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料想,多年前岩子译就这首《梦——好——但醒着更好》,冥冥之中酝酿了一场诗与思的对话与重构之旅。狄金森,尤其是岩子译笔下的狄金森诗歌,如一部对话录,精微、深邃、敏感的心灵应和着自然万物的呼吸。狄金森惯常游走在梦与醒、清早与三更、知更鸟与树木、黎明与长夜之间……游走在万物之间。狄金森的诗歌,因其“极具个性,又富于神秘体验,以难译著称。译其诗,须有闪电般的照亮与灵感,方能达妙合之境”。译好狄金森的诗,就要一次次与心灵赴约,与她,与万物对话,在语言的能及与不能及之间,重绘一幅独行于天地间的灵魂肖像。
诗,即与万物对话,译诗则要在倾听诗人与原作基础上,对话万物。上篇由岩子泽就的狄金森诗歌翻译发起原诗与译诗之间“妙悟”式的对话,再现文学翻译“妙合论”的诗思过程。狄金森的诗里潜藏着一部颇具东方精髓的哲学之思。译诗,以最浪漫的方式抵达诗,从中抽象出恰切的译诗之思并非空谈。译诗赋予原诗以生命的过程是创造语言的过程,也是诗思的过程。澳门大学龚刚教授在翻译狄金森诗歌时提出,诗歌翻译要以“妙合”为理想境界与终极追求,“译者与作者悠然神会”之过程尤为关键;“若无神会,难得其真”。“妙合译论”揭示了不可逾越的诗思博弈过程。原作、作者、译者(读者)、译作等要素凭已失落了时空的物象,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过去与未来不断融合,超越时空所限,寓审美诗性与喻理思辨性于一体。诗的隐喻性呼唤诗性气质的理论,译诗理论首先应该涵盖诗思过程;万物之间的相对独立性或相悖性是生发诗性潜对话的根本所在,因此,译诗理论也应具备解释诸要素之间独立性或相悖性的潜质。与诗对话,唤醒知觉;与万物对话,由诗而思;以一种理论对话其他理论,方可由思入诗之本真。
米勒说,“驳斥或者否定一种理论太容易,但要反驳一种解读,则只能通过艰苦的重读,并提出一种可替代的解读才能做到。”“解读”一说,其实蕴含着潜在的理论阐释途径,即关注理论的生成过程。诗歌翻译理论的解读必然涉及诗思博弈过程,因此,本书以“妙合论”为主线,主要通过以下层面剖析其独特的诗性气质与对话潜质:一、诗思过程的还原及诗学渊源的追溯;二、由理论间对话激活理论中相悖或独立的要素,实现理论的自我衍生品格;三、观照理论的敞开性,追问译诗理论何为的问题。
如果说上篇意在阐明诗由万物生,万物成诗,那么中篇《以诗为径》则围绕“妙合”论,横向挖掘理论间互释的潜质,以对话形式深描诗歌翻译理论所应具备的诗性气质,讲述诗中必有思的道理。刘军平的《通过译诗而思》作为开篇,其“诗思互文观”为诗歌翻译理论的诗性气质提供了必要注解,而“做翻译”范式则为深耕传统译论、激发理论间对话提供了范本。该篇在追溯“妙合论”“感性融合”“以平仄代抑扬”“翻译诗学观”“尽心、知性、践行”等译论脉络的同时,寻求理论间的对话。裘小龙结合龚刚的“新性灵”诗学,辨析了诗的哲性与感性,无论是“感性融合”还是“妙合”,无不体现出在诗思博弈中求得平衡的建构理想。王东风“以平仄代抑扬”与龚刚的“新性灵诗学”之“气韵胜于音韵”“汉语新诗不必受平仄束缚,但汉语诗人不妨训练一下‘平仄感’”的诗学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妙。张智中将“尽心、知性、践行”,融入译诗事业以及人生理想的践行中,对话“妙合论”过程中衍生出诗人译诗与学人译诗之迥异。李少君以“心学”“知音”揭示诗本体与生俱来的翻译潜质,与“妙合”论推崇的“心物感应”亦有不谋而合之处。
理论间对话不仅能引起共鸣,也会彰显理论所独有的诗学内涵。范静哗针对当代诗歌语言难懂、难译的问题,针砭当代诗歌翻译乱象,反思非“妙合”之译产生的多米诺骨牌式窘境,不仅影响到译文品质,某种程度也导致了新诗语言“难懂”的局面;罗良功以美国语言诗派及狄金森诗歌为依据,在“诗歌三重文本论”基础上提出“翻译诗学观”,建议采取加粗字体来重构狄金森诗歌中频繁大写首字母的视觉效果,并为诗歌翻译批评提供了依据;王东风潜心于以汉语之平仄应和英语之抑扬,赋予狄金森诗歌中标志性的短横符号以独特的生命气息;龚刚的“妙合论”以狄金森诗歌翻译为实践基础,提倡心灵的闪电照亮陌生的诗语,与其“一跃而起,轻轻落下”的诗歌创作宗旨密切相关。无疑,理论间的对话会将诗思引向更深处的博弈,而我们依然游弋于倾听与探索的路上,“众里寻他千百度”,只待“灯火阑珊处”做片刻的停留。
下篇“诗之为诗”采取一种回溯视野,纵向凸显“妙合”译论的关联性,是对巴别塔之后,诗歌译论为何的进一步思考。诗凝结成思,思之极致仍然指向诗。由诗而思再回到诗,终极目的并非为理论而理论,而是尽可能重现诗与思的博弈过程。思并非终结者,而诗,既是开始也是永恒的归宿。
传统并不是我们所熟知的意义的积淀,而是充斥着陌生的永恒之诗,这首诗从未褪色,一直朝向未来敞开。传统所遭遇的旧问题并没有隐匿或消亡,而是作为新问题的反面根源继续存活下去。立足当代,回溯传统、回溯诗并不相悖。当前,学界热衷于理论创新,再度掀起“折返”传统热。这是几经周折、重新审视传统的一个新起点。就传统译论而言,译界的认知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与西方译论的比较参照中不断完善。之前有学人诟病“案本——求信——神似——化境”一脉相承的传统译论缺乏可操作性。显然,这种看法混淆了理论与方法的边界;事实上,失之桑榆,得之东隅,兼具哲思与诗性气质既是传统译论的“缺陷”,也是伊瑟尔所谓“软理论”应该具备的隐喻特质;而且,伽达默尔认为传统是勒维纳斯伦理意义上的无限,在对话中才能显现自身的“他者的无限性。”因此,回溯传统无异于续写一首永恒之诗。
正如刘军平所言,要“深挖‘做翻译’范式背后的‘人文意识’与‘艺术情怀’”,而“传统翻译命题总是渗透着译者个人人文修养、伦理和审美为中心的论述……‘人文意识’与‘艺术情怀’不仅彰显的是中国文化精神,亦是表现中国翻译话语的两大鲜明特征”。“知识翻译学”引领者杨枫将“真善美”作为知识翻译学的方法论,只有充分挖掘理论的诗性才能超越理论自身的封闭性,才能化解不同概念图式的不可通约性。“知识”作为理性的代名词,本来具有灵知的功能,有其诗意的一面。因为知识源自“灵知”(gnosis),是神秘、属灵的救恩知识。随着理性主义的膨胀,灵魂的感应与体验世界的可能性渐次被驱逐出“知识”王国,“知识”被奉为通向“真理”的唯一理性途径,这不能不说是诗与思割裂的结果。事实上,哲学(通往真理)与修辞学(嵌入式知识)两种知识范式一直都在博弈,也就是逻各斯(logos)与秘索思(mythos)的较量从未停止。因此,覃江华强调,作为中西诗学对话的重要途径,当代知识翻译学构建有必要重审知识的“文化嵌入式、具身体验式以及施为性”内涵。孟祥春从“阴阳”与“五行”学说中的阴阳抱负、对立统一与系统论思想中获取灵感,吸取传播学与比较文学的要素和方法,提出“翻译动理学”“接受悖论”“文本体验迁移”“隐文本”以及“格融”等一系列新概念,是又一次会通中西的诗学探索。
这并不是一个理论匮乏的时代,诗性气质的理论从未过时,缺乏的是开放式的诗意解读与跨越古今、中外的对话。从当代中国学派译学建设来看,“做翻译”范式、知识翻译学以及“翻译动理学”的兴起,无疑是诗性理论的回归与必要的反思。
回溯传统,回溯诗,究竟可以走多远,某种程度上取决于古今、中西理论间对话的深度。当代“新性灵”诗学创始人龚刚教授所倡的文学翻译“妙合论”即是无限敞开的对话范本。《礼记·乐记》所谓感于物而形于声的“心物感应说”是其思想根源;人之自然本性、生命意识为其核心;佛教“心性”学说是推动力;诗歌创作及诗歌翻译的个性特征与抒情特征则是对诗学本质的反思;与原诗作神韵、灵趣的自然应和方为译诗至境。龚刚在《新性灵主义诗学导论》一文中对新性灵主义诗学内涵及“妙合论”分别做出如下概括:
诗歌本体论。其要义为:1)诗性智慧,瞬间照亮;2)诗歌创作论,要义为:一跃而起,轻轻落下;3)诗歌批评观,其要义为:灵心慧悟,片言居要;4)诗歌翻译观,要义为:神与意会,妙合无垠。西人有格言曰 :“Roads in the mountains teach you a very important lesson in life.What seems like an end is very often just a bend.”,如以陆游名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对 译,可称妙合。
“妙合之译”在英语中可译作“corresponding translation”,法国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的名作“Correspondances”的含义 就是“契合”,法语单词“correspondance”在英语中对应的单词是 “correspondence”,“correspondence”和“corresponding”的词根是 相同的。妙合者,译者与作者悠然神会之谓也,如傅雷译罗曼·罗兰。许巍的唱词“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广为流传,试译为 :“Life is not only for bread and butter, but also for poetry and wonderland.”这是吾所谓新性灵主义在译论和译艺上的体现。 文学翻译亦须闪电般的照亮与灵感。所谓神会,是领会其精神, 不是不要形式。若无神会,难得其真。神形兼备才是妙合之译。 神会是态度,是过程,神形兼备是结果。玄虚点说,神会是凝神 观照,默体其真,近于伽达默尔所谓视野融合。
龚刚的“妙合论”是诗与思的对话,是扬弃中西哲学、诗学、译学资源的结果,深具诗性气质,彰显了伊瑟尔所谓重在“勾勒”的软理论特征,并在诗歌翻译实践中逐步得到检验。理论的魅力不仅在于其哲性之思,还在于其追求自由、逾越自身局限的诗性气质以及朝向“他者”理论及实践无限敞开的对话潜质。因此,下篇以“新性灵主义”诗学对话当代诗歌写作,反思“新性灵主义”诗之为诗的审美伦理内涵,既是“妙合论”寓审美诗性与喻理思辨于一体的外延,也是理论自我衍生品格的体现。
理论的诗性气质与对话潜质决定了对理论的求索就如同对诗意、对故园的追问,永无止境。钱锺书说:“精神不安地追求安定,永不止歇地寻找休歇处。在永不停息的思想发展过程中,任何休歇处都是不易而易的,当视其为精神臻于完足之境的特定点时,它就是不易的。”钱锺书将这种无休止的寻找休歇处,即掌握本质真实的愿望当作一种身在他乡的故园之思。一切有目标的思考都可以在情感层面被喻为一种乡愁,一切对存在本质与形上归宿的求索均可被视为“哲性乡愁”。“诗家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间”;诗,遥遥指向故园,却总不能及,诗人徘徊在故园之外,是失落了故园的“他者”;巴别塔之后,译诗人同样经历着“哲性乡愁”,“妙合”之境是永恒不变的休歇处,哪怕只做片刻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