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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纯粹·树的轮回

書城自編碼: 3794268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中国现当代诗歌
作者: 秀陶
國際書號(ISBN): 9787559851727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2-10-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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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旅美诗人秀陶精通汉语及英、法、德语,一生专攻散文诗,博采环宇诸家之长,理论与实践均体现出博大、深邃和精致的气度和质地。融合知性与感性、东方哲学与西方世俗人生的高度自觉和智能,作品耐咀嚼,经得起时间淘洗,被著名作家刘大任誉为“不曾出现过的包含着诗人自我建立过程的新感觉主义诗作”。
內容簡介:
《树的轮回》是旅美诗人秀陶在中国大陆出版的唯一一部散文诗选集,收录他在美国40年来创作的具代表性的散文诗81首,分为“关于笑”“手套”“一杯热?的工夫”“禅以及四个漂亮的锅贴”和“遨游”五卷。秀陶的散文诗借鉴中国诗歌理趣传统和西方诗歌哲理思辨的特色,在日常生活中发掘出诗意和情趣,从中提炼出别具一格的感悟,给读者美的享受和人生启迪。他的作品风格融合古今中外,博采众长又自成一家,将东方哲学和西方世俗生活相互渗透,达到感性与知性的统一,具有博大深邃的气度。
關於作者:
秀陶(1934—2020),本名郑秀陶,湖北鄂城人。秀陶中晚年居于美国洛杉矶,长年创作不断,20多年间的作品多在《新大陆》及台湾《现代诗》等处发表。他的散文诗隽永精妙、平中见奇,闪耀着知性的光辉,蔚成一家。著有诗集《死与美》《一杯热茶的工夫》《会飞的手》,世界散文诗选译《不死的章鱼》。
目錄
卷一 关于笑
半条后街同两袋杂货的倾向/003
昙日之歌/005
现?在/007
记本铭的丧礼/009
饰?物/011
滑?雪/013
室?友/015
鱼?劝/017
大?鸦/019
兴隆街一夜/020
中和某菜市场/021
关于笑/022
高速公路断想/024
哀?祷/028
傍晚的偶然/029
卷二 手 套
风与水(童诗)/033
手的解读/035
笑/039
夜/041
手?套/042
雪之一/043
雪之二/044
母亲的死/045
果菜集/046
镜/049
小街的九月/052
冬?晚/053
蜗?牛/054
理?会/055
从头来过/056
斗?室/057
遗?忘/059
树的轮回/061
卷三 一杯热茶的工夫
选?心/065
另?类/067
一杯热茶的工夫/068
糖衣集萃/070
墓?园/071
梦/073
心公园/075
风?景/078
鱼烹记/079
地球仪/081
等/084
文乃斯海滩素描/085
台北记行/086
话说月亮/089
假?天/093
报?纸/094
卷四 禅以及四个漂亮的锅贴
猩猩言/097
独?语/099
春?风/101
七五自述/102
有一个早晨/104
禅以及四个漂亮的锅贴/105
2009年记事/107
我的新行当/109
折?纸/111
假/113
蜡?像/115
四月一个早晨/117
端?午/119
小狗Benky/121
又是“炳记”/123
自斟记/125
一个夏午/128
怎么又是“炳记”/130
卷五 遨 游
病中记/135
鸟?鸣/137
入?山/138
传?言/139
五?界/141
嘴的左下角/143
遨?游/145
黄?昏/146
门神、灶神/148
两棵树/151
鲁?钝/153
內容試閱
序 言
自石中抽出眼泪
——记散文诗大家秀陶先生


2020年 4月1日晚间,秀陶先生辞世。他因严重的颈椎病,下半身麻木,“活”着的只剩颈部,住进洛杉矶一所疗养院已三年。正当全美新冠疫情铺天盖地之际,得此噩耗益发悲痛。
和秀陶以诗结交超过三十年。一个春天,我和老妻去赌城拉斯维加斯旅游,为期三天。我生性不爱赌博,此行纯为观光,除了带上爱赌博的同胞恨之入骨的书数本以外,还有一个秘密的希冀——约秀陶去聊天。我天真地想,秀陶住在洛杉矶,离赌城不过四五个小时车程,以他昔年动不动驰驱千里的豪气,得到消息就会赶来。我到了赌城,给他打电话,他在那头并没发出爽朗的笑声,告诉我,行动不大方便,拄拐杖了。“怎么回事?摔了?”“不是,老了就这样,八十岁了。”我呆住,贴耳朵的手机差点落在地上,不老的秀陶也到迟暮!那是2014年。
秀陶,多秀气的名字。家长起的,他贪图省事,省下姓氏郑,拿来做笔名。体重一百公斤以上的大个子,偏肥,但脂肪匀称地分布在四肢和脖颈。皮肤白皙,五官似佛。我那不会说普通话的儿子,与他交谈过,因他的英语无外国口音,且对美式橄榄球赛事了如指掌,断定他是白种人。
许多海外写作者,漫长人生中有一个“诗的年代”。20世纪90年代前期,我狂热地写现代诗,因此和洛杉矶几位诗人成为好朋友。这群可爱的同路人,1990年创办纸版《新大陆》诗刊,从印行到给散布全球的投稿者寄样刊,全部自掏腰包。中坚分子,除了越南难民、电脑工程师陈铭华、陈本铭,中国移民达文、远方,还有大哥级的秀陶。1995年夏天,旧金山湾区举行华人诗朗诵会,主办方为了壮大声势,从六百多公里外把他们拉来。
朗诵会隆重而热闹,诗龄越半个世纪。年轻时备受张爱玲欣赏的纪弦老人,在台湾时和诗人痖弦不但诗艺超群,朗诵也被誉为无可替代的“双弦”,这一次,他槟榔树般立在台上啸吟,赢得满堂彩。随后,中青年诗人们鱼贯上台。会后,洛杉矶的诗人来我家过夜,他们早就交代,不必准备房间和铺盖,只需啤酒、花生米和牛肉干。客人们乘秀陶开的车,出发前我要交代行车路线。秀陶说,不必,我跟定你。我看着远处101高速公路上车灯的洪水,连连摇头。他推我上车,说:“你开你的,你家门口见。”超过一百公里的车程,车辆密密麻麻,尾随根本办不到。我自顾不暇。然而,两辆车子差不多同时抵达。是夜,多雾的太平洋之滨,一幢小屋的客厅,灯亮到次晨,秀陶是主讲者。
从此,和秀陶常常通电话。他总是劈头一句:“写诗没有?”我说写了,他就说好好。我如果回答说,没诗思,只写了点散文或随笔,他就骂我肥水流了别人田。

进一步,和秀陶成为至交。与喜欢的人交往,谁不想以最快速度从“朋友”升等为“肝胆生平”?美国著名传媒人多尔曼采访过许多政要、企业执行长、影视明星,他道出一个“让对方马上对你发出微笑”的秘诀:趋前握手,后退一步,直视对方的眼睛,激动地说:“怎么搞的?您看起来比照片年轻那么多!”他声称这样做没一次不成功。我倒以为,世间不存在这般简单的套路。然而,真诚地喜欢一个人的作品,近于准确地道出作者的苦心、用心,是可能产生戏剧性效果的。
“竟有这样写的!”秀陶的作品,我初接触即起惊叹。从前,喂我干渴的灵魂的散文诗,只是《早霞短笛》一类,浮浅,夸张,甜腻,回想起来依然恶心。秀陶作品却是全新的,教我迷恋到这样的地步:凡遇到喜欢这种体裁的朋友,必倾全力推荐,口号是“不读秀陶,就不晓得当今的散文诗”。秀陶有一密友,名叫商禽(1930—2010),是台湾公认的“散文诗第一人”,他以超现实主义手法写作的经典,如《长颈鹿》至今脍炙人口。论造诣,小商禽四岁的秀陶稳居第二;而秀陶凭掌握多种外语的优势,取法欧美各国最出色的散文诗作品,试验多种手法,并建构中西融合、体大思精的理论,论总体成就,犹有过之。
秀陶这样写最熟悉的事物:
它们就在我的眼前,我这样望着它们已经半个上午了。一只抚在纸上,一只抓着铅笔写着。就像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癞蛤蟆一样//我永远也不能理解这是如何运作的,我想着“大”,它便写“大”;我想“人”,它便写“人”。它从不写我不想的//而我也仿佛对它们极具信心。我从未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它们也会开始思想;也许有天它们会组织起来,罢工或者叛变 ——《手》

他这样做形而上的“透视”:
有一幅小学自然课的挂图。说一个体重一百五十斤的人体,分析起来有两桶水,够做三枚中号钉子的铁,两盒火柴的磷,髹一方土墙的石灰,作成四块肥皂的脂肪,以及一些其他七七八八的微量元素//画面的左边是一个光身直立面容严肃的男子:右面则是水桶、铁钉、肥皂等。(那幅挂图令我震撼了好几天,并且第一次认识了所谓严肃。)//然而,那以后,每逢严肃的场合,面对着台上直立的有时是神父有时是什么主席等等,我便一边替他们除去衣衫,一边估量他们。高矮胖瘦,或增或减一桶半桶水,添加或拿去几根火柴,加大或者缩小肥皂的尺码,等等,至于那时他们嘴中正宣扬什么样的大道理我是浑然不觉的 ——《挂图》

他隽永的深情:
唯一教人忘怀的还是儿时点在正月半花灯里的那支蜡烛,在被催逼得非上床不可而依依吹熄它时,它冒出一缕白白的细烟,闻起来至今都还沁人 ——《蜡烛》

他举重若轻的幽默:
一夜,杯中已尽,意犹未足,打开木塞想再补上一点,瓶口嘭的一声/之后:/还要倒呀?(居然开腔了)/补一点点嘛/小心变酒鬼呵/我拿高瓶子在灯下照了照。大约还剩五分之一的样子/就你这几滴我全灌下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哼!从来都是酒随人意,没听过,今天世道变了,还有酒会自作主张的 ——《自斟记》

他教人瞠目的想象力:
几年前当我发现有了法术的那天正坐在办公室内,墙上有一只小圆钟。先,我只觉得奇怪怎么那个钟今天走得特别慢,后来才试出来是我的眼作怪,每当我盯住它时,它便停住不能走……现在我最常施法的时候是早晨躺在院中的吊床上,享受着微风鸟鸣又不愿这早晨过得太快时,我便盯住树干上的阳影,那家伙本来是一跳就跳过水池那边去的,我这一盯,它只好停了,有时一个早晨可以停出三四个来 ——《法术》

进入21世纪后,我几次去洛杉矶。2000年初,秀陶印行一本别致的散文诗集《死与美》。4月,我去拜访他,在他家看到,诗集封皮是褐色皮质厚纸,裹着纸板,异常结实而典雅。所收作品都是《新大陆》诗刊刊载过的,主编陈铭华略做整理,用复印机打印了所有内页,附录是秀陶自己的长文《简论散文诗》,我喜欢得不得了。他意态悠然,说,早为你准备了。我贪得无厌,替一位“陶粉”索取。他说稍等,搬出内页、封皮、胶水、针线,戴上老花镜,把一沓沓内页分别缝起来,裁剪,粘贴,装封皮,最后把一根小丝带粘在书脊内,充当书签。看慈眉善目的胖子像老奶奶一样挥针走线,花半个小时“出版”一本够资格送往华盛顿国会图书馆典藏的中文书,真是莫大的享受。
春天的天使之城,晚间微凉。我和秀陶在他家后院,半卧于帆布躺椅,头上是高可参天的银杏树,疏星在密叶深处眨眼,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秀陶娓娓述及他的平生。他1934年出生于湖北鄂城,1949年战乱中随哥哥和姐姐离家,1950年到了台湾。1952年入读台北商职夜间部,四年后毕业,考进台湾大学,主修商科,1960年毕业。上中学时,他从图书馆读到旧的英文诗集,从此爱上新诗,开始投稿,初具才名。后来参加了纪弦所创立的“现代派”诗社。香港杂志《文艺新潮》20世纪50年代末推出“台湾现代派诗人作品”专辑,第二辑刊发包括林亨泰、秀陶在内的五位诗人的新作。《编辑后记》称秀陶为“台大学生”。对少时的作品,秀陶自称“像拉野屎一样,拉过了就算了”“1985年前的作品我自己从未剪存”。1997年,老友商禽也曾从古老的《现代诗》影印了他的作品,寄往洛杉矶。他说,一读之下,觉得就算是亡佚了,也没有什么可惜。
从刘大任先生写于2009年的散文《蒙昧的那几年》,可以看到秀陶的青春影子:

那是一段走投无路的日子,现在已经遥远,却永远挥之不去。
映真写《面摊》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可能,我写《大落袋》的时候,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然而,很快,暗夜中闪电照亮的刹那,商禽的《长颈鹿》,痖弦的《深渊》,方思的《夜》……一个个起床号唤醒的汉子,老大不愿,在黑夜与天明之间,被不明所以的力量催促,出现在荒原似的红土操场上,形成台北的一道风景。然后,秀陶说:我们在鞋底写上一个大大的“天”字,看尘埃散漫,在一九五九的末端……

1959年,秀陶二十五岁,刘大任才二十岁。
1962年秀陶在台湾服完兵役后,受诗人、企业家吴望尧之邀,远赴越南西贡,在吴所开的生产清洁用品的化工厂担任总经理,算得学有所用。吴望尧在台湾和余光中是至交,余光中说他是任侠善感的性情中人,诗作具“无所不入,入而无所不透的想象力”;秀陶则了解他世俗的一面。谈到这位前老板,秀陶摇头叹气,说,他啊,是蛮不错的诗人,却是相当糟糕的董事长。秀陶于越南统一前移民美国,曾在纽约生活多年,和小他五岁的刘大任先生深入交往,该在这“后中年”。20世纪80年代,他定居洛杉矶,结婚生子,在一家大型地产公司当经纪人,主业不是房屋买卖,而是为顾客的百年身后服务——出售坟地。
从90年代初起,他重操中断了二十多年的旧业,但不再写现代诗,理由是,从前无论怎样力求出以自然,都有点煞有介事,或装模作样。他要抛弃与诗绝无关联的附件,如韵律、雅致的语言、呈现的态度,“以无面具、极亲切之散文体写作,极纯净地表达诗思”。我以为,他的写作实践榫合这一初衷。其总体风格,教我想起英国作家亨利·格林的譬喻:“自石中抽出眼泪”。
宁静的院子,蟋蟀声中,秀陶说西贡风情,说吴望尧作为诗人和诗歌活动家教人敬仰的人格和可悲的命运,说酒吧的同性恋者,直到银杏叶承受不住的露水频频滴在额头。撤回屋内,就一杯咖啡,谈到打起惊天动地的呵欠,才去就寝。次日早上醒来,秀陶用戴隔热手套的手,捧出小面包,滚热、松软,带着无与伦比的香,这辈子吃过的面包中,尚无超过这一种的。后来,我受不了馋,从旧金山打电话给他讨教面包怎么做,他道,还不容易,去“赛夫威”超市买发酵好的冷藏品,按说明书的步骤,放进烤炉。
在秀陶家的另一发现,是他对德国大诗人里尔克的研究,广度与深度都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田地。他的藏书不算多,书架上不止一行,都是里尔克的诗集,至少上百种,他精通的中文、英文版本齐全;还有德语、法语、西班牙语等版本,我逐本拔出,翻翻,不解地问,你能读吗?他说,不行也得行,想把意思弄透彻,非花笨功夫不可。
谈天时,他把好几本最近出版的《台湾诗学季刊》拿出,让我看“佑子”的文章。我问:“佑子是谁?”他说:“正是在下。”原来,不久前台湾诗人罗门撰文,引了里尔克的诗句“我俯身向时间”。佑子指出此句翻译有误,正确的是“时辰俯身向我”。罗门反驳,说五六十年代起译文都是这样的。二人开战,都不乏意气用事的嘲弄,一来二往,愈发火爆。佑子一不做二不休,将该诗的原文、方思先生的中译、方思所依据的英译,以及他据德文的直译,全部列出。这些驳难并非论文,而是杂感。鲁迅已还,我还没领略过这般锐利、刻薄的讽刺,读之如饮烈酒。微醺中,他又递来一篇长文,这是他对绿原先生译《里尔克诗选》的读后感。他说,为写这一篇,他一连多天读译文、查原文,参考其他中译、英译,苦不堪言。
秀陶就是这样,翻译以“死磕”著称。早在青年时期,他已直接把里尔克以法文写就的作品译成中文。2015年,他整理了一本自译的《最好的里尔克》,序言中道:“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读里尔克,先读中文的,后来找英文的读,最后才翻德文字典读德文原版的。”他发现,里尔克诗的英译本达十五六种之多,译者领悟不一,译笔各有差异。“20世纪80年代就为了这原因,我就开始用德文字典下功夫了。……里氏一生的作品皆系严谨雅致的韵文,我居纽约时,一友人辗转得到一位德裔老妇朗诵的几首录音带,我借来听了,方得约略拜领了一点音韵的美。读他的诗,读译本,甚至自己翻译时,这种先天的、长在他骨肉里的音韵我是全然扔开的。然而我必须先读懂,读不懂就翻字典,找各种不同文字的译文参考。”“我最有把握的是:这些诗全是我自己读通了的,而写出来的中文也力求通顺。”“在台北的一个月之中(2015年5月),有友人问我:‘谁译的里尔克最好?’我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两秒钟回答说:秀陶译的!”原来,他每翻译一首,都先查清德文生字,参阅五六种不同的译文,自认参透了全诗的意义,这才下笔。

十多年来,和秀陶的联系少了。从电话知道,他退休后嫌居家无聊,当上老人公寓的经理,并住在里面。好在,每一期的《新大陆》诗刊都有他的文字,不是新成的散文诗,就是他选译的当今各国散文诗家经典之作。八年前他寄赠甫在台湾出版的诗集《一杯热茶的工夫》,细读多遍,不但激赏,还有愧疚,为了我许下的愿无法兑现。我初识秀陶时对他说过几次,要向国内出版社推荐他的散文诗集。尝试多处,均无结果。2015年起,我让好几位爱诗的出版社编辑审阅秀陶呕心沥血的译稿《最好的里尔克》,费尽唇舌,得到的回复是:目前无出版的可能。还好在2016年,台湾“黑眼睛文化事业公司”出版了《会飞的手:秀陶诗集》。更喜人的是:2020年9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精心包装的《最好的里尔克》,据说此书受到热捧,九泉之下的译者当感欣慰。

2019年春节,我给不通音问三年的秀陶打电话拜年,多次没人接。问也住在洛杉矶的《新大陆》诗刊主编陈铭华,才知道秀陶因脊柱病瘫痪在床经年。近年秀陶登在这本北美最长寿诗刊上的最新作,都是陈铭华在疗养院的床畔,替他录音,再加整理而成。
2020年春节过后,我和旧金山的友人约好,春天务必去洛杉矶,请铭华带路,看望秀陶。可惜进入3月,连家门也出不了。秀陶的家人称,秀陶昏睡一个星期,然后平静地离开,与病痛的缠斗就此落幕,教我们悲伤之余,感到一丝安慰。

刘荒田
2020年冬日于美国旧金山

《树的轮回》文摘
卷二 手 套


风与水(童诗)
——给长山长青两兄妹
I?风
我原姓空,单名气。人们不管我本来的姓名,见到我从家里跑出来玩,便叫我北风。等我玩累了回家时,又叫我作南风,真是莫名其妙

喜欢我的人,树呀、花呀,见我来总想跟我一起玩,一起飞。但飞不了多久便都倒在路边喘气;不喜欢我的,见我来,便都躲在家里不出来。我恶作剧起来,便拍打他们紧闭的门窗,一整夜都不停

至于我自己呢?我最喜欢孩子们了。我拥抱他们,我抚弄他们柔软的细发,我把他们的纸鸢送上天去,我把他们快乐的笑声散播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让寂寞的人听了都高兴。我撒了几粒在诗人的书台上,他拿起铅笔,居然想把那些红红绿绿油光水滑的笑一颗颗地画下来
II?水
那也不算什么,其实人替我取的名字才叫多哩!我下地的时候他们叫我雨,我在谷地遨游时他们叫我溪、河。我停下来休息一下他们便叫我湖。我板起面孔不理人时他们便叫我冰。此外我发脾气了,我跑得快了,我回到高高的老家,早晨或者傍晚搽或者不搽点胭脂,他们都用不同的名字称呼我。我从不计较这些

至于孩子们同我的故事,真是说也说不完

你看,在这炎炎的夏日,他们把我灌进密封的枪中,相互射击,玩打仗。在笑逐中,在燠热下,我让被射中的一方——战败的一方,得到安慰,得到沁凉
1996.6

手的解读
I?会飞的手
我的朋友商禽在一阵搓弄抚摩之后便想把他的一双手像释去病愈的鸽子一样放掉;墨西哥诗人Montes De Oca也一度茫然于:他那双会舞弄灯影,会掰开无花果,会捉鱼又会祈祷的手为什么不飞走

他们的手一定是那种修长、灵秀的类型,略一注视便会令人想到飞。看看我这双笨拙的短而粗俗的手吧,无论谁见到都不会想到飞行那样轻灵迅捷的事上面去。如果想到走,或者爬,蹒跚地爬,像牛像龟一样地爬,该是更合理些

那一日,在一旁看我做完工之后,她说我这双又肥又厚又结实的手,洗刷干净炖起来一定比熊掌更够味。看吧,这就是我这双手能教人想到的了
II?牵手
牵手是台湾话中一个非常可爱的名词,又写实又传神。那年在车路口,在临合上的棺木旁,两只手一只在里一只在外,别人怎样扯也扯不开,令我第一次领略到这个词的凄艳性
III?握手
……我要给你一种别人不曾给过的快乐……
——A.纪德

我同她很少握手,我们做比握手更亲密的接触。这样讲丝毫也没有认为握手就不够亲密。其实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把握手提升到非常亲密的层次的

当然首先你得磨锐你周身的神经,敏化你一切的感觉。在那只手伸过来时,在那一秒或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你要能即时取得有关那手的一切资料,它的冷暖,它的软硬,它的湿度,它着力的轻重、久暂。一握之下递送过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欣然么?敷衍么?当然所有这些情报的搜集不能单靠你自己的那只手,你还得开动一切的感官。听觉要在三五个字中判读出那语声的甜度,笑意的浓淡;眼要捕捉她那飘忽的眼神,注视那嘴角眉梢一闪即逝的细枝末节……

在了然了这一切之后,又要能在更短的时间,比如说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做出应对。在这极短的一刹那,你必须要有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其专注的程度,仅高难度的竞技,及老僧的禅定或稍可比拟之。那时你必然已忘怀一切。你的身份,你的地位、操守、道德,甚或宗教全都不存在了。你自己也超升了。你或约略地颤抖,或轻度地痉挛,无视于周遭的一切,你只是轻握着那温软的手,听取铃子一样的轻笑,自开启的,全然不设防的双眼,深深地探索进去……这一二秒间的感受,还不是一程度极高的亲密么
IV?你冷冷的小手
每一入冬(有时甚至不等到入冬)她的手便变成冰冷,便常要伸入我的口袋取暖,尤其是走在户外,走在大风的街头时。每一握到那冰冷的手时,我便会哼起普契尼那个有名的旋律来取笑。每当我这样哼时她总会偏头以略带恨意的眼光瞄我,然后总是相互一握(有谁在口袋里看到么?)之后,便都感到温暖得不得了了
V?手
它们就在我的眼前,我这样望着它们已经半个上午了。一只抚在纸上,一只抓着铅笔写着。就像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癞蛤蟆一样

我永远也不能理解这是如何运作的,我想着“大”,它便写“大”;我想“人”,它便写“人”。它从不写我不想的

我总是派它们打头阵。又有时我用刀切割它们,我用滚水烫它们。独裁者对下属所要求的绝对的忠心,它们轻易地给了我

而我也仿佛对它们极具信心。我从未曾想过,也许有一天,它们也会开始思想;也许有一天它们会组织起来,罢工或者叛变
1996.3


第三次转身看那个女子时,她仍是那样一副郁郁的神情。我决定不再拖延了

我轻巧地走上前去,一手压住那家伙的头,一手像拉抽屉一样将他自他的躯体抽了出来,放在桌子下面。然后我便像戴手套一样把那个不怎么合身的躯体戴了起来。我做得熟练极了,整个餐厅没有一个人发觉。就连那个一脸落寞的女伴也仍然那样;一手托腮,一手用叉拨弄着盘中的食物,不吃也不放下

他那空虚、阴冷而且僵硬的躯体,刚一进入令我也不禁猛然地冷战了一下。他那厚纸板一样的脸孔,费了我好一番搓弄方才略微松动一点。直到我咽下一口肥、热而又多汁的牛排之后,他那干燥、高尖的嗓音听起来才算是顺耳一点。我的这一番努力还没够一分半钟,在她那阴霾渐消的脸上渐渐显出了效果,再一分钟后,她甚至咯咯地朗声笑了起来


听到了那样轻快的笑,他也双手扶住桌沿伸高了半个头,也想看个究竟。我见了便随手把那个头又压了下去
1995.10


海喘息着,转侧着,一刻也没有停歇。圆圆的月出在一排屋顶的左端,比油站的招牌灯略微大一点

而夜,夜就住在海的二楼,典型的大都市的邻居,独自进出,不寒暄也不啰唆,现在她在家,再过几个钟头她就又会不见了
1992.9 圣塔芭芭拉

手?套
自壁橱内取出这双贮存了大半年的黑羊皮手套时,便仿佛是取出了我另外一双风干了的手

我那戴了两年的呢帽,至今仍未学会我头的样子;穿得快要破了的鞋子,离像我的脚也还有一大段距离。唯有这一双手套,虽只跟了我一个冬天,便将我的双手学得惟妙惟肖的,短而粗的手指,宽厚的掌扇,几乎比我原来的手更像是我的手。尤其是静夜,它们叠合在书桌上,一副空虚失望而又伤痛的神情,更像

到发生了下面这件事之后,我便愈益相信,有朝一日当我失去了原来的一双旧手之后,这双手套是绝对能够代替的。那一日我走过一个卜卦摊,刚除下一只置在案上,不等我除下另一只,他便端详着那只微温的手套,娓娓地一毫不爽地道出了我的一生

雪之一
下雪天最大的坏处是所有的朋友都显得更加遥远了,其他的都在其次

下雪天最大的好处是深深的一步一个处女,一步一个历史,过瘾透了,其他的也都还在其次

最美的是纷纷然正下的时候,而且还有来了来了的那种热闹感;最丑的是下停了几天之后,到处黑不黑白不白的如五十岁的头颅。这丑头也都还在其次,只是那一种清冷教人受不了

雪之二
足足剧烈地劳作了五分钟才将车门边的积雪铲开。喘息着钻进车内,打着了火,冬日有光无热的太阳,穿不透密封的雪层,却也将车内映得四处通亮,于是坐在巨大的灯泡内我便也钨丝样地发起光来

母亲的死
同台北来的哥哥姊姊们在侄儿赁居的公寓内谈论着分散在三四个国度里的亲人。骄阳并未直射在我们坐落的窗口,却把屋内映照得尤其光猛。带着新刈的草叶香的风滤过窗纱,除了在窗巾旁略显它的身形而外,一入室内便不知去向

哥伦比亚街的车声一阵阵地在远方轰叫着,与任何其他地方的也都一样,两头细,中间大,像极了橄榄

三几分钟没有人讲话,杯中汽水的蟹眼缓缓上升,我愈益觉出母亲去世的真实,随便哪里也不能再看到她了

果菜集
洋?葱
不知是谁说出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光溜、浑圆而无懈可击。即使你去层层地推敲,直透深心,(乃至泪水在眼中打转)仍然一点道理也钻研不出

在众人相集成市的地方,那皮屑样轻巧的口才广播似的飞扬在空中

一些话语长时被遗忘在厨房的一角。记起时已长出黄黄绿绿的嫩芽,娇柔而秀美,像心中刚刚萌生的某种设计,像诱人的春天,像生命
花?生
现在它就在我面前,我捡起它,我放下它,再捡起它……我觉出它轻轻地叩击,在壳内,像是逗引又像是不耐。(你若想它会像小鸡样自己啄破外壳爬出来你便错了)

你只有替它们一一破除外壳,脱去内衣,让它们以人海战术占领你的胃室。它们的群性常令你生腻,除逃亡而外从不单独行动。开起小差来常常机灵无比,一闪便不知去向。找寻是无用的,那时它必然已躲入你最难搜索的潜意识。只有在某个你最不经意的时刻,在最无防备的地方,由它自己出现
番?茄
鲜艳而光滑,刚好盈握的斋乳房。甚少有两个完全一样的

它们伸头探脑在一行叶茎丛中,仿佛下课时女子中学的长廊。多数的小心眼内,都是些半固体一粒粒犹未分明的对于恋的憧憬
葡?萄
谁也不知道下个礼拜他还要造什么。又说这一切都是他在一个礼拜之间造成的。那么这一串葡萄是哪一天的哪一个时辰造的呢?

从这紫紫红红的颜色看来,可能是在太阳还没升起或者已经落山的那种昏光中造的。要是天更亮而他能看得更清楚一点的话,他一定会安排得更舒齐一些。比如说像香蕉那样整齐地排列,甚或香蕉那样自手到口的漂亮的弧度,都是可能的。现在看吧,这一群推推挤挤尽喜欢赶热闹的人。(经驱散之后只见几只东倒西歪的拒马,谁也不知道这儿曾发生过什么)

我愈来愈确定那是太阳已经下山,一日已晚的时候赶工赶出来的。那时显然香料是用得一滴也没有了,主要的原料也剩下不多,乃至不怎么大的颗粒里面还得渗些酸水

另外可见的是那一日的临了,他已疲倦不耐,勉强地造完之后连一张公式、成分、制造方法等像样的说明书也不写一张,只是敷衍了事地塞进几粒黑黑黄黄的沙子算数。其实他如果真的太累的话就不造葡萄也不会有谁说什么吧
菠?菜
藜科季生菜蔬,原产地亚洲,叶绿根红,雌雄异株,自下种至收割约四十至五十日,富维生素A、B、C及铁质……

虽说是藜,可那尖尖的叶却更像四向瞄准的箭镞,为啥那样愤怒呢?炽热的情绪居然灼红了深藏的根;四五十日便割取自是不曾有多少风霜历练;既然雌雄异株,大概总是不自渎不搞同性恋的人居多吧!而且是亚洲人

(然则菠菜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烈士么?)


I
镜是时间的井,其深无比。这井常常横起身来扮成窗的模样

井中积满了各样的物事,诸如破旧而褪色的天空,忘怀了的思绪,松松散散的乐曲,不愿但却非笑不可的脸孔……所有这些一跌入后便一直在里面发酵,待成为酸酸黄黄酿坏了的诗那样的东西时,便有人来打捞,大块小块的都各有用途,最小的碎片都可以修切成口香糖那样送去庙里做签文供人咀嚼

说到庙,庙也是井,不过大都凿在时间的背后,一直向井中看便能看到它。有的人还能看到神与鬼,是真是伪便不清楚了
II
一拳击出,镜碎裂成放射状的二十余片尖如刀形的窄条,每一条中都嵌着一个不快乐的人的一部分
III
睡时做梦

醒来便照镜子

梦是睡眠的窗。镜子是墙长出的圆圆的梦。墙,间隔着醒同睡。一边开了窗,一边生了镜。窗外是一层层剥也剥不完的明天,镜里除却尘霜而外什么也没有
IV
镜是个多项的乘方公式,动不动就将空间乘出若干倍来。新增的世界与原有的完全一样,新增的世界与原有的完全不同。第一个提出正、反、合的道理的是镜,并非什么哲学家
V
先,我向旁边一歪,脸自镜中消失;而后,我突地站直,脸倏地又在镜里出现。我快速地这样重复玩弄着我新发明的影印机,并一边默数着一、二、三……

到了六七十张的时候,我停下来理齐这厚厚的一叠,张张都一样,一叠未经填写的空白的表格
VI
不可以将两镜对置。否则它们会像夫妻一样针锋相对地争吵个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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