉现在要干什么不好的事情,想起了《论语》之后就渐渐平静下来了。

说:啊,对自己修身养性有用啊,一个性格爱冲动的人,学了《论语》有利于自己能够平和自己。其实你说的那句话,就叫“克己复礼”!
答:嗯啊,克己复礼!

(好,请坐吧!)那么刚才通过阿蛮的发言啊,我觉得《论语》对一个小学生都是蛮有用的,那么对于我一个大学老师,当然也是用处非常大的。很多同学、朋友喜欢读我的书,其实我自己活得挺不安的,因为我一直感到自己处在圣人的光环中。我说的圣人就是圣明的人,不是神人。我其实一直在学习,从孔子到鲁迅这样的古今圣贤,而且越学——就像爱基斯坦、华罗庚他们所说的——越觉得自己无知。人不是越学越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了,而是越学越发现:啊,还有那么多的事不知道,包括对这些大思想家的理解。用颜回的话说,那真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你今天理解它的思想了,明天一看好像还不对,后天一看,还有发展,还有一点儿没琢磨透。就那么点儿话,就够你一辈子琢磨的,这就是经典的魅力。为什么说它是经典呢?它不是一次性消费的,它可以反复地无穷次数地消费下去。
有很多话,我们以为自己懂了,甚至以为能给别人讲了,过几年发现还要修正。所以很多北大的老师绝不会拿着一本教案,年年拿这本教案给学生讲的,那早被学生轰下去了。你每讲一次课你都必须更新你的教案,因为思想在发展,你的智力在发展。比如说,我不是上《论语》课的,假如是上《论语》课的老师,他每一学期都一定要有新的发现,就像我每个学期讲鲁迅都会不同一样,不能简单地重复。这除了你自己的努力之外,关键在于《论语》自身,它就是有自我繁殖能力、自我再造能力的。所以我说《论语》是中国文化里最重要的那本武功秘笈,我们用武侠小说作比喻,武侠小说不是经常说要去找武功秘笈吗?其实武术界倒没有多少武功秘笈,真正的武功秘笈,就是像四书五经这样的书。它就摆在那儿,就看你怎么去读它,你自己的修为,你自己的认真程度,看你读进去之后能不能有你的造化。

《论语》是中国文化里最重要的武功秘笈

那么,我想请阿蛮背《论语》的最后一句,我们看看它对于我们有没有什么帮助。阿蛮,你把《论语》的最后一章背一下我们听听。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为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孔子最后讲“不知”,几个“不知”就“无以”什么,“不知”什么就“无以”什么,实际上是告诉我们要知命、知礼、知言。其实是我们人活着的三个任务、三个追求:知命、知礼、知言。合起来是一个“知”的问题,其实思想也好,哲学也好,合起来就是一个“知”。这个“知”有很多层次——知道、知晓,它由简单的接受信息,到完全弄懂弄通,中间的差距是很大的。
我以前就有这个苦恼,刚才我举的我上小学的那个例子其实就是自己不被人家理解,自己被人家误解;明明你是对的,你是正确的,人家反而认为你是错的,你在这个环境里生活得不好。那么这个时候你怎么办?你是坚持说,我这个“克己复礼”就是恢复周礼的,还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环境你同意他的说法?你说我错了,我现在才知道“克己复礼”就是要复辟资本主义。如果投降了的话,你的生活环境会改变,大家认为你知错就改了,但是你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这个时候怎么办?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处境,特别是你在人生道路上有所前进的时候,你超越了你的同事们,超越了你的同伴们的时候,你就会孤独。当大家都说,太阳围着地球转的时候,你勇敢地说地球围着太阳转,你就要面临危险,甚至把你烧死,人怎么办?这个时候孔子讲了:“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我觉得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就是别人不理解你的时候——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怎么对待它呢?孔子说这个事情不重要,不要老去忧虑,你不要企图让别人都理解你。有些人每天喋喋不休地向别人宣传自己,恐怕别人不知道你,其实语言不能解决问题,你从早说到晚可能反而增加了别人对你的误解。你要做的是去知道别人,如果你不知道别人,那么别人知道你也没有用。我们人活着的观念,是自己这个主体,去知“你”这个主体之外的客体,去知别人、知世界、知宇宙,这是重要的。你只要知道别人了,别人不知你的情况,你也有办法改变;你如果不知别人,别人知了你也没用。最后,这个误解会变成正解。

一开始人们认为你没水平,是误解,到最后可能就会发现,你真的没水平。因为你都不能知别人,你怎么有水平呢?所以你记住《论语》这样的话,对自己的人生是非常有直接的帮助的。就是当你坚持一个正确的信念的时候,你能够一方面横眉冷对千夫指,一方面俯首甘为孺子牛,当千夫所指的时候,是对一个人的考验。大多数人都认为你错了,人越活就会有受冤屈的时候,这个时候儒家的思想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是有一种非常至刚至大的东西,是一种人生支柱。

儒家思想:温文尔雅,至刚至大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为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你说,我光有好心行不行?其实是不行的!我们现在号召讲和谐社会,大家说你和谐我和谐,你闯了红绿灯也不管你,也不罚款,杀人犯都放回家去行不行?和谐社会嘛,你干吗搞得那么对立呢?不行!孔子讲,和谐不是一团和气。

子曰: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和要以礼节之,用今天这个情况怎么解释呢?和谐社会必须以法制建设为基础,犯法就要得到惩罚,要有规范才能和。没有规范不能和,就是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我们今天这个社会的状况,不好的一面,包括国际秩序很混乱,就在于规矩都乱了,各讲各的理,谁干什么事都找出一套自己的理来为自己解释。这很像孔子生活的那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为什么人类会认为在今天孔子的思想重要,就是社会的礼崩乐坏了,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胳膊粗力气大,就可以打别人,然后找一套说法。就像狼要吃羊一样,它说羊把水弄脏了,没弄脏的地方也能找一个借口来吃你,这个规矩乱了不行。所以说这个世界不和谐!
社会不和谐,要以礼节之,我们看孔子是怎么说他是一个圣人的呢?他并不是天生智商很高,其实我们在《论语》中也能看到,孔子的智商并不高,他认为自己的智商起码就不如自己的学生颜回。他跟子贡说咱们都是举一反三,人家颜回举一反十,颜回说一个知道十个,咱们都不如他。孔子是一般的聪明人,不是特别聪明的,但是孔子有一套学习方法。他的这个《论语》就讲了许许多多的生活方法和学习方法,讲得很具体——从怎么学习一直到怎么吃饭,什么样的肉不能吃,什么样的酒不能喝,讲得非常仔细。孔子是中国最早的卫生学家,他在许多方面都是大家,因为有了这一项一项的规矩,将他整个人支撑起来了——圣人是这样立起来的。
关于怎么样学习《论语》,可能其他的朋友还会有其他的说法,我只是抛砖引玉,讲一点儿我个人的体会。正如孔子所说,无非是各言尔志,孔子的教育思想是非常民主的,他上课就是大家随便说说,自由发言,小组讨论,然后他做一个总结。他做总结也不是说自己这个是绝对真理,他就是评点一下:你这个太莽撞了啊,你这个不错啊,就是这样,非常自由的一个学习气氛。这很像我小时候的那个学习小组,但是就在这种看似轻松的气氛中,他的学生都成了材。孔子的学校是不包分配的,但是他的学生都找到了非常好的工作,各国的诸侯都争相聘请孔子的学生,他们都是治理国家的栋梁之材。正因为这种民主,谁也不保证自己说的是绝对真理——我用真诚的心来说,但是我不保证我说的话是绝对正确的,别人都可以修正。我们中国人永远有这种生生不息的真正的文化革命精神,我觉得这才是中华文明它的伟大性,它的延续性,它的内在的魅力。
好吧,今天时间到了,我就讲到这里。谢谢阿蛮!也谢谢在座的各位朋友!有机会咱们再见!

摘自CCTV-10“百家讲坛”讲稿
想念父亲
仿佛意识到是在梦里,父亲发来了电子邮件,让我给他保存一份什么档案。
我想可能是做梦,搞错了吧?就去查是不是父亲来信了。哦,果然猜对了,父亲寄来了一些发黄发紫的他的个人档案,要我好好保存。
我想父亲真够相信我的,这般重要的东西,怎么就放心让邮局给递送呢?他大概是太想我了吧。于是便到厨房,对正在做饭的母亲说,您回哈尔滨看看我爸去吧,他一个人,又那么大岁数了,生活很不方便哪。
母亲说,我才不回去呢,那老东西,脾气那么倔,什么都跟我拧着来。他不就乐意一个人么?我不回去,我在你这儿多好啊。
我说,回去看看吧,他都八十多岁了吧。
母亲说,可不是嘛,他死的那年七十,今年可不八十多了嘛。
啊!父亲死了吗?我冷不丁浑身一惊。只见满头白发的父亲,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
是的,父亲早已死去十多年了。那么我现在,这还是在做梦呀。父亲死的时候,哪里有什么电子邮件,连我都不知道什么叫电子信箱呢。
这回梦醒了,但是睁不开眼睛,因为眼睛里早已充盈了泪水。
我半梦半醒地掀开被子,呆呆地坐起来,听见外面唰唰的雨声。撩起窗帷,已经是暮色沉沉。东京秋天的暮雨,下得正急。
这几天工作非常累,每天只睡五个小时。今天下课回来,便想小睡一会儿,晚上好继续工作。明天报名了一个旅游团去看红叶,放松放松疲惫的身心。
然而这个梦,再次提醒我,该写那篇文章了吧?该写下那四个无数次涌上心头的字了吧:想念父亲。
是的,这个题目,我多少次在心里念叨着,在路上,在车里,在烈日下,在风雨中。但是总不知道如何下笔,有时都快要写了,随即便陷入了那个“想念”里去,写文章变成了回忆往事的检票口。日语把“检票口”叫做“改札口”,那意思很有趣,颇像我们写文章,持着一个“札”进去之后,“札”的性质就“改”了。今天这一回,我估计八成还是开了个头,终于什么也写不成的。



父亲叫孔宪之,生于1925年,属牛,属得其所,一辈子是个牛脾气。他有个姐姐,就是我的姑母孔宪秀,比他大四岁,八十八岁才去世,我身在日本,不能前往,可能这也是我梦见父亲的一个征兆吧。
天下孔姓分六十支,我属于最正宗的“圣人支圣人户”。我的五十八代祖是衍圣公,名叫孔公鉴。我就是孔公鉴三弟孔公镗这一支的孔子第七十三代后人。我的祖父孔昭礼,是家族里的长子,下面有三个弟弟。大概各家的事务都归他总理吧,我的祖父就被称为“甩手掌柜的”。根据父亲和堂叔们的谈论,我判断祖父的生活水准,起码是个富农。因为家里有车马,有买卖,还有雇工。祖父不用亲自劳动,兜里经常有零花钱给侄子们。整个家族里都很尊重他的威严,即使晚年,祖父到哈尔滨住在我们家的那几年,堂叔们仍然对他毕恭毕敬的。
可是我家祖孙三代填表的时候,出身栏却一向填的是“贫农”。当年父亲在淮海战场上入党,组织上问他家里是什么成分,父亲搞不清楚那个成分的“标准”,说是地主富农似乎不好,要说是贫下中农吧,又觉得有点儿丢脸。把家里说得越穷越好,穷得连耗子都饿死了,那是“文革”时的极左毛病;把家里吹得越富越好,富得连耗子都跟姨太太睡在一张席梦思上,那是野蛮发展观时代的极右毛病。父亲拿不准家里的阶级成分,就摸着石头过河说:“是中农。”
不过这个成分可不是自己说了算的,组织上是要写信调查或者派人外调的。那个外调的同志到我们山东老家一看,我祖父光棍一个,出无车,食无鱼,地不过两亩,房只有一间,院里不见鸡鸭犬,墙上挂满地瓜干。这位同志回去就吼道:“老孔,你家算什么中农啊?你家也配叫中农?你家比我家差多了。改过来,贫农!”就这样,我家的成分被“改札”为贫农了。
父亲每次讲到这一段,有些惭愧,又带着点儿得意。那惭愧是缘于被人家揭穿了虚荣心,“明明家里穷,装什么中产阶级啊!”而那得意,则是因为此后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实惠。贫下中农成分为主的工人阶级,实际上构成了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中产阶级”。他们政治上受尊重,生活上很安逸,大锅饭,铁饭碗,衣食住行无忧,生老病死有靠。所以,艰苦奋斗建设新中国家底的也是这批人,逐渐丧失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和警惕性,养育了新生资产阶级的也是这批人。
父亲出身贫农,又是山东老八路,三野的解放军,后来是工人老大哥,再加上有文化,那种政治上的自豪简直是牛气冲天。但就是这种自豪,使得他不求上进,贪图安逸,在吃吃喝喝与骂骂咧咧中享受完了他的后半生。从大多数人的角度看,这是极大的遗憾,但我想从他自己的角度看,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革命胜利了,老子就要享受它几十年的革命胜利果实,父亲不正是用自己的后半生实践了这一理论吗?尽管他所享受的,不过是普通的酒肉和普通的闲适。但是一个基层的工人,能够跟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几十年沉浸在这种生活里——强大的国家,平等的社会,稳定的收入,纯朴的人情。你就不能不承认,那是一个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平民百姓的幸福时代。
可是我一直有个疑问,祖父的那些车马、那些买卖,都弄到哪儿去了?怎么偏巧在解放前夕,他成了一个贫农呢?七十年代我第一次回山东老家,乡亲们衣食无忧,精神面貌也愉快乐观,但是村子里还没普遍通电,多数人都不穿内裤,平时也很少吃肉,看得出大家都是穷人出身。只有我祖父,吃穿都讲究,出入有威仪,咳嗽一下都带着金玉之声,上厕所系腰带都是舞台动作。他在哈尔滨我们家里,整天眯着眼睛,拿着一柄小木梳,梳理他那部花白的长髯。梳好了,睁开一对忽然间变得很大的眼睛就去下馆子。我父亲几次跟他吵架,都是因为发现他自己吃独食,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怎么看我爷爷,都不像是个“贫下中农”啊。
后来把我们家族的材料联成一片,慢慢想明白了。祖父兄弟四个,还有远远近近堂兄弟一群,本来都归他管。可是后来分了支,特别是其中很多家“闯了关东”。在黑龙江的富锦县,盘踞着我们家相当大的势力。大人们说到“富锦”,就像说家里的一个买卖似的,他们会说“我到富锦住几天”,“到富锦那边要点儿钱”什么的。在哈尔滨和鹤岗,也有零星的几家亲戚。不论谁家,都似乎跟我祖父发生过金钱方面的来往。而且我的祖母很年轻就去世了,父亲又当兵在外,祖父对侄子们是比对我父亲更加疼爱的。到底是他自己有意散了财,还是大家一起“帮助”他散了财,都无所谓了。反正建国后,我祖父也一直过得很幸福。他是一个有威严、会享受的“贫下中农”,女婿是枣庄煤矿的矿长,儿子是老八路,每月给他寄十块钱,晚年还到哈尔滨这么洋气的大城市住了几年。因为害怕火葬,又回到山东。去世之后,子孙千里奔丧,披麻戴孝,完全按照封建礼教将他土葬入殓,可以说是一生无悔啊。
我祖父喜欢新社会,说新社会“喜气”,但也偶尔怀念旧社会。他经常听了什么广播后,操着一口苍老的鲁南话,深深感叹说:“毛主席,了不起啊!”但偶尔又加上一句:“就是火葬这个事儿,瞎胡闹——中央有奸臣哪!”每次中央或者黑龙江什么路线斗争胜利了,打倒了某个政治人物,或者会议代表的排名发生了变化,爷爷都会很高兴地要喝酒,以为跟他作对的那个奸臣被揪出来了,火葬很快就要取消了。可是过了一段,仍然不见动静。爷爷就瞪着父亲说:“这个奸臣,还是木(没)揪出来呀!”父亲虽然也一脑袋封建思想,但在火葬这个问题上,还是受党教育多年,能够坚持唯物主义立场的。他烦躁地对爷爷说:“你就是迷信!土葬火葬不都一样嘛!人关键是活着的时候,多吃点儿肉,多喝点儿酒,死啦就死啦,土葬你也木(没)什么吃,火葬你也木(没)什么吃呀!”爷爷一拍桌子:“畜生!”
他们父子俩很少能聊到一块儿,因为立场相距甚大脾气却同样暴躁也。后来爷爷对我母亲流泪说:“东儿他妈,我不能在哈拉(尔)滨老啊,我要是在哈拉(尔)滨老,那个畜生就把我烧成灰儿,冒青烟儿啦。我还是回关里家老吧。”爷爷告别了老刘家和其他邻居们,带着他的私房钱和我母亲又塞给他的几十块钱,回关里了。关于祖父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父亲才四岁,所以他从小缺乏母爱。缺乏母爱的典型表现是,平时好像很暴躁,但对人间柔情特别敏感,看了忠臣孝子啊、扶老携幼啊、生离死别啊之类的好人善事就容易落泪。落泪有损英雄形象,于是就尽量回避人间柔情,装出野蛮粗鲁的样子,对什么都大咧咧地吆喝一番。看电视如果遇到柔情蜜意的场面,马上就换频道,嘴里嘟囔着:“妈拉巴子,演的什么玩意儿!”其实心里是很想看下去的。我估计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肯定会看那些感情戏,很可能还会咧着嘴呜呜地哭。但我们一出现,他立马就装成个老虎。
父亲填表的“文化程度”一栏,写的是“初中”,其实他念的是私塾。他看不起现代教育,但知道“初中”比“私塾”好听。他自幼学的是“三百千”和“四书五经”,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物,就是一册《朱子格言》和几册“四书”。父亲认识很多生僻字,比如苶、豸、弁、丼,拿根棍子往地上一写,全楼都不认识,于是个个敬佩:“人家老八路,就是有文化呀!”父亲很得意,经常翻着本《四角号码字典》查来查去。我上小学前就会查四角号码了,“一横二竖三点捺,四叉五插方块六,七角八八九小小,横上一点是零头”。用四角号码查字,不但使我能够迅速记住字的结构,而且使我对汉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上了北大中文系,见古典文献专业的基本功里,有一项就是查各种工具书,听到几个同学念念有词地背着“一横二竖三点捺”,我觉得十分好笑。现代教育看作很高级的东西,其实人在童年就可以掌握,谁说教育是越来越“进步”呢?后来再听他们背“一横二竖三点捺”,我就接着捣乱说:“四关五马六张飞。”
认字读书的功夫,我很快就超过了父母,但写字却是我的软肋。小时候是“大划拉”,现在是“划拉大”。我父母的字在一般人里,算是写得很好的。母亲的字比较秀丽,带点儿小资气息;父亲写毛笔字起家,后来改用钢笔,所以他的字工整规矩,藏锋转笔都一丝不苟,如同部队出操。父亲经常骂青年人的字“写得跟狗爬似的”,这个我没法反驳。但是有一次他骂骂咧咧了一阵,见我不理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说:“你那个字儿写得乱七八糟,将来你批文件儿,让下级笑话。”我由此知道,老头子原来有“望子成龙”的思想,希望他的儿子当官呢。我虽然颇有看不起老头子之处,但对他一生抗上,从不溜须拍马,是暗自敬佩的。也许我早就萌生了这样的潜意识,我要本事比你强十倍,还要比你能抗更大的官。你不过骂的是几个厂长局长,我将来要骂的官,比他们大百倍!



父亲说话直截了当,并非是他牛脾气天性一味粗鲁。一个原因是我祖母早逝,我祖父又不怎么照看他,自由散漫惯了;另一个原因是多年的部队生活,纵容了他的炮筒子性格。抗战时期,山东是形势最复杂、斗争最残酷的地区。村上经常过队伍,很多青年跟着走了。有的跟着国军,有的跟着伪军,有的跟着土匪,父亲不知是觉悟高还是运气好,跟上了八路军。可是八路军也很封建,一听他姓孔,不敢要他。因为山东老家一直信奉着“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孔子后代不论富人穷人,都是尽量一不做官、二不经商、三不当兵的。近代以来传统社会解体,人民生活日窘,渐渐地孔姓之人也难守此训,做官经商者日多,但当兵还是一条大忌,往往要下大决心,或者改姓,或者更名的。
我父亲坚持要“参加革命”,并亮出了自己的硬件——私塾出身,相当于初中文化。八路一听,被雷住了,因为他们指导员才小学毕业。于是从不敢要,到几支队伍抢着要,最后费县县大队用一颗美国花瓣手雷收买了我父亲,给他们当了文书。我问父亲那颗手雷呢?炸死鬼子了吗?父亲说太漂亮了,全县就那么一颗,是刘少奇送的,舍不得扔,后来让一个女八路给偷去了。我想也许不是偷去的吧,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
父亲讲过很多他们打鬼子反扫荡的故事,但我觉得都没有电影上演的好看——儿子永远觉得媒体比爸爸强。特别是父亲居然没有跟鬼子拼过刺刀,真没劲。多年以后方知,父亲讲的,才是真实的战争。比如半夜突然被鬼子包围了,抄起枪和手榴弹,嗷嗷叫着一边乱打一边就往外冲,等天亮一看,有光着脚的,有光着腚的,有嘴里叼着鬼子耳朵的,有手里拿着鬼子肠子的。我小时候觉得,爸爸这伙八路军,这仗怎么打得这么丑陋,这么恶心,一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跟电影上的李向阳、赵勇刚他们比,简直是一群土鳖。可父亲老是爱讲这些,还说什么拼刺刀是拼不过鬼子的,如果没子弹了,就抓一把土往他们脸上扬,然后扑上去就咬。我心想这都是什么损招啊?电影上的八路都是一个人挑翻七八个鬼子,怎么到我爸他们这儿,改成流氓打群架了?
今天再想父亲所讲的场面,乃深深体会到那是何等的惊心动魄。每一秒钟,我的父亲都可能没有了。把那个场面千百倍放大,每一秒钟,我们中华民族都可能没有了。
讲到解放战争,仗打得就轻松多了。父亲最叫苦的就是走路,一黑夜要走一百多里山路,走着吃,走着睡,走着撒尿。涟水战役中华野失利,父亲他们被一路从苏北追到鲁南,国军离共军的尾巴只有五分钟的路程。有的战士跑到路边拉泡屎,就被俘虏了。父亲不爱看《南征北战》,说:“妈拉个巴子,一点儿不真实!”在我们看来,那已经是最真实的战争片了,里面共军死了很多,国军很威风,而且是解放军真枪实弹演的,里面的影星仲星火还差点儿被打死。父亲叨叨说:“我的这个气管炎,就是南征北战中让国民党撵出来的,他怎么不给演?陈老总说了,不会跑路能打胜仗吗?”但是讲到孟良崮全歼七十四师,父亲总是眉飞色舞的:“奶奶的,这下可报了仇了,让你撵!三万多王八犊子,连张灵甫,带摊煎饼的,一个没跑了,全他妈收拾了!”
除了山东战场的几个战役之外,父亲主要参加了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淮海战役中,父亲一个人押运二百副担架过黄河,没损失一个伤员,立了三等功。我小时候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跟董存瑞比差多了。多年后我有一个机会,护送十二副担架去医院,刚过马路就丢了两副,到医院一数,还剩七副担架五个伤员。想想父亲当时上有敌机下有敌兵,民工都是乌合之众,而且伤员都脾气暴躁,神志不清,圆满完成任务确实不易。父亲说很多伤员疼痛难忍,就打护士,护士因为没有麻药,就流着眼泪任伤员打。这时候父亲大喝一声:“妈拉个巴子!你是国民党啊?国民党才打人啊!”这句话往往比麻药还管用,可见“国民党”一词当时已经臭到了什么地步。
父亲还抓过一批俘虏,我跟很多人讲过。有个电影里演过类似的情节,不知道编剧是不是辗转听到了我说的故事。一天夜里,父亲他们排睡在坟地里,天蒙蒙亮时对面的哥们儿过来借火抽烟,火柴一亮,彼此发现是敌人,父亲他们手疾眼快,先端起了枪,结果俘虏了一个连的国军。父亲的立功表上有一项四等功,我估计可能是这件事。
后来的渡江战役就没什么可讲的了。父亲说国民党真不禁打,他妈的成群结队主动来投降,你想立功都没机会了。另外把我们的猪肉白面都吃了,那时的规矩是,反革命吃猪肉,新革命吃豆腐,老革命吃白菜。王八犊子们一传十、十传百,都投降过来吃猪肉,他妈的反革命反成祖宗了!我们这些老革命,端着白菜窝头在旁边看着,干生气木(没)办法。还有林彪的四野、刘伯承的二野,也都渡了江,都赶来会大餐,其实凑什么热闹,陈老总一个人就够了。
父亲不懂全局的形势(其实读读毛选就明白的),也似乎不知道三野的很多战事都是粟裕大将指挥的,他就对陈老总一个人愚忠,可见当时陈毅的个人魅力也是我们研究军史时不该忽略的。渡江后父亲不在先头部队,就一路跟着“捡洋落”。父亲领着一群山东哥们儿,胳肢窝里都夹块木板,上写某某县人民政府,等部队把那个县一占领,某位哥们儿就去挂牌办公了。所谓山东干部遍天下,就是这么来的。
父亲到了苏州,就止步了。他讲到苏州,一个是大米真难吃,一个是大姑娘真难看。第一条我和我妈都赞同,因为粮店里卖的南方大米,东北人都不爱吃,宁肯吃粗粮,也觉得比那“籼米”香。第二条我不大相信,人们都说苏杭出美女,俺爹咋说不好看呢?母亲说父亲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他心里就知道那些“山东大妮子”。后来我想人在战争年代的审美观可能具有独特性,比如林彪就认为锦州出美女,此乃亘古未有之论。人家毛主席明明说了:“锦西那个地方出苹果。”他林彪非说出美女,就因为锦州是林彪一生中最重要的战场。俺爹说苏州大姑娘难看,到底是在苏州遭受了什么挫折,影响了他对苏州妇女的观瞻,还是正话反说,本意是苏州大姑娘真好看呢?他在苏沪一带停留了好几年,但是具体做什么工作却语焉不详,只说过康生到苏州,他参与过警卫布置,每条胡同一挺机枪。我到苏州住在观前街时,晚上出去在胡同里溜达,想象着当年父亲也在这些石板上走过吧。



1953年,父亲被调到东北,准备赴朝参战。但还没过鸭绿江,停战协议就签字了。父亲吹牛说美国鬼子要是再不签字认输,等我过了江,哼,三八线就划到妈拉巴子美国了。父亲以为三八线就是用“三八大盖”步枪划出来的一条分界线而已。他很爱看抗美援朝的电影,可能是因为自己不曾参加,看着过过瘾。
然后是大裁军,父亲转业到鹤岗(他们山东人念“豪岗”),后到哈尔滨,当了个小厂长。他五十年代的历史我很不清楚,看他履历表上没犯过任何错误,官却越当越小,这一点儿不像陈老总,倒是像贺老总。到我出生时,他只在豆腐厂当了个车间主任,虽然说相当于分厂长,但职权是很有限的,也就能决定把豆腐渣卖给哪家养猪的,所卖的钱还不能私吞,而是全体工人一起喝酒用了。
从我小时候的角度来看,父亲生活的最主要内容就是喝酒、聊天、骂领导、打儿子。他对待邻居同事都超级友善,别的孩子欺负我,他总是先揍我一顿,再去给人家道歉。外面遇到的任何人,他都能拉到我家来喝酒,不管家里有没有菜。他所骂的领导也到我家来喝酒,但他还是照骂,动不动就说:“老子是抗日干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打天下。你们他妈的坐享其成,走后门,不要脸,都是修正主义王八蛋!”其实他不懂什么是修正主义,他骂人家的所谓走后门,不过是送孩子参个军或者一斤肉票买二斤肉之类。他就这样慢慢得罪了很多“当权派”,“文革”时多次被人家批斗。所以他七十年代以后,经常骂“文革”,他认为的“文革”,只是六六年、六七年、六八年这三年。他把很多看不惯的事,都归罪到“文革”头上。比如我一顶撞他,他就说“文革”教坏了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点儿不孝顺!我心想那你顶撞我爷爷,是谁教坏的呀?他还不喜欢简化字,说“文革”把字都简化了,他还得重新适应,写出来一点儿没文化。但他写自己的名字时,从来不写那个“宪”的繁体;写我的名字时,也不写那个“庆”的繁体。他不知道简化字古已有之,民国时期就曾经公布过,新中国颁布简化字表也是“文革”以前的事情。他还看不惯青年男女手拉手“压马路”,说妈拉巴子“文革”把你们都解放成流氓了,大白天就手拉手,这不是国民党吗?其实哈尔滨风俗欧化,男女交际相对开放,“文革”前后基本没什么变化的。
“文革”后期,各城市都组织了工人民兵,相当于武警,人家就把他调去当了个分部的副总指挥,实际意图是省得听他骂人。他干得挺得意,弄了支卡宾枪放在家里,还偷了几粒子弹。说当年有支三八大盖就不错了,第一次看见卡宾枪还是陈老总的警卫员身上背的。过春节的时候,趁着满城鞭炮震天,他让我冲天打了一枪,笑着说:“看你那个熊样,当兵不行啊,当个司令还行。”
他管民兵期间,是有点儿实权的,抓捕过不少著名流氓大盗。那些人没有一个恨他,更没有人在我身上报复。因为抓到之后,他总是去亲自审讯,把人家臭骂一顿,讲一番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来之不易和你妈生你多么不易的大道理;最后问人家,你对得起毛主席、对得起陈老总吗?人家肯定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他就让人家写检讨书,按了手印,然后就放了。其中有几个还真的改邪归正了,父母拎着鸡到我家感谢。父亲说这不算走后门,把鸡收下吃了。
“文革”过后工人民兵解散,他回到豆腐厂,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副主任他不愿意当,工人他当不了(因为不会做豆腐),岁数也大了,就当了打更的。人家更夫都是天一黑关门睡觉,他却认真得很,兜里装根麻绳,夜里起来巡逻多次。他很会抓小偷,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又很胖,却能三下两下把一个小伙子捆得结结实实的。他曾经酒后把我一只胳膊绑在桌子腿上,我用另一只手怎么解也解不开。他几次要教我这种绑人的功夫,但我出于逆反心理,没学。
父亲抓到小偷,还是喜欢给人家训话,然而这已经是改革开放时代的小偷了,不管黑猫白猫,偷到荤腥就是好猫,谁还听他那套叨叨令?他最生气的,是有一次那小偷居然还反过来训他:“我说大叔,你让谁给忽悠啦?你还真把这工厂当成你自个儿的啦?你还以为这是毛主席的年头啊?我把话放到这儿,用不着我偷,这工厂出不了十年,肯定有个大号的贼,整个浪地、一根毛都不剩地把它偷喽。你爱信不信!说句实惠的,大叔,趁着现在都虾蟆哈吃眼的,你也赶紧往家划拉点儿,将来人家一动手啊,你想吃屁都赶不上热乎的啦。”父亲听了大怒,给了那小偷俩嘴巴。我没在现场,但我估计那小偷看俺爹的神情,大概跟鲁迅《药》里夏瑜看红眼睛阿义差不多吧。
或许是打小偷的报应,父亲最心爱的东西被偷走了。九十年代初,他兜里揣着他的转业证、军功章,还有一枚淮海战役纪念章和一枚渡江战役纪念章去老干部局上访,结果在公交车上,连同钱包一起都丢了。他写信告诉了我,我感觉到他的心在流血。我不能怪他粗心大意,我愿意用在北大刚得的一千元头等奖学金,买回那些金色的档案,双手呈放到父亲的面前。但父亲也知道这只是幻想,他之所以告诉我,是他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懂得他的心有多痛。
父亲此后变得更懒了。我家住在五层,马路对面是哈工大巍峨的克里姆林宫风格的主楼,我们窗下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熙熙攘攘的市场。父亲退休后,经常痴痴地遥望窗外。哈尔滨的豆腐衰落了,哈尔滨的纺织衰落了,哈尔滨的军工衰落了。坦克厂生产的拖拉机,竞争不过乡镇企业;导弹厂生产的麻将,竞争不过郊区的农民;飞机厂生产的自行车,连成本都收不回来……我料他定是想起了那小偷的预言。
父亲是个平民,也甘当平民,但他是见过世面的胸怀天下大事的平民。外人只见他喝酒骂人吹牛,不知道他几十年读书读报,感情有很细腻的一面。他年轻时玩过摄影,玩过集邮,玩过钟表。他喜欢史地知识,经常拿着放大镜研究地图,他知道所有的省会和全国的铁路干线,能背出几十个国家的首都。他高兴时也能说几段子曰诗云,还会点儿简单的乐器。他并不赞成我选择文学专业,也不懂“中文系”是干什么的,但我上北大后假期回家,他总是拿出厚厚的一本剪报,里面是各种文学知识,还有连载小说。那些对我都没有用,都属于小儿科的东西,但我总是谢谢他。我们一家都是不喜欢轻易外露感情的,真心的感谢也往往故意用调侃化解掉。更何况脾气都倔,都等着对方先低头。



父亲一生基本没有对我说过软话,但他的行动不自觉地透露出很多掌心化雪的爱意。从学龄前一直到上大学,他都打过我,但我注意到,他从来不曾打过我的要害,有两次把木棍打折了,都是因为我的肩膀太结实了。还有一次我凌空捏住了他打来的拳头,霎时觉得自己的劲儿太大了,如果捏得他拳头动不了,那是让他很没面子的,我就暗松了一点儿劲,让他的拳头还是打到我的肩窝。但他似乎觉察到了,垂下两手,沮丧地转身去了。他打我骂我,我都毫不屈服,但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不孝,真想回到童年,毫不反抗地被他打哭,然后听他醉醺醺地斥骂,反正骂完了就吃饭呗。
父亲长期每月挣四十八块钱,母亲挣三十八块钱。每月我们家给祖父寄十块(祖父去世后,我妹妹出生,这十块就用到妹妹身上),买商品粮油用去十多块,每天给我两角钱大概一个月五块,日常买菜等家用大约十五块,母亲自己花用不到十块,其余三十多块,大部分都被父亲用在了吃喝上。别人家如果有这三十多块富余钱,日子是过得非常滋润的,多数邻居都有了“四大件”——自行车、收音机、手表、缝纫机,个别的还有黑白电视机。而我们家自行车是公家的,收音机是朋友给攒的,手表是七十年代才有的,缝纫机则一直没有。全家存款最多的是我,因为我每天可以节省一角钱,每月卖废品也可收入几块钱,还有过年时候的压岁钱,这些钱主要用于买小人书、学习用品和鞭炮,其余的则经常被父亲连哄带吓“借”去喝酒吃肉了。
父亲喜欢吃肉,而买生肉是要肉票的,所以他三天两头跟朋友下馆子,多数是他付钱,还振振有词曰:“我来,我来!我人口少,你嫂子从来不计较,家里啥也不缺。有钱就他娘的花呗!”我和我妈对此很气愤。但现在算算,他就是把二十多年喝酒吃肉的钱都省下来,也就一万元左右,现在也不够他儿子在北京买一平方米的房子,所以我现在宽容和理解了他的一切。我小时候虽然过得朴素点儿,但并未缺吃少穿。家里每周都吃肉,经常可以买冰棍买水果,过年总有新衣服,平时还有私房钱。半天上课,半天随意游玩,确实是“阳光灿烂的日子”也。
假如我或者母亲在街上撞见父亲喝酒,他会叫上我们一起吃,趁机向我们灌输他那套“人活着就要多吃多喝”的歪理邪说。这时候我觉得他的话虽然不对,但态度是很亲切的。他打骂我主要都是我顶撞他或者不给他面子,其实他是非常以我为自豪的。每个学期的家长会,他都抢着去。我妈要去,他就反对说:“你懂个啥?你会说个啥?”我妈说:“大酒鬼,就你懂。”父亲理了发,抹点儿头油,穿着他最好的衣服,威而不猛地坐在家长群里,等着老师表扬他儿子。回来一边喝酒一边转述:“今天三个老师一共表扬了你五次,妈的不要骄傲啊。”有几次他还代表家长讲话,在那种场合,他居然一句粗话也不说,讲得简洁有力,又能配合政治形势,又能结合学校实际,确实有几分陈老总的风度,往往掌声如雷。所以他在家里骂人时,母亲会说:“你就欺负老婆孩子的章程!在学校讲话,你咋不敢骂银(人)呢?”
我单独跟父亲在一起时很少,时间长点儿的,一次是跟他“蹲牛棚”,一次是跟他回山东为祖父奔丧,这都有专门的文章回忆了。记得小学三年级,学校布置了捡榆钱的任务,每人三两,干部半斤。父亲十分罕见地带我去逛了一天的动物园,一边看动物,一边捡榆钱。中午在草地上吃的面包红肠松花蛋,我喝的汽水,他喝的啤酒。我们爷俩没有什么话,坐在报纸上,各自想心事。我发现父亲沉静的时候,变得比平时更加宽阔魁伟,似乎身体里有一片我所不知道的汪洋大海。吃完喝完,他一伸腿,就仰在草地上睡着了。轻风吹起报纸的一角,擦着他黑亮的皮鞋。阳光透过高高的树梢,照在他国字型的脸上和大字型的身上。他开始打鼾,跟远处传来的老虎的低吼恰好一唱一和。动物园我经常去,但那一刻的动物园,我感觉就是天堂。
父亲自称三岁喝酒,但他喝了一辈子,却没喝过几回名酒。我因为枉担了一个“北大醉侠”的名,每年都有人送我名酒。酒香满室,此心悠悠,深夜小酌一杯,不禁想起父亲。他若活着,看看儿子孙子,想必是很高兴的。但看看世道沧桑,肯定又是生气的。
我经常总结别人,但我总结不了父亲。他的侧面太多,似浅又深,似简实繁,虽然不是圣人,却真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觉。这篇文章就像开头预料的那样,一次是写不完的。从东京写回北京,写回哈尔滨,写到山东,写到苏州,写到每一处我所知道的父亲去过的地方。每一次打开文档,都想起许多画面,许多细节。写了,又删了。一会儿怕混乱,一会儿怕啰嗦,似乎从没写过这么费事的文字。或许这不是一篇文章,而是一场对话,是一场弥撒,也是一首《安魂曲》吧。古人说的“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前一句是我的心情,后一句则是我的处境。
喝酒,我不是父亲的对手,但我想,这世上最能体会他心境的,还是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吧。父亲一定有他的天下之忧和身世感怀,但他不是文人,他没有写出来,他对我讲的都是“好的故事”和对我有用的事。他有许多秘密和想法都带走了。我不想追寻那些秘密,我想我已经领悟了他的遗嘱:不论世道如何,处境如何,都要坚持做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能吃能喝的人、敢笑敢骂的人。人可以穷可以富,可以细可以粗,可以雅可以俗,但“士不可不弘毅”,总要对得起流金岁月,高天厚土。
原载《天涯》201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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