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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丑丑的尘事

書城自編碼: 3007403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纪实文学
作者: 王燕[笔名:丑丑]
國際書號(ISBN): 9787220100437
出版社: 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7-05-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72/120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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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麦家评价丑丑的这本书说:她讲述的是别人,更是她自己,也是所有人。或者说,她讲述的仅仅只是时间。时间里的祖父(阿公)永恒的傲岸,无法忍辱和忍痛,形成了倔强固执的形象;他对什么都不会无动于衷,就连对死亡也生气勃勃,有情有义。时间里的闺蜜(渣哇)不会老去,热气腾腾的串串仍然在府南河边上冒出诱人的香味;杭州酒吧里的颜色也红蓝鲜活,西藏的阳光照耀在了心脏的每一寸角落,散发出忠诚的气质。时间里的坤婶是两个人,一个是幸福,一个与幸福为邻;她所有的灾难源自于岁月的混乱,饱含着横亘于这片土壤上固有的体温,丰腴健康的身体和枯瘦无常的身体拥有同样的尊严;她一切痛苦体验都是生命的行为,尽管她永远也不可能会清楚缘由。时间里的阿亮随意葬下了母亲,就像葬下了世间全部的痛苦和无常,许多事物一瞬间面目全非,活着或死亡(存在或消逝),联系他和世界的纽带始终一成不变;也许正是如此,讲述者眼中大凉山的山、水、树、人,纷纷都将一成不变
太多的时间就这么消逝,遭遇冷落,不留踪迹。太多的文字就这么突然降临,散发光芒,终又归于平静。这面反射岁月和语言的镜子,永远不会改变什么,永远忠实地站在那里,等待你的靠近,又无所谓你的靠近。它只
內容簡介:
《丑丑的尘事》是一本年轻人撰写的回忆录,分为两个部分。*部分安宁河边,作者丑丑在其中回顾了她那不是故乡的故乡,以及身在这片土地上的亲人、街坊、熟人;第二部分自选角度,丑丑细数了那些陪伴她走过青春岁月的挚友,以及发生在她们身上或身边的有趣经历。可以说,《丑丑的尘事》一书,是平凡人讲述的传奇而真实动情的故事。这本书,诚如麦家评价:丑丑恪守着宜静明澈的爱、怜悯和敬意,在时日的仆仆风尘中,守望命运的沟渠和崇山,承受来自记忆深处那凛冽的风和刺骨的寒。在丑丑的世界,在她的生活里,从不营造物质,只与梦想交易;她把自己装裹在黄昏投下的漫长阴影里,远离尘喧。
關於作者:
丑丑,本名王燕,客家人,出生成长在四川西昌安宁河边的一条老街上。在成都求学,杭州定居。曾任杭州《都市快报》情感版记者及编辑,专刊中心编辑主任,作品多次获奖,连续三年被评为读者最喜爱的十佳记者编辑。曾出版《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非典时期的爱与痛》。现就职于《杭州日报》文体副刊中心。
目錄
序一她讲述的是别人,更是她自己,也是所有人麦家001
序二果然川妹子莫小米003

序三我从过去来到现在丑丑007

安宁河畔

我的阿公王朝清

坤婶家的故事

阿亮爹娘

真珠和闷生

水井坎

永安供销社

外公外婆

范李氏

永安小学

童年消夏

许大麻

童年影像

进城

故乡的年味儿





自选角度

同志

天山童姥

梁姐

东妮丫

清朝正黄旗后裔阿蕾

水晶

蝴蝶的爱情

盐巴

721传奇

大拿

自选角度

后记丑丑的世界孙昌建
內容試閱
我从过去来到现在丑丑


1

这些往事就像尘埃,终日漂浮在我的记忆里。这些故事,大多是关于人的故事。从我出生,迄今为止生命里遇见的、同行的、错过的那些美好的人的故事。我的街坊邻居,还有童年时陪我成长的伙伴,少年时彼此诉说心思的朋友,长大后的好友,喜欢和爱过的人

这些故事,在这滚滚红尘中微小得如同尘埃。于我,却是生命里的痛、快乐、喜悦,还有哀伤。

我出生在四川西昌安宁河畔一条叫永安的老街上,高中毕业后在成都求学工作,如今定居杭州。

安宁河,是凉山的母亲河。安宁河谷虽属高山峡谷区,却地势宽阔平坦,水流曲折,阡陌纵横。因为安宁河的润泽,沿河两岸一直风调雨顺,居民安居乐业。那里的乡亲,勤劳善良、幽默豪气,喜欢喝茶,也擅长烹饪,最擅长的,是摆龙门阵,上摆天文地理国家大事,下摆鸡毛蒜皮老街八卦,口若悬河妙语横飞。

我的童年,是在永安老街上度过的。老街狭长,长约两公里,宽约五米,三两步便可以跨到对面人家的院子里。一户一户并肩而立,隔壁邻居不仅鸡犬相闻,就是普通的聊天,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逼仄贴近的距离,让街坊邻居几乎没有了隐私,也培养出了唇齿相依的感情。

清晨,家家户户把老式的长条木板门卸下来叠起来靠在一边,屋里屋外便连成一片,有一种敞亮的喜悦。到了晚上,再把木板一块一块装回去,昏黄的灯花从门缝里漏出来,也漏出安详迷离的沉沉困意。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宽宽的街沿,冬天的早上,小孩们每人端碗饭站成一排晒太阳,伸头看看你家早餐吃的啥,瞅瞅他家是啥菜。孩子从街头玩到街尾,玩饿了,遇到谁家开饭,坐下来就吃。一天不见孩子,大人们也不担心。

到了夜晚,老街的顶上,是同样狭长的一条银河。那时,还没有电灯,也没有电视,唯一的娱乐,便是早早吃好晚饭,大人站在街沿上聊聊庄稼聊聊东家长西家短,一直聊到银河闪耀,眼皮发沉。临散场,还要站到街心仰着头看星座辨天气,琢磨怎么安排明天的农事。

有月亮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景象。月亮挂上房沿,将老街照得透亮,就像天空点燃了一盏巨大的探照灯,将整个村子,包括远处的田野明晃晃地拢入怀中。

银月清辉下的世界,天地万物都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小孩子们冲进月光里,跳橡皮筋、躲猫猫、丢手绢,疯得满头大汗。

大人们三五成群,立在月光下,摆着每天都差不多的龙门阵。

那时候没有表,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位置差不多了,便吆喝着自家孩子快快回家。玩到兴头上的孩子们满头大汗一齐唱着:豌豆开花,各人回家,不回家的死娃娃一边磨蹭着跟在大人后面慢吞吞往老街两头散去。

我在老街读完小学,去区里读初中开始住校生涯,人生从此越走越远。一路上,收获的最大财富,是每个阶段不同的朋友,我们趣味相投肝胆相照。

都说朋友是后天找到的亲人,曾经同行的日子,有旖旎风光,也有泥泞滩涂,却一直不离不弃。

感恩朋友们一路相扶相持。即使如今四散天涯,我也知道,这一生我们永远也不会走散。

2

我家是老街上唯一的一户客家人,却顽强地传承着客家人所有的风俗习惯,包括语言。街坊邻居都说我们是广东人,其实我们源自河南,曾迁徙落脚广东而已,客家人,就是四处漂泊永远客居他乡。

客家人血液里流淌着天生的乡愁,对于自己的传统风俗和语言,有近乎执拗的坚持。一直到我阿爸这一辈,客家人只允许和客家人通婚,在家里只允许说客家话。我们家已经在老街住了三代,可是,在老街的眼里,我们一家依然是外乡人。

客家男人豁达侠义大男子主义,女人吃苦耐劳隐忍善良。可惜的是,到我这一辈,很多东西快速消失,就连老街,据说也快拆了。

小时候,常常听到大人们讲旧事,小小村庄,蕴藏很多传奇。有时代变迁,有家族兴衰真真假假无从考证,但每个故事都让我着迷。

总想着有一天长大了要把它们写下来。

老街上的街坊邻里,在我记忆里,每个人都那么温和善良,风趣幽默,世代守望相助;相互间偶尔也有摩擦和恩怨,吵过骂过,最终都能和好如初;谁家遇到难事,依然不计前嫌,倾力相助。

那是一条温情脉脉,充满笑声和爱意的老街。街上有医疗站、供销社和茶馆,整个村庄的人有事没事都喜欢往老街上聚。在茶馆里泡杯五毛钱的茶,摆半天的龙门阵。

大多数时候,老街上都是闲来荡去、边走边聊的人。有时候,会有村民拿了自家的猪肉、鱼、水果蔬菜摆在街沿上卖。

我爱极了老街上的烟火味和人情味。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每到下雨天,我就把自己收藏的满满一箱连环画铺在街沿上,认真地用粉笔在墙上写下:看一本,五分钱。

下雨天的老街特别热闹,大人们都不干活,穿了雨靴踢踢踏踏上老街聊天来了。我的小人书摊,一本也没人看,每个路过的大人都会停下来看一看,然后笑眯眯地离去。

平时,老街到处是纸屑和风吹来的垃圾,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大婶,在岁月磨出的坑坑洼洼里日益邋遢。到腊月二十七八临近过年了,老街两侧的住户倾巢出动拿着大扫把出来扫街,用锄头把两侧的水沟清理干净,像给老街洗个彻底的澡准备迎接新年。

有一年,解放军来拉练,住在生产队的粮仓里,每顿饭前都要在晒场上列队唱军歌,歌声穿越围墙飘向老街。我们一群孩子闻着歌声飞奔到晒场,热血沸腾得仿佛自己刚从战场上下来。

粮仓里住了一个月从不进老街打扰百姓的解放军,离开的头天,来到老街,把老街的坑坑洼洼全都补好,再仔细打扫干净。那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老街。



生活东奔西忙,很多故事渐渐淹没在尘埃里,我也渐渐忘了。

阿公刚去世的时候,这个念头又重新浮上来,要将阿公传奇的一生写下来。可是,一转身忙于应付学业,一拖又是好多年。

我是个念旧的人。我会保存每一封朋友往来的信件和贺卡,闲时翻翻,往事重现,会觉得幸福。可是,2001年10月,离开成都后,满满两箱信件全部遗失了。岁月和记忆都断层了。

很多次梦见回到原来的屋子里,屋子积满了灰尘。我打开门,穿过薄薄的夕阳,穿过灰尘和蜘蛛网,惊喜地看到那两箱信,还有那些旧物都静静地躺在时光的灰尘里。梦里一阵度尽劫波的惊喜,醒来一身冷汗。

常常担心,有一天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于是,我试图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寻找往事。

很多人从我生命里经过。那些从我生命里经过的人,那些最真实的生命状态闪耀着人性之美,让我着迷。他们构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我生命的厚度,就是我和他们一起经历过的往事。我爱他们。

那些在我生命里一路帮助我,成全我,待我如亲人般的朋友们,依然在我的记忆里熠熠生辉。有些早已天涯各处,有些疏于联络,但他们都住在我的心里,从未忘怀。每每念及,除了想念,还有感恩。

此时,暮色苍茫,回忆像雾一样将我笼罩。往事和故事,轮廓模糊,界限不清,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分不清。

岁月如沙,时光渐老。把我生命里的人一个一个记下来,听到的故事一个一个写下来。一个一个,就是时光,就是如今的我。


我的阿公王朝清
1

我阿公生于1905年,仙逝于1988年中秋之夜,一生传奇。年轻时一身武功,医术高明,喜欢打抱不平,天不怕地不怕。
王朝清在安宁河两岸是一个很响亮的名字,朝清是我阿公的字。阿公的真名叫王宗清,是他去世的时候刻墓碑我才知道的。家谱上记载,我们的字辈排行是这样的:兴文贤元盛德宗,荣华富贵永业昌。我是华字辈,阿爸是荣字辈,阿公是宗字辈。
我们是客家人。客家人不是少数民族,只是客居他乡而已。客家人源自中原,世代四处迁徙,每个居住的地方对我们来说都是异乡,每个曾经住过的他乡都是故乡。
家族里传下来的唯一一本《王氏家谱》,重修于万历二十四年,即1596年。
从家谱上看,王氏家族世代习武,始祖平寇有功,后封官迁至浙江严州府(现在的建德),康熙六年定居广东梅州,在梅州建有王氏宗祠,后到山西广灵县子孙四散迁徙,其中一脉进入安宁河峡谷,落脚在四川西昌,又分成五脉开枝散叶。
阿公一脉依然行武,个个长得高大威猛,筋骨强壮。我的曾祖父八十多岁时双目失明,仅凭一根竹棍便将一头祸害四方的金钱豹毙命,在安宁河两岸传为美谈。
值得骄傲的是,不管客居到哪里,客家人都能顽强地保存和传承客家语言以及风俗习惯。
整个永安村只有我们一户客家人,但我们世代都说客家话,过年过节的祭祀风俗和仪式都和邻居们不同。

2

阿公身高一米八,面容生得白皙坚毅,一袭蓝布长衫,一撮山羊胡,晚年戴一副圆眼镜;雪亮的光头上顶着一个鸡蛋大的包,我们叫它鹅公包它以前只是小小一个疙瘩,剃头的时候阿公跟剃头师傅说,你顺便削了吧,削完后就逐渐长成鸡蛋那么大了。
晚年的阿公没牙,笑起来像个老太太,白净又斯文。他总是安静地坐在房间门口裹烟叶,托着根大铁烟棒抽烟,谁也看不出他身怀绝技。
西昌是一个细长的山间峡谷,安宁河将峡谷一分为二,周围是莽莽大凉山,山高林密,山上住着彝族。
新中国成立前的彝族,还处于奴隶社会,有山匪经常打着火把,趁夜骑马狂奔而来,杀入村寨抢人劫物。
抢人的山匪我们叫蛮子。蛮子抢到人后,用黑布将他们的眼睛蒙上,装入麻袋放上马背,在黑暗中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带到大山深处做奴隶。
他们把这些抢去做奴隶的人叫娃子。
清朝末年至民国,永安老街住的大多是地主和商人,两头都扎了高高的寨门,天一擦黑便关闭。我们是外乡人,自迁徙至此,便一直孤零零地居住在安宁河边的河坝上。
那个恐怖的午夜,蛮子又来了。
太公和家里青壮年都出门讨生活去了,不在家。七岁的阿公迷迷糊糊中被姐姐背起来,藏到了芦苇荡里。四下里都是哭声和叫声,还有咿哩哇啦听不懂的彝话。
蛮子一把火烧了房子,火光冲天,仿佛地狱之火要将夜烤焦。
躲在芦苇荡里的阿公浑身发抖,又怕又冷,想哭却哭不出来,姐姐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紧紧捂住他的嘴。
阿公躲过一劫,可是他的大嫂和两个侄子被蛮子装进麻袋抢走了。
阿公的哥哥,我的大阿公归来后,在附近山上遍寻未果,就此孑然一身直到去世。
新中国成立后,当年被抢走的两个孩子已经两鬓斑白,凭着儿时模糊的记忆找了回来。
两个人找到旧屋,故人不见,荒草丛生,灰烬无痕。那场大火之后,我们家已经从河坝搬到永安老街了。
他们已经不太会说汉语,只记得幼时的玩伴我阿公的乳名。进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家人踪迹,只好去祖坟祭拜。
祖坟还在老地方,旁边又添了新的坟。两兄弟跪在坟前号啕大哭,村里人跑来叫阿公,这样才相认。
他们半辈子都住在高山密林中,已经不习惯平原的生活了。相对流了很多泪后,他们又回到了高山上的家。
大阿公比阿公大很多,功夫自然也高出很多,两个人有时候也会打架。
听村里人说,有一次哥俩打架,阿公赤脚站在家门口,托着大烟棒笑眯眯地和街坊聊天。大阿公拿着砍刀怒气冲冲地过来照着阿公的脚就砍下去。
阿公身体纹丝不动,谈笑自若,两个脚趾一分,砍刀正好砍在两个脚趾之间。咣!再一刀下去,还是砍在两个脚趾之间。
村里人都说,其实阿哥武功厉害很多,他是故意让着阿弟。
3

阿公喜欢抽叶子烟,不同的烟叶装在不同的烟盒里,自己卷成细细长长的烟卷。大大小小的圆形烟盒,阿公有很多。他还有一个长长的大铁烟棒,大概有一米多长,我和弟弟扛不动,他轻轻一提就托在手上气定神闲地吧嗒吧嗒抽烟。
这根大铁烟棒,阿公从不离手,出门也随身带着,既当拐杖用,也当防身武器。
小时候,我和弟弟帮阿公分装烟叶,帮他捶背,他给我们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我和弟弟一人搬一个草墩子坐在他面前认真地听。
阿公有五个孩子,长子长荣几岁的时候出天花夭折了,还剩两子两女。大姑姑比大伯大十二岁,大伯比阿爸大十岁,阿爸比小姑姑大两岁。前面几个孩子年岁相差那么大,是因为阿公坐牢去了。
新中国成立前,阿公坐过三次牢。
第一次,安宁河对岸的河西有恶霸横行,人人恐慌。
这一日,阿公乘渡船去赶集,正好和恶霸同船。本想教训教训他们,结果一拳下去就打死了一个。
阿公让其他人回去报信,就说我王朝清把你家主子打死了,要算账来找我。
阿公被抓去云南坐牢。
云南土匪出没,社会不安,政府束手无策,请出阿公,三拳两脚便灭了土匪的威风。
土匪归顺朝廷,阿公立了功,官府留他在衙门做事。离家十年了,阿公心里惦记着老婆孩子,执意回家。
第二次,我家的田地被别人霸占。玉米已经吐穗,快有一人高了。月明星稀的夜,阿公和大阿公两兄弟,一人手肘上绑一把锋利的刀,钻入玉米地。从这头跑到那头,两排玉米就像被击毙的士兵一样齐刷刷倒地。
跑了一个通宵,好几十亩绿油油的玉米便成了平地。
天亮,阿公自首去,这是破坏青苗罪,又被抓到云南坐大牢。
阿公打算越狱,顺便把同牢房的狱友也带走。他把被单撕成条搓成绳子,半夜用绳子把狱友一个个吊下城墙。等狱友都逃光后,阿公使出轻功,吸一口气,身子轻轻一提,从城墙一跃而下。
就有这么不巧,黑更半夜的,他落下的地方,正好放了两个四面装满铁钉的武器阿公的腰被扎断了。
不走,便是死路一条,英雄岂能坐以待毙。阿公咬着牙慢慢往前爬。
天亮时,阿公爬到了一个小村庄,村里有一位隐世高人,姓陈。陈老先生是家传的骨科神医,他不仅治好了阿公,还收阿公为徒,教他骨科医术。
阿公越狱的消息传来,阿婆吓坏了,赶紧抱着孩子躲回娘家,大儿子长荣出天花也不敢去看医生。
六年后,阿公医术学成回家,最亲爱的长子已经没了。
阿公痛不欲生,立志不再惹事,也不再离家。
阿公一生叱咤江湖,平静面对悲喜人生,失去长子,是他一生无法愈合的伤。
每年春节、清明节还有七月半,阿公都会烧纸给那个夭折的阿爷(大伯),还吩咐我和弟弟边烧边说:阿爷来领钱了啊阿爷来领钱了啊。每每这时候,平时笑呵呵的阿公总是黑着一张脸念念有词,很严肃。
阿公第三次坐牢,是为乡人出头。新中国成立前,安宁河对岸的高草(地名),乡民经常被国民党一个团长欺压,特别是妇女。有人跑来请阿公去管管。
阿公拿了把刀每天在桥头磨,路过的人问,你干吗在这里磨刀啊?
阿公笑眯眯地说,今天我想吃肉,得把刀磨快点。
阿公的眼睛笑成了月牙,语气平静温和,脸上看不出丝毫杀气。
磨到第四天的时候,团长终于出现了。阿公走过去,一刀下去,团长的头就掉了。
阿公去官府自首命案非同小可,立马收监大牢。
阿公喜欢吃肉爱抽大烟,高草的百姓每天都煮好肉,然后挖个洞,把大烟藏在煮熟的肉里,送到牢里给阿公享用。
过了几个月,解放了,被杀的那个团长十恶不赦,该杀。为民除害的阿公无罪释放,还成了英雄。
高草的百姓敲锣打鼓迎接阿公凯旋。
4

阿公房间里有一个老式的大樟木柜,柜子里装着他的寿衣,过段时间他就要拿出来穿穿。柜子上并排放了两个木头药箱,每个药箱一格一格分成十小格,每一格都放了一罐没有贴标签的草药粉。
阿公不识字,这些草药都是他自己去挖来磨成粉装在罐子里的。罐子是透明的,阿公随便拿起一罐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什么药。
有两味药最是特别,一是童子尿。每天早上,阿公都拿个大搪瓷盅笑眯眯地在村里追着小男孩接童子尿。
还有一味药是刚孵出的小鸡,大掌一把抓过小鸡往石臼里一塞,大石头咚咚咚几下就捣成了肉酱。
童年的记忆里,家里长年住满了从各地赶来看病的人。脱臼错位等小毛病,阿公三两下复位就让他们回家;需要上夹板的,固定好,也让他们回去了。
遇到粉碎性骨折,就没那么简单了,阿公要一点一点将碎骨头摸着拼回去,得花很长时间。病人痛得嗷嗷叫,阿公手上不停,还笑眯眯地开玩笑。
村口有一棵我叫不出名字的大树,阿公总是去剥树皮来代替夹板固定受伤部位。别的树都不行,唯独这棵树与众不同有特殊的药性,被阿公剥得几乎光溜溜的。
如果是风湿性关节炎,或者其他更严重的毛病,病人就得住在我家里很长时间。阿公用一个绿色的长方形铸铁大缸,倒上一大桶童子尿,再倒入他自制的各种草药,每天给病人泡。泡完再敷上草药,红肿就一天天消下去。
阿公的医术渐渐闻名。
5

那时候,我们家经常有三种人出没,一是想来跟阿公拜师学武艺的,见着阿公就跪下。阿公上厕所,他们也跟到厕所,一副不成功不离开的恳切模样。
阿公眼皮也不抬地说,我不收徒弟的,我连我儿子都不教,你们回去吧。
另外一种,是来找他看病的,他来者不拒。
还有一种,是来感恩的。
初三的暑假,傍晚时分,夕阳从天井斜斜照进来,从堂屋到厨房的通道被光柱一分为二,灰尘在阳光里欢快飞舞。我正在淘米,一位中年人背着双手慢悠悠穿过光影走进来。
他穿的是蓝色中山装,我看见灰尘飞上他蓝色的肩头。
他问我,你爸爸呢?
我说,我阿爸在菜园里浇水,一会儿就回来。我给他倒了杯茶,让他坐在堂屋里等。
阿爸回来才闹明白,原来他要找的是阿公。他看见我,以为我是小姑姑。当年他来,小姑姑正是我这般大。
当年他是成昆铁路的铁道兵,妻子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和心脏病,是阿公治好的。当年跟随部队,走得匆忙。现在孩子大学毕业成家了,他有能力了,专程从攀枝花来,就是想来感谢阿公。
听说阿公已经过世,他的表情有点恍惚,叹了口气说,唉,我来晚了。
他说妻子当年病得很严重,医院说没救了。打听到阿公后,他背着奄奄一息的妻子来了我家,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复发。
阿公的医术远近闻名,但他喜欢我行我素,自由自在。
西昌的夏天阳光热烈,天空碧蓝。我和同学从学校一路奔跑回家,打算吃了中饭去摘桑葚。远远便看到家门口坐了很多人。
那是凉山州人民医院的工作人员来我家邀请阿公,希望他到医院去坐诊,发挥余热。
阿公表情淡淡地说,不去。我好好的自由日子不过,那么大年纪还被人管着干吗?
村里人都围着阿公劝说。阿公不再说话,托着大铁烟棒吧嗒吧嗒抽他的烟,仿佛这件事情跟他毫无关系。
阿妈说,你现在会写字了,应该把你阿公的药记下来。
我拿个小本子跑去问阿公,阿公给我讲了金钱草这味药。我歪歪扭扭在算术本上写下金钱草三个字,又和同伴跳橡皮筋去了。
6

我家住在名叫永安的老街上,细细长长的一条古街,街沿铺满长长的大青石,其中有一块石板凹进去很多,那是阿公磨刀磨的。
晚年的阿公不爱说话,每天的生活内容,除了卷烟抽烟,就是磨刀,我家的菜刀总是很锋利。
除了菜刀,阿公还磨一把刀,叫夹把刀,那是他专用来刮脚底板的刀,细长小巧。每隔一段时间,阿公就会烧一大盆水泡脚,泡完就用他的夹把刀刮脚底。
我和弟弟吃惊地站在旁边看阿公平常也不太出门走路,怎么每次都能刮下那么厚的皮来?而且,居然,不痛。
阿公有洁癖,他的蓝布长衫、白色短襟大褂,长年洗得干净挺括;两周剃一次头发,一个月狠狠地刮一次脚底。
盛夏的午后,阿公总是穿件白马褂,拿把大蒲扇坐在房间门口慢慢摇。如果大姑姑家里的小表哥培根来了,阿公就会叫他过来帮他剪脚指甲。
阿公的手掌很大,指头白皙修长,脚趾头干净整齐,指甲常年修剪得干干净净。
阿公的房间一尘不染,只有好闻的烟草的气味。厚厚的白棉布蚊帐被烟草熏成了淡黄色,被子总是叠得整整齐齐,床前有两把军绿色帆布做的红木躺椅,一张黑色小方桌,一个黑色大柜子。
农忙时,阿爸阿妈经常趁着月色到田里干活。那时还没有电灯,街坊入睡,老街静谧,只有偶尔的狗叫声从远处传来。朗朗的月光穿过窗棂照进来,把阿公的房间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我就想象那是一块一块的田,想象阿爸阿妈忙完了一块又一块,忙完最后一块就可以回家了。
阿公抱着熟睡的弟弟坐在椅子上抽烟,我想着想着眼皮就开始打架,歪在躺椅上睡着了。
7

阿公大多数时候是温和而安静的,讲话慢条斯理轻轻柔柔,即使讲到杀人放火,也是笑眯眯轻描淡写,斯文至极。
阿公轻易不动怒,一怒起来山崩地裂。他掀起风暴,自己却不动声色,依然安安静静,语调平稳。
阿婆喜欢唠叨,每次唠叨到他烦了,他也不跟她吵,直接过去就把阿婆的下巴给取了,挂在那里,讲不了话。
阿婆吃痛,流着泪奔到邻居家躲起来。过一会儿,阿公找到阿婆,淡淡地说,你说够了吗?说够了就帮你装回去。然后走过去托住下巴轻轻一提,下巴就装回去了。
阿婆泪流满面,阿公还是笑眯眯的样子,就像在开玩笑。
阿公很贪吃,贪吃到了自私的地步。阿婆养了很多鹅,杀了做成腊鹅,打算农忙亲戚来帮忙做活的时候添个菜。
阿公把腊鹅都挂到房梁上,除了他谁也够不着。想吃的时候,他蹭蹭蹭几步跳上梁割一块下来,蒸在饭上一个人享用。
全村人都知道阿公爱吃豆花儿,没肉吃不要紧,只要有豆花儿。谁家吃豆花儿都会给阿公端一碗来。
阿公推磨和点豆花儿的技术也是有名的。
年轻的时候,有钱人家喜欢请阿公做工,推磨或者干其他农活他都能以一敌十。他说请我可以,必须把我们家族的其他老弱,体力不行的人也一起请。
村里人都知道他做事能干,又要罩着全族人,每次请他干活都要另外请一大帮。
我家墙上很多坑,都是阿公用碗砸的。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谁惹恼了他,手上的碗就直接飞出去。

大伯在城里工作,和大娘刚结婚的时候,每回从城里回来过年,阿公都会下厨烧一桌丰盛的饭菜。有次吃饭的时候,大娘扭捏做作,阿公火起,手一抬,哗啦啦满满一桌饭菜悉数倾泻在地,碗盘碎片乱飞。
大娘号哭着往安宁河跑去,要去跳河,饿着肚子的阿爸和小姑姑跟在大娘后面追。阿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表情平静地坐在房间门口吧嗒吧嗒抽烟。
小学五年级,初冬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屋顶上还有薄薄的霜。阿妈在厨房煮猪食,阿爸在街对面的加工房打米,阿公、弟弟、表妹还有我一起吃早餐。我的同学小菜鹅在门口晒太阳,等我吃完早餐一起玩。
阿公老了,一口痰挂在他长长的山羊胡上也不知道,眼看着就要掉到碗里。我一急,把他的饭碗推开,大叫:阿公,有痰!
我话音还未落,就感到自己的头被什么击中,胀胀的,有东西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弟弟和表妹满脸都是饭,弟弟吓得呆呆的,表妹吓得大哭。
小菜鹅在门口看到我满脸是血,一边尖叫一边冲我大喊:快跑!快跑!
我往门外跑去,跑出去的时候撞到门,把插销带出来了,啪!一个碗飞过来正好砸在插销上,差点正中我的后脑勺。
隔壁邻居听到小菜鹅的尖叫,从家里出来正好看见满脸是血的我傻傻地站在门口,吓得拉着我就往医疗站跑。
阿公后来自己去找村干部,说我不要他吃饭,抢他的碗,他才用碗打我的。
他来追我的时候,被凳子绊倒在地,村里人都说,是阿婆在天上拉住他。
我头上那个疤到现在都不长头发,阴雨天还会痛。
人老了难免会糊涂,我们都没怪阿公。他没牙,每次吃肉,我们还是会把皮先割下来,肉炖得软软地再端上桌。八仙桌的上位永远是阿公的,他不动筷子,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动筷子。
8

阿爸十四岁的时候,阿婆生病去世了。
阿公长得英俊潇洒,幽默风趣,又有一身好武艺,喜欢他的女人数不过来,一生风流倜傥。
阿婆心里委屈,嘴上像机关枪一样整天对着阿公喷射怒火。
阿公不理她,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把她下巴取下来。
阿婆生病了,阿公这个铁汉终于展现了他柔情的一面,仔细地照顾服侍阿婆,洗衣烧饭喂猪都包揽下来。说起年轻时他常常闯祸不在家的那些年,阿婆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处躲藏,生活艰难,他眼圈就红红的。
每天早上一出太阳,阿公就把阿婆抱到太阳底下晒太阳,陪她说话解闷。
阿公给人看病,抽大烟,卷草烟,烧饭喂猪,但从来不下地干活。
阿婆去世后,阿爸带着十二岁的小姑姑下地干活。
村里的大人总欺负他,他打不过,只好骂脏话:我你娘
村里人来告状,怒气冲冲地说:王朝清,你儿子乱骂人!
阿公咂巴着烟棒笑眯眯地问:他骂你什么?
人家只好复述一遍。阿公不紧不慢,仍旧温和地笑着问:那他到底有没有你娘嘛?
告状的人气得脸都绿了,又不敢发飙,气呼呼地走了。
阿公说阿爸太调皮,怕他闯祸,不教他武功,只告诉他哪些穴位不能碰,碰了要出人命,其他地方随便打,并说打伤了老子来治。
阿公重男轻女,每次赶集回来都把弟弟叫到他房间关起门来吃零食,弟弟吃成了个小胖墩。
1987年,小我十三岁的小弟弟也出生了。阿爸告诉阿公他又多了个孙子,坐在房间门口抽烟的阿公哈哈哈仰天大笑三声,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
阿公很少大喜大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开心。
小弟弟出生满三天,阿公照风俗抱着他在神龛前叩头,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小虎。
也是这一年,83岁的阿公因为白内障失明了。
阿爸跑遍西昌的医院,都没有医生肯给阿公动手术。坐在房间门口的阿公越来越沉默,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很多亲戚来家里看望阿公。
八十年代探视病人,大多数都是买两个水果糖水罐头。这东西糖分重,吃多了上火。
亲戚们买来的罐头都堆在阿公房间,白天有我们看着,晚上他摸索着一拳一个砸开来吃。
第二天,阿公房间里满地都是玻璃碎渣和糖水。
分不清白天黑夜,渐渐的,阿公患上了失智症。吃了饭还说没吃,明明吃的是肉偏要说吃的辣椒,拿根棍子整天坐在房间门口乱打,说我们要去偷他大柜子里的宝贝。
有一天下午,突然找不到阿公了。
全村人都发动起来找,村支书他们在一处被火烧掉的废弃房子里找到了阿公。
阿公用烟棒当拐杖,探到一堵矮墙,脚一抬,骑上墙就翻过去了。躲到墙角,挥舞着大铁烟棒,谁也无法近身,谁的话都不听。
阿爸赶到,轻轻叫他一声:阿爸,是我,我来背你回家。
听到儿子的声音,阿公一句话不说,收起大铁烟棒,乖乖趴在阿爸背上回家。
9

阿爸每天守着阿公,饭端到他床上,请医疗站的医生上门来打针送药。
阿公渐渐恢复了神智,但总是坐在床上长时间沉默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像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一样,在心里回放他跌宕起伏的一生?
1988年初秋,一贯干燥的西昌开始下雨,无休无止的雨,下得天地都乌泱泱一片霉气。
阿公把阿爸叫到床前,说他梦见村口的大槐树倒了,他就要走了。
阿公说得很平静,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告别,他只是要去安宁河对岸赶集一样。
他从腰上解下自己的皮带交给阿爸,这条窄窄的黑牛皮皮带阿公系了五十年。他交代阿爸:这不是皮带,是黄桶箍,我走后,你要把王家这个大家族箍在一起,互帮互助。
阿公叫阿爸把一岁多的小孙子抱到他床上,摸出他的印章塞到小孙子手心,他的大印要小孙子小虎才掌得住。
他的大铁烟棒和烟盒留给大孙子小飞。
那根大铁烟棒之前用来打狗,打断了一截,阿公送给村里一个老朋友做纪念。一个星期前,他摸到人家家里又讨了回来。
我是孙女,自然什么也没有。后来刻墓碑的时候也没有我的名字,家谱上也不会出现我的名字。
10

因为一直下雨,这一年秋收得特别慢。
快到中秋了,我家的稻子刚刚开始收割,家里进进出出都是人。
阿公的房间门开着,他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头垂着。阿妈看到,赶紧跑去叫邻居来帮忙套寿衣,把早已准备好的棺材抬到堂屋。
阿爸奔进房间,抱着阿公,听到他喉咙里呼呼呼地有痰。
阿爸扳开阿公的嘴,伸手进喉咙把痰掏出来。
坐在床上的阿公突然问阿爸:我们家的稻子收完没?
阿爸说:我们家明天收完后,整个六队就收结束了。
阿公张着没牙的嘴呵呵笑着说:那我等几天再死吧,现在死了没人抬我上山。
街对面的邻居老太太风风火火赶来帮忙套寿衣,经过阿公房间歪头看看,阿公正坐在床上端了碗鸡汤在喝。
老太太站在阿公房间门口大笑着说:王朝清,他们还说你要死了,我看你要安逸死、享福死还差不多!
阿公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笑呵呵地转向房间门口:过几天再死。
11

1988年9月25日,中秋节,星期天,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下个不停。
我到阿公房间和他告别,握着他的手说我要回学校了。
阿公睁着看不见的双眼,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张着没牙的嘴笑呵呵地说,你要好好读书啊。
我说阿公放心,我会好好读的。阿公的大手苍白无力,有点凉,指甲依然修剪得干干净净。
阿公坐在床上,穿着洗得雪白的白布对襟褂子,脸颊清瘦,光头锃亮,那个威风凛凛的鹅公包仿佛小了很多。
秋收终于结束了,最后一户人家也颗粒归仓,进进出出的嘈杂声渐渐平息。
阿爸阿妈把稻子铺在二楼楼板,隔一会儿就要上去翻搅。老街上除了雨声,偶尔夹杂着街坊几句咒骂天气的声音。
整天嘻嘻哈哈,即使在最糟糕的日子里也不忘开玩笑的街坊们沉默地站在街沿上,望着这漏了的天发愁:再这样下去,收回家的稻子就要捂坏了。
西昌又称月城,素来阳光月光多,雨水少。往年中秋,月如银盘,照亮夜空也照亮老街,老街坊们总是备好月饼石榴以及各种佳肴,坐在院坝里把酒祭月高谈阔论。
这一年的秋天非常诡异,大雨下得仿佛太阳和月亮已经从这世界消失了一般。本应欢聚赏月的中秋,整个世界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天漏了一样。
晚上9点,百无聊赖的夜,老街上的灯火一盏盏被大雨浇灭,人们都准备睡觉了。突然听到我家传来阿爸撕心裂肺的大喊:快去叫医生,快去叫医生
阿妈惊慌失措地跑进阿公房间,使劲扯下蚊帐的四个角,卷起来扔到地下。
老一辈说,人离世的时候不能被蚊帐罩住,否则他会看不见往生的路。
阿爸瞪着血红的眼睛冲阿妈大吼:叫你去叫医生!!
医疗站就在隔壁,医生来的时候,阿公已经闭上眼睛,嘴角还是平时笑眯眯的表情。阿爸握着他的手,带着哭腔在喊:阿爸,阿爸
我的阿公,选在一个万家团圆、游子不离的夜晚安详离开。
12

永安还有个形象的名字:夯土坎。晴天一把刀,下雨一包糟。
第二天上午,村里人骑自行车赶到学校叫我回家。
我坐下午的火车赶回来。
大雨如注。雨水像千军万马淌过瓦沟,沿着瓦当奔涌而下。
回家的那条路,齐小腿的泥泞,牛粪污水合着雨水满天满地横流,老街上齐脚踝的稀泥像糨糊一样,一脚踩进去半天拔不出来。
远远就看见我家门口扎了白色的鲜花拱门,黑色的人头攒动,阿公八十四岁无痛而终,是喜丧。
一口黑色棺木停在堂屋正中,阿公身着蓝布长衫,头上包了黑色帕子(川南老人的盘帽,十几米长的布条一圈一圈缠在头上缠成一个大圆盘帽子)静静地躺在里面,脸颊清癯,表情平静,像睡着了一样。
我和阿爸一起为阿公守夜。一群道士先生在烛火摇曳中通宵奏乐念经。
为首的四十多岁道士告诉我们,他十几岁的时候腿疾严重,一步也走不了。他父亲背着他到我家,走了两个多小时。阿公每日为他精心诊治,四处寻来草药,熬成药汤,为他泡脚。一个月后回家,他自己走了半个小时就到家了。
他说阿公是他的恩人,这次他带着一群徒弟专程来替阿公念三天的经,分文不收。
三天后出殡的早晨,倾盆大雨。自发来送阿公的人整整排了两里路,收到的祭帐(来吊唁的客人送的,一块布或一张床单,出殡的时候做成旗子挂在竿子上举着,像将军带兵出征的战旗)堆得像小山一样。
坟地是阿公自己选的。有一年给阿婆上坟的时候,他用大铁烟棒在地上画了个圈说,以后我就埋这里。
第二年去上坟,阿公选好的地方已经有一座新坟。阿公笑眯眯地说:这个龟儿子跑得比我快,动作麻利抢先占了好位子。
退后一步,重新选位子。阿公的旁边,紧挨着阿婆的坟。
棺木入穴的时候,雨居然不可思议地停了。等盖好土,太阳穿越云层,云开雾散晴空万里。来帮忙的人纷纷称奇。
这场雨整整下了四十天,前所未有。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阿公一只手拿着大铁烟棒,一只手牵着我,弟弟在前面跑。阿公问我:燕燕啊,你说阿公能活到多少岁啊?
我说七十岁。想了想又赶紧改口说,一百岁,我的阿公能活到一百岁!
阿公张着没牙的嘴一直笑,他说活八十岁就够啦。
我的阿公活了八十四岁,一生传奇归尘归土。
13

我经常梦见阿公,有一次梦见他在雨里赶路,雨不大,却淅淅沥沥仿佛永远不会停。在类似凤凰那样的山边小城,阿公穿了老式的军绿色雨披,背了重重的行囊在一个长长的坡上疾行。
我追上阿公把他拉到避雨的地方,问他:阿公,你要去哪里?
阿公说:我要赶去云南,教我医术的恩人陈先生的后人有难,我要去帮忙。路上需要钱,清明节你们给我多烧点钱。
说完,阿公又急匆匆上路了。
本族的姑婆,阿公的堂妹,也经常梦见他。姑婆说:我梦见大哥在那里还是爱打抱不平,好管闲事,经常把钱分给别人用。我看到他穿着那件白棉布对襟褂子,摇着大蒲扇坐在椅子上和人谈笑风生。他的眼睛能看见了。
有异乡灵婆来村里替亡人观魂。
这个从未来过村里的灵婆念几句咒语,亡人便会上她的身,说话语气、动作通通变得和亡人一样。
为了让你相信,亡人上身后,首先会详细讲出你家里一些外人所不知的细节。
我家请她时,她说了我们家有多少个泡菜坛子,具体放在哪个位置,每个泡菜坛子里分别泡的是什么菜。
我们家有十几个泡菜坛子,无一遗漏,毫无误差。
她说话也是阿公的语气,说你们有什么事赶紧问,我有急事,得赶路去了,要去云南办事。
还说,你们要多给我烧点钱,我的钱要分给张瞎子一起用。
那个张瞎子,是我们同一条街上的街坊,他的独子十八岁的时候生病死了。
他们死了很多年,没有后人。
如今每到清明,我在杭州都会梦见阿公。
梦里,阿公伸着双手往前摸索,表情落寞,眼神空洞。我想牵他的手,却够不着。
我在另一个时空眼睁睁地看着阿公孤独地往前摸去,心痛无比。
如果阿公还在,该112岁了。阿公身体健硕,从无病痛,如果眼睛不失明,他现在一定还在。
想念阿公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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