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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莲上仙(《莲上仙》(全二册)红袖添香当家作者,继《和月折梨花》后,最痴缠感人的仙侠奇书)

書城自編碼: 2123059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玄幻/新武侠/魔幻/科幻
作者: 寂月皎皎
國際書號(ISBN): 9787550215535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 2013-09-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全2册/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1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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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上仙》(全二册)
红袖添香当家作者
寂月皎皎
继《和月折梨花》后
最痴缠感人的仙侠奇书。
一念花开,一念春起,
一念越了仙魔,淡了生死,
唯有心头一片虹彩绚烂如烟火璀璨。
寂月皎皎最新力作,超越以往作品,最优秀的一本仙侠题材的爱情小说。
天马星空的想象力构建了,昆仑仙境,魔界。
以最擅长的百转千回爱情笔触,写出了最痴缠纠结的仙魔恋。
內容簡介:
朝夕相处两百年的师兄被指认为魔帝之子,叛出师门,她舍弃一切随他而去。
天涯海角也好,鬼域魔界也好,被天下人鄙弃追杀也好,她只愿记取紫堇花下的山盟海誓,孤鹜峰上的璧影双双。
似海深情,却换他十二道金箭,将她射作玄冥城下的一枚血刺猬,死不瞑目。
韶华流水过,漫天大雪惊破一场春梦。
血泊里重生的孤雁在背叛里丢了心,碧水青山间踏云而行的女子再不是原来的那个。
翩翩少年影,分明旧相识。
她唇边含笑,看他拙劣地向她走近,慢慢握紧手中的宝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要我魂飞魄散,我还你灰飞烟灭。
鲜血淅沥而下,如窗外细雨潺潺。
有谁在低低叹息:“菱角儿,孤鹜峰的紫堇花,又该开得漫山遍野了吧?”
若有来世,我只想和你做一对红尘夫妻,一生不弃,一世不离。
若能撑一柄油布木伞,看几场江南烟雨,赏几回青山云海,便不枉历今生这重重难,千千劫。
關於作者:
寂月皎皎,原名刘华君,女,双鱼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红袖添香网站首批签约写手。
入选2007年首届中国网络原创作家风云榜,
“2008全球华文武侠小说大赛”亚军获得者,并多次获得华语言情小说大赛各类奖项。
宅于蜗居,读书不求甚解。
最爱枯坐于电脑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于眉睫间舒展风云之色,铺陈爱恨悲欢。

已出版《繁花落定》、《风暖碧落》、《倦寻芳》、《和月折梨花》、《碧霄九重春意妩》、《幸福的黑白法则》、《问镯》、《薄媚·恋香衾》《云鬓花颜之风华医女》《情晚?帝宫九重天》等十余部小说,并大多已出版繁体版本和越南版本。
目錄
序章
第一章 碧藕为骨莲为衣,一笑春风懒
第二章 昔情逐水流,华胥梦里蝶逍遥
第三章 候君百年,谁记朝夕蔷薇香
第四章 笑剥青青莲子,折断伤心几许
第五章 莫诧紫堇花开,当时着意深
第六章 绝狱何必惊故人,残花过影不留痕
第七章 一念无邪,无思无虑亦无愁
第八章 阆苑有仙禽,天上人间几回逢
第九章 百岁流年,空恨碧云离合
第十章 梦回时春去也,风雨天涯路
第十一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不诉情殇
第十二章 鸳梦冷,夜寒何处著相思
第十三章 三生诺言,许卿几世风华
第十四章 诛仙不诛心,死生不弃
第十五章 怎堪旧日台阁冷,只手覆苍灵
第十六章 辜负东风,岁华摇落各伤魂
第十七章 咫尺凉蟾亦未圆,奈何天
第十八章 两处断肠,一样伤心,莲折丝不绝
第十九章 紫薇浸月,三生醉梦几段愁
第二十章 半夜天,挑灯看,我心换君心
第二十一章 寂寞芳菲千年度,花颜在,人何处
第二十二章 织梦弄影,问东风谁主
第二十三章 尘缨无解,谁怜刹那芳华
第二十四章 一叶素心空,梦碎月痕深 .
第二十五章 千骨干杀,拈花笑时了怨不了情
第二十六章 流年寂寞韶华艳,勿堕永劫
第二十七章 浮云生死蚀仙洞,凤凰舞,花魂惊
第二十八章 脱樊笼,见苍穹,屈指佳期如梦中
第二十九章 合欢被下双鸳鸯,红烛照莲妆
第三十章  菱湖落照,拗莲捣麝情不灭
第三十一章 流霞追云,奈何回天无力秋声冷
第三十二章 孤鹜山高,银铃声远,何以报春晖
第三十三章 一笑故人心依旧,魔池畔,花嫣然
第三十四章 乱云浊海,谁使迷天摄魂
第三十五章 雪暗黄泉路,梦断魂消又千年
第三十六章 大成若缺,尘缘干劫无尽时
第三十七章 意千重,与谁同,阆苑一梦终成空
第三十八章 人归来,凤涅槃,千古是非了无痕
番外 人生要足何时足,闲看青山云去留
內容試閱
我追逐了十天十夜,才追到了景予。
他立于高高的玄冥城头,发束金冠,腰扣玉带,玄衣如墨,在无数从人的环绕之中,依然萧萧落落,是我眼中的独一无二。
我孤零零地立于城下,眯着眼努力想看清他逆着光的面容。
玄冥城的青黑城墙矗立前方,巍峨如山,仿佛就要倾压下来,将我砸个粉身碎骨。
可即便粉身碎骨,我也想看清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师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心。
旁人都说,他是魔帝之子,潜入昆仑修仙,居心叵测。
旁人都说,他叛出师门,屠害同门,欺师灭祖,罪不可赦。
旁人都说,他意存欺骗,他不会喜欢我,他跟我的亲事更是一场最好笑的笑话。
可我只记得,他被我陷害,面壁思过十年,只是想通了他喜欢我。
我还记得,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向织梦池,说愿意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
我更是记得,他用紫堇花为我包了个小小的睡枕,我睡在花丛里傻傻地咬了他一口,换来他紧张却有力的拥抱。
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从此会有两个人的天荒地老。
即便现在,我依然不认为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他是魔,我是仙,那又如何?
若他被众仙无尽追杀,我便随他亡命天涯。
魔界也好,鬼域也好,只要他肯向我伸出手,纵然千夫所指,纵然万人鄙弃,纵然负天、负地、负苍生,我绝不会负他!

“景予!”
我冲他高喊。
城头的夕阳凄厉如血,他似立于万道霞光之中,墨黑的衣袍染了金边,飘扬的发丝闪着苍凉的光泽,静默得让人心悸。
他终于回应我,却不是我幻想里的感动或感激,而是他的夺魂金箭。
玄冥城的噬魂金弓、夺魂金箭,可令凡人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亦可令我这样的小仙魂魄散逸、难入轮回。
我躲开第一、二、三支,没能躲开第四支。
右胸一箭,剧痛,但尚不致命。
我挣扎着扶剑站稳,咬牙要去拔箭时,但闻弓弦声连连响起。
抬眼看时,金色的噬魂弓耀眼明亮,灵活地摆弄于他的手掌间,随着他指间的力道劲射而出。
金色的羽箭袭到眼前,速度和力道都该是他所能发挥的极致。
我身手本就不如他,如今更躲不开。
我听到了死神狰狞的笑声,然后眼睁睁看着羽箭扎入我的眉心,生生将我洞穿。
身体上的剧痛忽然间消失。
我甚至睁大着眼睛,用最后的神志沉默地看着他,清醒地数着他射来的箭。
一、二、三、四……
在给了我致命一箭后,他又射来了十箭。
整整十二箭,一箭比一箭快,一箭比一箭狠。
终于,连修炼两百年的仙元也支持不住,随了魂魄四散飞逸。
最后一缕灵识飘开时,我看到了自己被十二道金箭钉死在地上的身体。
长长的金箭把那瘦小的身体钉成了刺猬,雪白的衣袍染透鲜血铺展于地,如同夕阳下妖娆盛放的殷红花朵,硕大美艳,触目惊心。
血液还在流淌。魔界的泥土贪婪地吸取着这具身体最后的活力,由烟黄转作了深褐。那张仰着的秀丽面庞却还是干净的,木然睁着的眼睛满含泪水,不知道在看眉心的那支箭,还是在看城楼上的那个人。
那具身体是我的,可连我都不知道我最后在看什么。
魂魄散逸,灵识无所依存,飘飘荡荡地飞上城头。
那个持着噬魂金弓的男子,如一尊石像站立着,冰冷而肃杀,令人望而生畏。
可不知为什么,那种冰冷肃杀里,带着一种类似绝望的悲伤。
我茫然地从他跟前飘过,似乎听到他在无声地哽咽。
恍如有一滴水,轻轻从那缕灵识间滴落。
是景予在落泪吗?
想来又是我自作多情的错觉。
曾以为我是他的师妹、他的知己、他的恋人。
原来我真的只是他的一个笑话。

『第一章』
碧藕为骨莲为衣,
一笑春风懒
半年后,昆仑山。
我趴在莲池边,使劲地晃着脚,催促师父快些干活。
师父的短腿踩在水里,他一边折着莲枝,一边摇着他的胖脑袋,说道:“你悠着点儿,别乱晃了,小心给吹湖里!”
话未了,一阵风吹过,我已忽地飘起,纸片一样在空中旋了两个圈儿,然后一头栽到水里,浮浮沉沉地荡漾着。
眼前都是水,亮晶晶的,像蒙满了眼泪。
师父伸出手把我一捞,湿淋淋地搭在旁边的汉白玉栏杆上,幸灾乐祸地说道:“看,掉下去了吧?要不是师父手快,看给池里的王八一口吞了!”
我愤怒地又想晃晃腿,却沾了水,再也晃不动了,只能口里骂道:“矮冬瓜,像乌鸦,好的不灵坏的灵,王八见了都躲他!”
师父大笑:“都变成一片荷叶了,嘴里还不饶人,小心我拿了你去包叫花鸡!”
我立刻馋了,应声道:“可以!鸡腿归我!”
师父道:“行,只要你还能吃!”
我奋力地咂咂嘴,以示我能吃。
可从师父的角度,大约只看到铺在栏杆上的荷叶温柔地卷了卷叶边儿,悠悠地挂下了一串水珠,顿时指着我笑得喘不过气来:“菱角儿,菱角儿,你真真太狠了,变成荷叶也能流口水!整座昆仑山如果能找到一个比你更馋的,师父我跟你姓!”
听到有什么落到水里的声音,我瞥过去,尖叫道:“师父,我的碧藕!”
师父低头一瞧,慌忙踏着水要去捞那掉落的莲藕,却不防一脚把那莲藕踢得更远了,嘴里犹自在说道:“没事,没事,脏了洗洗便成。”
荷叶又悠悠地落下一串水珠,我想,一定是我的眼泪。
天下的师徒虽多,但像他那么笨,像我那么背的,一定不多见。

碧藕为骨,荷叶为衣,不仅是门高深的法术,也是门高深的技术。
师父折腾了好久,才勉强做出个人形来,便轻轻将我提起,念动固本归元真经,把我三魂七魄自天灵注入。
热力涌过,我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先活动活动刚成人形的手脚。
最重要的是,我得看看他有没有把我的腿关节、手关节给装反了。此等异事,在昆仑八大仙尊里,也只有我师父皑东仙尊能做得出来了。
还好,手脚能运动自如。
再向前走两步,好像也正常……
咦,慢着,为什么我向前走时,路会往后退?
我转过脸,看到师父因吃惊而缤纷的神情,怒吼道:“矮冬瓜!”
“菱角儿,我不是有意的!”
师父抱头鼠窜,狼狈逃去。
我急忙向他追去,可迈出两步脚下已经踩空……
“扑通!”
目测往前,实则退后,我结结实实地滚到了莲池里。
师父奔回来把我拎上来时,我湿淋淋地哭丧着脸:“师父,我只是想让你把我装反的脑袋扳正过来!”
师父泪眼婆娑:“我正想去找法器。”
“可徒儿以为你想不开,要去找根稻草绳把自己吊死……”
“扑通!”
我又重重摔到了水里。
这回是被人扔的。

我的坐骑是一头白狼,一头很倒霉的白狼。
它本是草原上的狼王,有一堆的母狼把它当老爷供着,还生了一大群的狼崽子,日子优哉游哉。千不该万不该,跑去吃掉个垂死的伤者;千不该,万不该,吃人之前没问一声这位伤者有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在昆仑山修道,他是不是也跟着学过些皮毛。
一点灵性未灭,居然反占了白狼的身体,然后丢开那群狼妻狼子跑来昆仑山找他小姑奶奶的大侄子,也就是我师兄景予的小跟班,想要回自己的人身。
景予哭笑不得,觉得他能借狼还魂逃过生死劫便是幸运,好好借着狼身在这洞天福地修炼,或许也能修成正果,成个长生不老的神狼什么的。
但他思念家里的老婆孩子——能说会笑的老婆孩子,而不是狼老婆、狼崽子。他想变成人身。
他居然知道如今昆仑山的八大仙尊的祖师爷太乙天尊,说道:“当年哪吒三太子割肉还母、剔骨还父后,太乙天尊以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真言,不是让哪吒三太子起死回生了?听说莲身的三太子比原来还好看!”
敢情还嫌弃自己俗世的模样不好看,指望着仙尊们替他做个和哪吒一样美貌俊秀的莲身啊?
景予的师父、我的师伯文举仙尊很不客气地答他:“如果你有哪吒三太子的灵性和本领,我们立刻给你做个莲花金身!”
文举仙尊宝相庄严,说这话时更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逼人气势,立时把白狼的自尊和自信一齐踩到脚底,于是白狼心甘情愿要当一头未来的神狼,并且把未来主人的目标锁定在离文举仙尊远些再远些的某些小仙身上。
比如,我。

那时,景予还是昆仑山八大仙尊座下最优秀的弟子,人人敬重的昆仑剑仙。
那时,我还是景予最心爱的师妹,没有之一。
那时,景予还没有被人发现是魔族的奸细,没有遭到各路剑仙的追杀。
那时,我总是很开心,哪怕景予送我的白狼坐骑各种违和、各种讨厌,时不时会以男人的眼光打量我,评价我胳膊太细、臀部太小、胸部太平,等等。
那时……我还是肉身。被景予从玄冥城头十二道夺魂金箭射穿在地上时,流出的还是殷红的鲜血,而不是浅碧的汁液。
当然,我现在还是很开心的。
虽然景予走了,可他留给我的白狼还在,并且能不时陪我说说话。
它趴在我的床边,老气横秋地说道:“野姑娘,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都说了不是肉身,不能老是元神离体,看看,莲身又坏了,是不?”
我踢了踢它的肥肚子,弯下腰吼道:“别叫我野姑娘!你见过这么端庄这么贤惠这么温良恭俭让而且善良美貌天下无双的女剑仙吗?记住,我不姓野,我姓叶,我叫叶菱!”
白狼的脸都黑了,夹紧尾巴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呕吐声。
我掏了掏耳朵,觉得狼的呕吐声真不是一般的难听。
当然,狼的欣赏水准也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连景予都认为我是个难得的美人,我能不是个难得的美人吗?
景予……
我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叹了口气。
然后,枕上就莫名地湿了一大块。
借着莲身重返人世后,半夜醒来被衾上总是湿漉漉的,定是师父手艺太差,藕段里的水总是倒不干净,我一睡着,水就淌满了被头。

翌日,师父带我去北嚣山。
这回见的,是一位叫玉虚真人的道君。据说他和李家有些亲故,哪吒三太子去陷空山无底洞收伏白鼠精的途中就曾在他的道观小住。
说明来意,玉虚真人叹道:“这可难说。一则咱们毕竟是地仙,皑东仙友的法力怎么和天界的太乙天尊比?再则听闻哪吒所用莲身是西天极乐世界世尊座下莲池所采,那里一花一叶都沾了仙气,连香油灯的灯芯都能成仙,哪是寻常之物可比?当然昆仑山洞天福地,又有诸位仙友日夜颂祷,所采莲藕也非寻常,只是与世尊座下的,就不能相提并论了!”
师父愁道:“好容易和诸位师兄弟想出让小徒借莲身聚魂复生的法子,谁知莲枝不到一个月便腐朽发黑,再也支撑不住灵体;小徒又淘气,三番四次玩元神出窍的游戏,那莲枝失了灵气,朽得更快。这一个月我已经为她修了两次莲身了……”
玉虚真人笑道:“叶姑娘奋勇追那贼子十天十夜,最后以一敌之,被那贼子连射十二箭,毁尽肉身,差点万劫不复,众仙友谁不赞她好气概、好道义……”
懒得听他们叨叨。
说到最后,无非又在骂景予这奸佞小人欺师灭祖、阴险狡诈、忘恩负义……
听说这北嚣山产玉石,且多有灵性,我便偷偷溜出来,骑了白狼四处逛逛。
白狼道:“你可别不当一回事儿,如果不是你性命攸关,仙尊不会特地为了你找这个找那个。上回我听文举仙尊座下的圣虎讲,其实仙尊们都后悔,不该强聚你的魂魄不放你去投胎。投胎转世重新修仙虽困难,借莲复生却有违天道,诸仙尊又不抵太乙天尊那样的大罗金仙,并无逆天之力,现在与其说你借莲藕复生,不如说莲藕借你灵力常青。难道你没觉得换了莲身后你的修为越来越弱了吗?”
“好像……差不多吧?”我仔细地想了又想,断言道,“自从肉身被毁,我一直很弱,从没精神过。”
“你会越来越不精神,直到莲身把你的灵力耗光!违背天道的魂魄还没法轮回,你只有等着魂飞魄散了!”白狼侥幸不已,“幸亏当年我没选这条路,不然真的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唉……什么时候回老家看看,我老婆孩子好像越来越老了……”
我够着头顶柳条,折下一枝,啪地抽在它的屁股上:“那你现在就滚回去吧!”
白狼吃痛,嗷地叫一声,猛地向前奔去,大约又想故伎重施,把我摔上个大跟斗,转而和师父告状,说我虐待它。
将手中柳枝幻作人形,依然骑在它背上,我自己轻巧飞到柳树上,回头看它还向前奔得起劲,暗用法力来了个移形换影,乐呵呵地瞧着它一头撞上前方一棵枯树,跌得四脚朝天,兀自对着摔在地上的柳枝叫道:“你又戏弄我,我要告诉皑东仙尊!”
不远处便有小童笑得打跌:“公子快看,公子快看!天下有这么笨的狼,自己撞到路边的树上,还怪柳枝害它!”
旁边的蓝衣公子扫了一眼,笑道:“到底修了几年道,总算能一眼识出这是柳枝!这谁家的狼的确够笨,连小小的障眼法都看不破!”
白狼一骨碌爬起来,拿爪子挠了挠柳枝,终于觉出几分不对,莹莹绿眼开始四处打量,寻找我的踪迹。
那蓝衣公子已来到柳树下,也不下坐骑,大剌剌向我一揖:“姑娘请了!”
白狼抬头看到我,立时对我怒嗥不止。
小童便又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他主人的坐骑,神情又是骄傲,又是不屑。
那蓝衣公子的坐骑却怪异,模样似虎非虎,白身犬首,马尾彘鬛,估计又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神兽,怪不得会嘲笑我的白狼。
我飞下树来,向那公子还礼道:“仙友有事?”
蓝衣公子问:“请问玉虚真人可在山上?”
我微笑向对面一指,道:“真人约了好友在那边峰上的宴凰台对弈,可能要傍晚才回。”
小童怔了怔,便道:“公子,那我们直接过去找他吧!总不能等到傍晚吧?”
那公子道:“也好。”
小童便牵了坐骑折返往另一边,临走又向白狼做个鬼脸。
我便踢了踢白狼:“看,人家又在笑话你呢!你就没一点比人家强的地方吗?”
白狼已被小童一而再,再而三的嘲笑打击得顾不上和我计较,奔上前去和那坐骑并行,口吐人言道:“你真丑。”
从小童到公子都怔住,扭头看向它。
神兽果然是神兽,居然也能听得懂人话,站住身看向白狼。
白狼也便站住,继续道:“狗不像狗,猪不像猪,马不像马。爷爷我见过丑的,就没过你这么丑的!”
神兽愤怒,咆哮着弓起腰,差点把主人掀翻。
白狼慌忙后退,一边往我身边逃一边道:“骂不过就动手啊?有本事你也骂呀,你也骂呀,骂不出人话来我就是你爷爷!”
神兽转过身来便要追上来,公子、小童连声呵斥,几乎制止不住。
我逍逍遥遥坐到白狼身上,拍着它向前走着,开心地唱着歌:“骂不出来是一种痛,一种痛,一种说不出来的痛……”
天很蓝,云很白,山林很绿,我也该很开心。
嗯,我一向很开心,只是荷叶做的身子实在不结实,才让我时常无精打采。

逛了一圈回去时,意外地发现那公子也在了。
师父为我引见时,我才知道这位就是赤城山静虚仙尊的首席弟子宁丰。
据几大派的长辈仙尊评判,年轻剑仙中悟性最高、修为最强的四大弟子,该是昆仑的原微、景予,赤城的宁丰,以及我叶菱。
原本昆仑占了三位,很让昆仑众仙感到骄傲,谁知景予被人揭穿是魔帝之子前来偷艺,我重伤后勉强保住元神借了莲身苟存于世,如今昆仑只有原微师兄能和这位宁丰公子比肩了。
宁丰已在笑道:“原来是昆仑的叶师妹在和愚兄开玩笑!”
师父愕然道:“方才……方才哄你去什么宴凰台的,就是我这劣徒?”
宁丰忙道:“不算哄,叶师妹应该在考较愚兄才智吧?幸亏我走了几步,猛想起宴凰反过来念,正是谎言!叶师妹这是明着告诉我,她说的是谎言,考我能不能识穿呢!话说叶师妹真是聪颖过人,连坐骑都能学成人语,愚兄佩服,佩服!”
师父原就护犊子护惯了,只怕在外人跟前丢脸,见状立时开怀,笑道:“都是自家人,也不必客套。我这徒儿淘气惯了,你就喊她菱角儿便成。”
宁丰便抬起那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菱角儿……”
“对,菱角儿,菱角儿……”
师父笑得没心没肺。
可我怎么就觉得宁丰的眼睛里还有点别的什么呢?
嗯,有妖气……
我得小心些,别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运起御剑行云诀,脚踏秋水剑返回昆仑途中,师父说:“菱角儿,我把你嫁给宁丰吧!”
脚下一滑,我连人带狼一头栽了下去。
果然妖气冲天啊,妖气冲天!
师父您是仙尊呀,怎会这么容易就给迷了心窍啊?
好在他的术法远比他做莲身的本领高明,给迷了心窍也没忘了救徒弟,指间捻诀向这边一指,正跟我一起栽下去的宝剑立刻顿住,然后明光一闪,飞快蹿到我和白狼下方,把我们稳稳托住。
我惊出一头冷汗,忙御剑飞回师父身边,问道:“师父,那个宁丰是什么妖?”
“妖?”师父怜悯地看着我,“我怎么会教出你这么个不识货的笨妞儿?人家那资质、那品格,啧啧,比你强多了!说不准是哪位天界上仙历劫重修呢,不然也不会连独豫那样的神兽都乖乖听他使唤。”
“神兽?”我思索,“不会是他那个马不像马狗不像狗的坐骑吧?”
师父肯定地点头,一脸的钦羡:“那可是上古时候留下的神兽啊!”
白狼在下面愤然说道:“神兽吗?明明是怪兽!长得那么丑,那么蠢,而且不会说人话!”
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我立时道:“对,哪有我的白狼这样英俊,这样神勇,而且会说人话!”
白狼摆摆尾,以示一万分同意我的看法。
师父寡不敌众,果断转移话题:“你的御剑术怎么越学越回去了?练了两百年的术法还能从剑上栽下去,你真可谓千百年来昆仑第一奇人!”
我便沮丧了:“师父,这委实不能怪我啊!自从我换了莲身,这剑就常不听使唤了。可能得肉身用着才有灵性吧?”
师父道:“胡说八道。那些修为高的地仙,便是肉身毁去,只剩元神,一样可以御剑杀敌。你好歹还有个身子呢,怎么会丢了灵性?”
我道:“又或者,是太有灵性了,觉得自己的伴侣走了,所以没精神了?”
师父沉吟:“还有此一说?不过长天剑咱们一时弄不回来了……要不,改天帮你重找把好剑?唉,比秋水和长天更好的宝剑,难找啊!”
心口莫名地一疼。
必定又是恍惚间的错觉而已。
肉身都没了,几根破荷梗几片破荷叶,能把身子撑起来便不错了,哪里来的心,又哪里会觉得心口疼?
我这样浮萍心性的人,能日日不辍地练上两百年的剑,师父归功于天赋,而我归功于景予。

昆仑山,孤鹜峰。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每逢日出日落,红霞照丹枫,兰芷熏醉。携手观秋水,并肩看长天……
他的模样比秋水或长天更美更动人心魄。他舞动长天剑时,我不由得拔出秋水剑相随。
据很多后入门的师弟师妹们说,景予师兄与叶菱师姐双人舞剑,是两百年来昆仑山最美丽的风景。
而我眼里只有景予一道风景。
想想这人真是不厚道,最凶猛的武器都换成噬魂金弓了,又何必把那把长天剑带走?
还有我那枚从小佩着的玉坠儿,真不该送他。亏我当时还想在上面刻上自己的名字呢,可怜了我两百年的功力,把自己的手指都扎破了,也没能把字刻上去。
也许从那时便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吧?
瞧这秋水剑失魂落魄的,哪天害我成为昆仑山第一个御剑飞行时摔死的剑仙,真会被人笑掉大牙了……

白狼难得的善解人意,正在问师父道:“皑东仙尊,你怎么会想着把叶姑娘嫁给那个宁公子?我瞧着他装腔作势、矫情无聊,再俗气不过,连好端端的神兽到他那里都成了贼眉鼠眼的怪兽了,可见得不是个好东西。”
师父便看向我:“你怎么看?”
我向白狼一竖大拇指,说道:“附议!那公子一看就有妖气……不,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说赤城山修炼多年的仙有妖气,听着才不像正经话……
师父便又郁闷了:“哎呀,为什么就我觉得他人品不错、修为又好,堪称当今年轻剑仙中的典范呢?”
我悄悄用脚尖踢了踢白狼。
白狼看我一眼,立刻卧剑狂呕,呕,呕……
我便道:“师父,你和白狼有仇吧?看看你说的这话把它给恶心的!”
师父沉默了,然后痛心疾首地自责道:“师父的错啊!唯一的弟子居然教得这样是非不明、好歹不分!枉我满腹经纶、才华绝世、术法超群、睿智无双……”
白狼的小心脏承受不住了,假吐变作真吐。
我很怕再一头栽下云端,看着师父半秃的脑袋,忍着没吐。
转头一想,昆仑山八大仙尊,就数排行老六的皑东仙尊弟子最少,也对弟子最好。他打什么主意还好说,万一说到掌门的二师伯广昊仙尊,或者五师伯文举仙尊那里,几个长辈一合计一拍脑袋,真把我嫁给那宁丰,我可没景予那等本事,可以挥手间便伤了同门师兄弟夺路而逃。
我打断师父的自伤自怜,说道:“师父还记得我是你唯一的弟子啊?我还没出师哩,就急急打算把我嫁给外人作甚?”
师父叹道:“谁想把你嫁给外人来着?虽说你长了两百年,可咱们剑仙比不得凡人短寿。认真算起来,你还是个未成年哩!依我来看,你该长到那么三四百岁,渡了天劫,成了正儿八经的地仙,再在咱们门内找个本领最高模样最好的男弟子嫁了,又不用离开师父,又不用肥水流入外人田,岂不妙极?”
我厚一厚脸皮,拍手道:“果然妙极,妙极!”
师父道:“不妙的是你肉身已经毁了呀!这荷叶修修补补,每次费事,总不妥当。”
我听出言外之意来:“难不成赤城山有啥宝物,可以让我不用顶着这破破烂烂的荷叶身子?”
师父道:“赤城山的上清玉平洞内,有一种淬灵泉水。听闻那水灵妙异常,专用以浇种灵花异草,可令花草经秋不凋,过冬不萎。那宁丰说,若是把你天天浇上一浇,那荷叶便没那么快枯萎了。可恨元修那老儿小气,将之视如珍宝,我便是讨来两坛,也不够浇你几次的。若是嫁过去,你成了半个赤城女仙,大约天天泡在那泉里也使得。等挨过了第一次天劫,修成地仙,便可重塑仙体,没必要再去记挂那凡尘肉身了!”
我听着便有些淡淡的忧伤。
能被昆仑八大仙尊看上并收为弟子的,无不是身具仙根并资质超群之辈,一般有个三五百年也能修个地仙之身了。可我换了这莲身,修为不进反退,三五千年也未必修得成地仙啊!
我闷闷地问:“如果不嫁那小子,我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师父答道:“放心,有师父在,再撑个一两年没问题!”
白狼便同情地看向我,说道:“叶姑娘,不然就嫁了他吧!”
我想了想,道:“一年还是两年?折个中算一年半吧!本来半年前就该死了,这样算来,居然多活了两年,我叶菱赚大了呀!”
师父便转头看向我,向来笑眯眯的眼睛里居然也有些忧伤。大约不敢告诉我,我不只会死,还会散了魂魄,从此灰飞烟灭吧?
可我没觉得死一次,或者死几次,或者灰飞烟灭到底有什么区别。
不就是从此没有我了吗?
无知无觉无恨无怒无悲无喜,未必不好。
只可怜我这师父,白收了我这么个徒弟了!
若我真的灰飞烟灭了,这世上真正为我伤心的,大约就他一个吧?
我这么想着,便对我这师父生出无限同情,拍拍他的肩膀道:“师父放心,我一定用这一年半的时间给你重找个有仙根有资质的好徒弟,免得你后继无人,膝下空虚!”
师父怒视我:“你这丫头缺心眼吗?”
我做了个鬼脸,冲他一笑。
师父便瞪不下去,急忙转过头去,眼睛里仿佛有水光浮动。

回昆仑后,师父便和师叔伯们商议,欲带我前往苍灵墟一行。苍灵墟是昔年东华帝君历劫下凡时重新修行之处,最后在此处修成正果,重归天界。东华帝君主掌仙籍,自古修成天仙的,都要先拜东华帝君,再拜金母元君,方能升入天庭拜见元始天尊。
师父道:“帝君修行过的地方,自是仙气浓郁。听闻他洞外莲池已有数千年之久,想来久在帝君座下,必定极具灵性,若能寻得一两株千年莲藕折作菱角儿的筋骨,虽比不得世尊座前的,相差也不会太远。大约可以保住咱们这丫头暂时无恙了吧?”
掌门师伯广昊仙尊道:“菱角儿这事先缓一缓吧,大事要紧。”
师父一惊,问道:“莫不是射日谷那头猰貐真的开始作祟了?”
射日谷位于昆仑山后羿峰东侧,却非后羿射日之处。传说封印于射日谷内的魔物猰貐本是上古时的天神,在某次魔神之乱中遇害,一点元神不散,居然转世成为妖兽,并修成魔道,所练魔功更以人类魂魄为食。至尧帝时,后羿得了金母元君所赐射日神弓,这才将其射杀于此地,并利用射日弓的神力将其元神封印。后人为纪念此事,便将他与猰貐搏斗的山峰命名为后羿山,将封印猰貐的山谷唤作射日谷。太乙天尊令弟子在此开宗立派,代代相传,固然因为昆仑仙气灵郁,但也有令弟子镇守猰貐之意。
但猰貐封印已有四千年之久,又有昆仑众仙长灵力镇压,又怎可能冲破封印,作祟人间?
广昊仙尊已在叹道:“这几十年来,那猰貐屡屡有醒转迹象,想来正是因为那景予承继了魔帝精血,猰貐感觉出这股不同寻常的魔气,才会被引得渐渐苏醒。前日令弟子前去查看,竟险些被谷中魔气所伤。”
师父道:“这可奇了,景予虽是魔帝之子,从小练的却是咱们昆仑道家心法,怎么会有魔气?”
广昊仙尊道:“魔帝留在尘世的骨血,岂是寻常人物?我们只道他是凡人之子,便是觉察其灵根有异,只说其资质过人,谁又能把我们从小养大的弟子往魔道里想?何况修习的又是我们昆仑心法,多半便把那魔气压了下去,我们到底只是地仙,竟然两百年没能识破。倒是那上古魔兽耳目非我等可比,大约早已觉出有它的同类在附近了……”
五师伯文举仙尊便恨恨道:“孽徒啊孽徒!若是我遇到他,定将他挫骨扬灰,让他魂飞魄散!”
七师叔同尘仙尊则纳闷道:“可我还是奇怪,景予和菱角儿一样,都是出世未久便被带上了昆仑。那魔帝好端端的,把自己不解事的幼子送咱们昆仑做什么?便是咱们昆仑的心法再玄妙,他们魔道修的是元魔之气,修咱们的仙家之术有什么用?又或者当中出了什么讹误,景予是误打误撞跑咱们昆仑来的?那么,景予又是什么时候和魔帝联系上的?”
文举仙尊道:“魔帝必定又有什么诡计,或许要用咱们昆仑心法另辟蹊径修炼什么高深术法……”
我只要听到景予二字便胸闷,转身悄悄走开。
这些问题已经讨论快半年了,从来没有结果。
也许知情者只有魔帝和景予了。
所以这半年来,我前后十一次元神出窍,试图找他问个明白,却都被玄冥城的结界阻住。
第十一次,其实我已经看到他了。
我看着他玄衣如墨,身姿清逸,容色俊秀,以惯常的不急不缓,徐徐踏入玄冥城中。
等我一缕元神疾飞过去时,他已踏入城门,我冲过去没捞着他衣袖,正被玄冥城的结界重重弹开,顿时魂魄散逸,差点没能回来。
终于聚拢魂魄悠悠飘回昆仑时,迎面便见床头破败枯萎的几枝荷梗,然后是师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出去那么三五日,莲身失了灵力,恢复原形不说,还坏得修都修不了了,看来我的灵力真的越来越弱,再不能轻易元神出窍了。

师父回来时,面露愁色。
我道:“师父莫不是为了猰貐之事忧心?”
师父道:“猰貐么,集我们诸人之力布阵加固封印,大约也不难压制住。只是你大师伯、四师伯和八师叔都在闭关,我便不得不参与布阵,大约百日之内,都无法带你去苍灵墟了!”
我笑道:“不就是去取一两株莲藕吗?想来东华帝君修炼过的地方,还不至于有什么精魔鬼怪,我自己去取便是。”
师父便睨向我:“你当真打算自己去?”
“当然会带着白狼。”
“不会去别的什么地方吧?”
我幽幽地叹:“我还能去哪里?小命要紧啊!”
我虽从未提起,但想来这十一次元神出窍后的去向,应该瞒不过将我一手养大的师父。难为他为我折腾了那么多次莲身,居然一字都没问过。
白狼听到可以出门便高兴,说道:“仙尊放心,我会好好保护姑娘,不让她闯祸。”
它一边说一边将前爪奋力向后甩了两甩。
转换为人的动作,应该是拍着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跟师父保证此事万无一失了。
师父叹气:“你还真自信!”
白狼道:“那当然,想我老狼在尘世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识过!”
师父深深看了白狼一眼。那神情,分明是更不放心了。
他道:“可惜原微还没回昆仑,不然可以让他护送你去。唉,可惜原微心肠冷硬,不像景予温善,不然把你嫁给他,我也可以少操些心。”
我和白狼相视愕然,齐声道:“你说反了吧?”
谁不知道原微师兄是昆仑掌门大弟子,不仅修为极高,且温和儒雅,风华出众,既得师长器重,又得同门爱戴?
而景予那性情嘛……
硬邦邦的跟块木头似的,着实不敢恭维。
白狼说完后,大约怕得罪了皑东仙尊而不让它跟我出门了,那实在大大不妙,他想了想又道:“景予对着叶姑娘时,倒是很温善。特别是和叶姑娘一起练剑时,何止温善啊,简直是……温柔!”
我点头:“嗯,连射十二金箭把我钉杀于地,所谓温柔至死啊!”
白狼登时闭嘴。
师父瞅我一眼,转头走了出去。

但上古魔物复苏何等要紧,无论如何不能因为给我折莲藕耽搁下来。
于是,三日后,五位仙尊去了射日谷,而我带着白狼动身前往苍灵墟。
为了不让我出门这段时间朽了莲身,师父和师伯们合力往我莲身内注入灵力,说可以保我两三个月内无恙——前提是,我不能用太耗灵力的术法,更不能再施展元神出窍的功法。如果觉得情形不对,必须尽快赶回昆仑,到冰醴泉里静修。那里灵气充沛,气温很低,可以延缓莲身衰腐,静候师尊们出关为我修复莲身。
于是,为了我自己的小命,每天御剑行上一程,我便带了白狼下去步行。嗯,我骑它,它步行,更有益于我恢复体力和灵力。
人烟稀少时还不打紧,投宿时难免会经过一些热闹的街市,我这头身躯健硕的坐骑便比我还夺人眼目。
偶然便有识货的路人指着它大叫道:“狼!狼!”
这白狼老兄便格外地昂首挺胸,气势十足。
我忙赔笑:“不是狼,是狗,大狗!”
路人道:“狗的毛哪有这么硬?必定是狼!”
白狼便愈加抖擞。
我一扭它耳朵,说道:“怎会是狼?狼哪会这样听话?何况敢到街市行走的狼,早就被人一棍子打死了,还能活到现在吗?”
白狼便有些蔫,侧头看着自己粗壮的腿,大约在思考能经得起那些凡人几棍子。
路人将信将疑,又道:“可看着还是像狼……”
我笑道:“可的确是狗,你看,它还会摇尾巴!”
我拍白狼脑袋:“来,摇个尾巴来看!”
白狼瞅我,大约怕被人当成妖怪打死,到底不敢说人话和我争辩,当然更不敢一声狼嚎把人吓跑。
我道:“还不快摇个尾巴来给大家看看,想被人当成狼打死吗?”
白狼闻言,心不甘情不愿地猛甩两下尾巴,却如铁扫帚一般刷在地上,甩出大片烟尘。
我愕然,路人也愕然。
然后一群人喊道:“狼!狼!快打狼!打!打!”
白狼大惊,驮起我向前狂奔而去,倒是逃得颇有仙骨——凡尘的狼决计不可能逃得这么快。

『第二章』
昔情逐水流,
华胥梦里蝶逍遥
一路奔出城去,白狼才喘着气指责我:“野姑娘,你坑我!”
我啧啧称奇:“我哪知道你这么笨,连学狗儿摇个尾巴都不会?”
白狼羞愤:“你附到狼身里来试试,看能不能让狼像狗一样摇尾巴!想我老狼在尘世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识过……”
我打断它:“因此你只知道尘世的事了!我虽没修成地仙,到底是个人仙,凡骨俗胎那等普通筋脉哪里经得起我的灵力?稍一运转,便该灵气爆体而死了……”
白狼便同情地看着我:“所以,你修成了仙,还不如我没修成仙自在。”
古来仙有五种,鬼仙、人仙、地仙、天仙、大罗金仙。鬼仙不离于冥界,人仙不离于人,地仙不离于地,天仙不离于天,大罗金仙更是高居大罗天界,不问外事。我已是人仙,暂时还离不开肉身,偏偏复活后又失去了轮回时机,想投胎重新修炼都没机会了。
果然不自在。
我叹着气四下打量:“这下回不了城了,咱们是不是得在这荒野露宿了?”
白狼道:“你布个结界挡挡风雨不难吧?”
“不难。只是比御剑行云更耗灵力。”
白狼便不响了。
抬眼四顾,没看到哪里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却看到了一道灵气在前方树林间闪过。
树林上方,黑气隐隐,分明藏着什么妖魔。
我一拍白狼:“走,看看去!”
白狼在昆仑待了三十年,好歹算半只仙兽,倒也能看出点名堂,扭着身子道:“据我老狼看来,多半有人在打架,姑娘不宜用灵力,还是别去围观好。”
我道:“树林里似有我们昆仑的剑气。”
“啊,不会是咱们昆仑的剑仙给魔道缠上了吧?身为昆仑弟子,我等责无旁贷,理当斩妖除魔,救护生民!”
白狼立时驮着我飞奔而去。
我却一失神,差点从狼背上摔下来。
“身为昆仑弟子,我等责无旁贷,理当斩妖除魔,救护生民!”
每次出山救了生灵,或斩了妖魔,是谁玄衣如墨,身姿如玉,眉眼淡然,却总是异常果决地这样说着?
说得多了,连白狼都记住了,明明是头狼,还老自认是昆仑弟子。
可就那么个把昆仑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少年,居然成了昆仑的叛徒、魔界的眼线,甚至被揭穿是魔帝的亲骨肉……
果然白狼奔得太急了,我胸口又开始闷疼,仿佛喘不过气来。
白狼已在惊呼:“小心!”
我一怔,只觉一团黑气已扑到跟前。
顾不得多想,我捻过仙诀,秋水剑已幻于掌中,迎面劈向那黑气。
黑气中传出一声惨叫,化作一道灰色遁光迅捷逝去。
白狼道:“好剑,好剑!”边说着时,腿脚却一瞬不停地奔入林中。
我怒道:“请赞我好剑法,别赞我好剑!把秋水剑送你,你能拿它斩妖除魔吗?”
白狼道:“姑娘此话当真?等我修成人形,自然能用剑。到时姑娘别舍不得!”
我道:“这破剑我早就想丢了,怎会舍不得……”
“小心!”话头被白狼打断,人更被它带得差点摔下狼背。
我忙抬眼看时,正见一名黑衣女子扬起手中弯刀,斩向对面那青衣少年。
那少年才不过十五六岁模样,正执剑和人对敌。剑身有灵气浮动,的确与昆仑剑气相仿,细辨又有些差异。而他的身手显然比我们昆仑弟子差远了。此时眼见弯刀袭到面门,竟不晓得躲开,苍白着脸怔怔地看向我,漆黑的眼睛里闪动着若明若暗的一线光芒。
该是哪派修仙没多久的小弟子,模样儿倒是俊美,黑眼睛看得我心头猛地一跳。
好吧,英雄救美这事儿,不该都让男人占了去。
纵跃,旋身,抖腕,飞剑,一气呵成。
秋水剑本是仙家宝物,灵气逼人,剑还未至,便有灿亮剑光破开那黑衣女的护体魔气,把那黑衣女逼得不得不撤招自保。
黑衣女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的面庞。
的确是个魔道女子,容色清丽,眸转秋波,若蒙轻雾,看着居然有几分哀怨。
作为曾被自己入了魔道的心上人连射十二箭、活活钉死过一回的昆仑女仙,我不认为这黑衣女比我更有资格哀怨——莫不是把我当成男人了,打算用这副腔调迷惑我?更见得不是好东西。
我再出剑,又快又狠。
黑衣女惊慌,忽向下一把抓向那少年。
我着实疑心那少年是不是吓蒙了,居然就这么被抓住,当作盾牌般掷向我的剑尖。
我想救人,不想杀人……于是歪了剑锋,指间捻诀,正要另施术法困住她时,黑衣女挥手一掌打在那少年身上,人已化作一道黑影,飞快蹿向林外。
少年中掌,闷哼一声便倒在我脚下,犹自指向那黑衣女去向,说道:“我的轮回石……”人已昏死过去。
杀人夺宝,魔道中人果然个个该死。可惜我还没修成分身术,无法一边救他,一边去替他夺回那什么石。

白狼发现这少年不是昆仑弟子,且根基浅薄,便很有些鄙视之意,很不乐意背负这少年离开。
它道:“姑娘,我是未来的神狼啊,神狼!你怎能让这个俗人爬上我尊贵的背脊?”
我叹气:“你的确尊贵。要不,我背他,你背我?”
白狼惊讶道:“姑娘,你怎能背他?果然该多下山走走,山上待得久了,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懂……”
“你懂什么?道经有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看重男女授受不亲的虚礼不救人,才是无德哩!”
白狼听得云里雾里,但总算明白经文和我都认为它无德,便有些愧意。再看我俯下身真要去背那少年,连忙把我拦住。
它将那少年再一番打量,才算开解了自己:“嗯,若是经文这样说,必定是不错的。何况这孩子长得还讨喜,我老狼便帮他一回吧!”
我满意,将那少年扶到它背上坐了,御起秋水剑,带了它飞到半空,沿着方才那黑衣女遁逃的方向而行,却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帮他找回那被夺走的什么石。
即便我借莲身复活后,修为大大倒退,但还不至于连个小小的魔怪都降伏不了。若是能碰上,断不容她再从我眼皮底下逃开。
可惜一气奔出数十里,只见到一头孤狼在某处断崖边嗥叫。
白狼大是兴奋,说道:“姑娘,你瞧那头野狼的身姿,应该不如我英伟吧?”
我瞥过,答道:“是头母狼。兴许还养着一窝小狼。你要不要去当个现成爹爹?”
白狼扫兴,说道:“我有妻有儿的,才不稀罕什么狼子狼孙呢!可惜我娘子已经很老,可能已经活不了几年。等我修炼到可以化作人形时,也没法再回去和她做夫妻了,唉!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找到她投胎转世的人家。哎,我娘子年轻时那个漂亮啊,若能再娶她一回,我可赚大了!”
我啧啧称奇:“原来你一心修炼成神狼,就是为了化作人形重娶你娘子啊。果然好志气!”
白狼道:“那当然。修仙修到最后,就是长生不老又怎样?一个人看地老天荒,一个人看沧海桑田,多无聊啊!无论如何要找到我娘子一起过日子才行。”
我想了想,表示同意:“也是。这天地又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了两百年就看厌了,看个几千年不疯才怪。”
我和它难得有意见一致的时候,于是皆大欢喜。
天色渐黑,狼背上那少年依然昏迷不醒。掠过山腰时,我隐约见得一处山洞,连忙飞了过去。
白狼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用露宿荒野了!”
山洞不大,却阴冷。我施法将洞中枯枝败叶拂去,又在身周布下结界,以免被人或野兽打扰,这才扶那少年盘膝坐了,用本门心法为他疗伤。
昆仑是出了名的修仙之地,我又是八大仙尊的弟子,而且还是个女弟子,身手不赖,但算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亲自动手为人疗伤。虽说从前也曾下山斩妖除魔什么的,可一般都会有师父或师兄相伴,诸如投宿救人之事,从不用我费心。
觉出这少年体内混乱的气息渐渐被我引入正轨,呼吸也渐渐均匀,我这才放心收手,由他自行调息。
白狼已叼来些干柴,我生了火,胡乱烤了些干粮吃了,拖出条毯子倒头便睡。
白狼看看那少年,又看看外面,说道:“姑娘,好像不大对。”
我一挥手,师父送我的仙家宝物荣枯藤已经飞出,森森藤萝立刻在洞口蔓展,青枝绿叶迅速把洞口掩得密密实实。
打了两个哈欠,我懒洋洋道:“好了,除非修为比我高很多的仙或魔,谁也不会发现这里有个山洞。这下没什么不对了吧?”
白狼还是摇头,说道:“还是不对。”
“哪里不对?”
“我怎么觉得外面的林子特别像咱们昆仑山孤鹜峰那边的山林?看着好眼熟。”
我嘲笑道:“没见过你这么恋家的狼!这都出门五六天了,还看哪里都像咱们昆仑?我且问你,这种荒山野岭,有咱们昆仑的那等仙家灵气吗?”
“没有。”
“那这里会是孤鹜峰吗?”
“不会。”
于是我打着哈欠,懒得跟这笨狼说话了。
白狼还是不安,跑去在那少年的脖颈间嗅来嗅去,绿莹莹的眼睛在火光下更显疑惑。
我道:“大白,人家是个刚修仙的小伙子,不是你转世的小娘子,你不许轻薄人家!”
白狼羞愤:“我只是觉得这人的气息也很熟悉而已!”
我拍手道:“或许,人投胎转世后气息不会变?再嗅嗅,猜猜是你哪个亲戚转世重生!小心别碰到人家,害人家走火入魔了,那可不得了!”
白狼便不再去嗅,退两步将那少年仔仔细细又看几遍,百思不得其解般摇了摇头,趴到我旁边睡了。
我早已打量过那少年,只觉他年纪不大,即便因为修仙的缘故看不出真实年龄来,相差也该不远。他的眉目异常精致,不单白狼觉得讨喜,我也觉得很耐看。如果昆仑弟子中有这样的小师弟小师侄在,我不可能没有印象。何况他的剑气并非出自昆仑一脉,更不可能是昆仑弟子。
不是昆仑的,但白狼相熟的,或许真是它哪个亲戚转世吧?
我今日灵力耗得厉害些,早已困倦,也懒得再去研究这少年的来历,将头埋到宽宽的衣袖里,很快趴在地上睡着了。
换了这副莲身,不但精神越来越不济,连睡眠也不如原来好。
一个很突出的症状,就是多梦。
只是从前一觉醒来,做的梦都是糊里糊涂的,睁开眼时连一丝梦影也记不得。有时我自己忍不住疑心,那些若有若无的梦境,是不是我的幻觉。
但这一夜的梦境出乎意料地清晰。
尽是些我认为已经模糊并远去的记忆。
依然是孤鹜峰,练完剑,窥着围观的弟子渐渐散去,我御剑飞到另一面的山坡,懒洋洋地卧在青草上。碧蓝的天空澄净得炫目,白云离得很近,投下浅浅的阴影,轻轻从坡上飘开。
景予向来比我用心,虽和我差不多时候到的昆仑,修为却比我高出一截。
但我偷懒时,他也时常偷懒。
每次我咬着青草晒太阳时,他必定会准时出现,眉目安谧地静静坐在我身畔,低垂着月牙般弯弯的浓密长睫看着我,明净清澈的瞳仁倒映着我的模样。
我随手摘过旁边一朵野生的紫堇花,笑嘻嘻地递到他鼻际,问:“香不香?”
“香。”
“喜欢不喜欢?”
“喜欢。”
我便抬手,笑嘻嘻地将紫堇花簪到他鬓角:“美不美?”
他笑出声,伸手将花儿拈下,却捏在指间,立起身来转头走开。
片刻后,他又折转身来,坐回我身边,拍拍我脑袋,示意我将头抬起,将什么东西垫到我后脑勺。
花香扑鼻。
竟用丝帕兜了满满的一包紫堇花给我当小睡枕。
他问我:“香不香?”
仿佛有比花香更让我欢喜的东西自心尖流淌出来。我便再次笑嘻嘻地回答:“香。”
“喜欢不喜欢?”
“喜欢。”
我捉着他的衣袖,闻他袖底的香气。
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而赠人大包紫堇,满袖满手俱香。
花美,人也美;花香,人也香。
我醺醺然便有种快要醉了的感觉。
便在那似醉非醉的状态中,我莫名地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理解不了的动作。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咬了咬他的手指。
他仿佛被雷电击中般猛一哆嗦,然后垂眸看我,秀逸的面庞浮上红晕,唇角的笑意却越漫越开,最后冲着我轻轻笑出了声。
我本来只觉得怪异,见状不由得也红了脸,居然在他的注视下渐渐窘迫起来。
我不敢再和他对视,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埋在茵茵的草地上。草梗在柔嫩的肌肤上刺刺地扎着,有些痒,有些疼。
不安地去抓那青草时,我听到了白狼的呻吟,猛地惊醒过来。

我的脸靠在白狼的背上,正伸手揪着它背上的皮毛。
幸好白狼睡梦中也知道是我,不满地向前挪了一挪,继续睡它的安稳觉,倒也没有大惊小怪。
前方似乎有一道目光看向我,我擦着额际的汗抬头看时,却只见到救来的那少年正一动不动地合目调息,安静乖巧的模样,看似根本不曾有所动作。
大约又是幻觉。我无力地扑回我的毯子上,背脊一阵接一阵的虚冷汗意,许久才又沉静下来,却像又看到了景予的面庞。
“菱角儿,又去哪里?”他拦到我前面,牵我的手。
我笑着指向前方:“听说四师伯刚收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弟子,长得好生漂亮,我瞧瞧去。”
景予凝望着我,便似有些无语。
原微师兄负手而笑:“菱角儿这情性,两百年不改。每次看到比她小的漂亮小师弟,总会格外亲近。”
我笑道:“子曰,食色,性也!那些漂亮小师弟,看着可以多吃两碗饭呢!”
景予叹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
我一心想去看看那小师弟什么模样,只作没有听到,向前飞奔而去。
原微师兄在后道:“景予师弟,既然五色令人目盲,你只管盯着菱角儿看作甚?”
转头回望时,景予微红着面庞,默然地看着我。而原微师兄扬着唇角,只管拿他调笑:“现在该怨自己太老了吧?不如下些功夫把那幻形术学一学,幻作个她喜欢的乖巧少年陪伴着,只怕她便不会想着那些小师弟小师侄了!”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暗自想着,从此遇到什么小师弟过来说话,得多长些心眼,可别是景予幻化了过来逗我……
这时,只闻景予道:“我少年时比他们都俊美,如今更比他们俊美,且比他们英武十倍,神勇百倍。他们幻化我的模样还差不多,为何我要幻化他们的模样?”
即便走出老远,我也禁不住回头,鄙视地斜眼看他。
他的脸庞腾地红了,扬手飞出宝剑,竟踏了宝剑奔往别的山头去了。
原微师兄笑得不顾体统滚倒在山坡上,犹自指着他的背影道:“你这呆木头,吃起醋来忒好玩了……”
吃醋,原来景予是吃醋了。
如此自恋的吃醋,果然好玩,至少原微师兄从中寻了好些乐子。
景予一向待人冷淡,寻常弟子不敢拿他开玩笑。可修为阅历都在他之上的原微师兄逗他,他也只能认栽。
何况原微师兄大约嫌这山中寂寞,很有责任心地想把这乐子延续下去,每当景予的师父文举仙尊和他的师父广昊师尊对此事表示忧心时,总会帮我们说些好话。
师父也道:“本是一块儿长大的,如今都已是半仙之躯,只要多多注意,别让人欲蒙蔽了神志,耽搁了修行,应该也不妨事吧?”
山间两百年,我们学的是涤除玄鉴,致虚守静;学的是见素抱朴,少思寡欲;学是的上善若水,宠辱不惊。我们如两株一心向上的树,从没想过枝丫交叉而生的那一天。
两百年才思量到一点别的东西,也许我们的确太迟钝,但无论如何称不上太迟。
在一无所成时,太多的欲望和杂念会阻碍到前方的修道之路,故寻常道观是不允道士婚嫁的。但道家本身并不禁男女之欲,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若修仙到一定境界,男女之欲也可顺其自然。别的不说,如今分掌男仙和女仙仙籍的东华帝君和金母元君,不就是咱们道家至高无上的元始天尊和太元圣母的儿女?
故而掌门广昊仙尊最后发话道:“这俩孩子已具根基,不可为儿女私情耽误了修行。横竖他们还小,不如等他们修成地仙,咱们再玉成此事吧!”
修仙之人不像凡人区区数十年的寿命,两百岁的小仙在师长们看来的确小了些。何况昆仑修仙弟子更比寻常散仙容易修成正果,若是潜心修炼,以我和景予的资质,也许三百岁内便能修成地仙。昆仑最短修成地仙的是八师叔萧宸,统共只用了一百八十年便已修作地仙,但隐隐听闻他的来历不凡,远非寻常修仙之人可比,连掌门都对这小师弟极其尊敬,我们便不去和他比了。
于是,我和景予的事算是确定下来,只需等个百来年修作了地仙,众仙尊自会预备我们的亲事。
百来年嘛,也不算太长。山中日子平静如水,每天和景予练练剑,闲了和师父、师兄弟们说笑几句,偶尔出去收收妖、斩斩魔,日子将会过得很快,并且很快乐。
我从没想过后来会有那么多的波折。
两个来历不明的人求见景予后,他很快被同门师弟指认与魔族勾结,并在魔族高手的接应下迅速逃离昆仑,随即更有消息传来,说他是魔帝之子……
仙魔向来各行其道,虽说昆仑向来与那些为害人间的妖魔为敌,但真要涉及魔帝,昆仑众仙该持怎样的态度,却不得不掂量掂量。
众仙尊犹豫之际,我已冲下昆仑,循着他离开的路线向前追赶。
结界加上荣枯藤,我终于断去他的后路,将他堵在林中。
“为什么?”我盯着他。
他的面庞一如从前般俊美夺目,长长的睫毛低低垂着,覆住那双黑眸。
早已觉不出,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对着那双黑眸便会心跳加速;更加觉不出,到底是什么时候,我只听到他的呼吸便会满怀喜悦。
这一刻,我看不清他的黑眸,却听得到他的呼吸沉重地回旋于耳边。
我的心跳得厉害,但再也觉不出喜悦。看着他沉默寂然的眉眼,我很想哭。
我想,如果他给我一个原因,哪怕再勉强再说不过去的原因,我都会接受。
然后,跟他一起走。
天涯海角也好,鬼域魔界也好,被天下人鄙弃追杀也好,我都会跟他一起走。
虽说对不住昆仑,对不住师父,可我不能让景予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沦落他方。
但他那样低着眉眼,决然地说道:“没有为什么,我是魔帝之子,自然要回归魔族。”
我摇头:“我不信。你一定有难言之隐,告诉我。”
他和我一样在襁褓间便被带上昆仑,朝夕相处两百年。我亲眼看着他和我一起从丹田吐纳开始修行,渐渐越来越强,然后一次次奉师命下山斩妖除魔,不遗余力……我不认为他会和魔族中人有太深的纠葛。
我第一次那样认真地凝视他,希望他能觉出我的诚意。
他果然有了反应。
他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盯着我,眸光黯淡而苦涩,却在我心神摇曳时,忽然间幻作了一道漩涡,伴着凛冽杀气,猛地向我袭来。
当我大惊而退时,他的长天剑飞出,直直地劈向我的脖颈。
虽避过了致命一击,可肩胸被割开了一个长长的伤口。鲜血飞溅,满襟落梅。
喷涌的鲜血甚至飞到了他的襟袖和面庞。
“景予!”
与其说我在唤他,不如说,我在唤我自己。
被剑割开的皮肤很冷,却意外地觉不出疼。我便很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想舍弃一切追随他而去,他却不置一词径取我性命……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原微师兄曾说,我是个有福之人。因为景予可以对所有人所有事都漠不关心,却始终不会忘了捧我在掌心。
任它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任何女人遇到这样痴情且优秀的男子,都会很幸福。
到底彼时的幸福是幻觉,还是此时的绝情是幻觉?
我失神地看着他再次逼向我的长天剑,指甲掐在流血的伤口,忍不住再次唤他:“景予……”
声音已经变了调。连我自己都不信,有一天,昆仑女仙叶菱会发出这样悲伤甚至绝望的声音,破碎地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他分明听到了我的话。他的眸光开始收缩,他的剑尖开始颤抖。
聚气,捻诀,荣枯藤迅速挡到我身前,抽枝散叶,潋滟翠绿,生机盎然,甚至在对着他的方向开出了几朵野花。
正是紫堇。每逢春天,孤鹜峰漫山遍野都会开遍的紫堇花。
当年,我曾为他簪到鬓间;当年,他曾为我采来做睡枕。
我笑问他:“景予师兄,香不香?景予师兄,喜欢不喜欢?”
他面色陡变,扬手抖开得失屏,甩向荣枯藤,在枝叶被破开的瞬间飞了出去。
他的得失屏,是和原微师兄的兴亡镜、我的荣枯藤齐名的昆仑宝物,他的修为也在我之上,真想逃开并不困难。
御剑而去前,他终于再开金口,说道:“你若跟来,我必杀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景予说话。
我终于也相信,他是在很认真地说着这句话。
但人这一生哪,不做上一件两件飞蛾扑火的蠢事,谁好意思说自己深爱过呢?
嗯,我深爱过景予,所以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了上去。
结果……我成了为除魔卫道铲除叛徒舍生忘死的女剑仙,被十二道金箭钉死在玄冥城下。

“景予……”
我仿佛听到有女子低低地唤,带着呜咽之声。
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
睁开眼,正见白狼用前爪刨着我衣服,一脸嫌恶地看着我。
它道:“还在想景予?野姑娘,你可以在脸上写个对子了!”
我似醒非醒,头疼欲裂,顺口问:“什么对子?”
白狼道:“上联‘百折不回’,下联‘万死不辞’,横批‘多情傻姑’。”
我瞪它:“要不要我教教你什么是对联,什么是横批?”
白狼摇头:“不用,我怕跟你后边学成傻狼。也不想想你在景予手里死得多惨,要不是几位仙尊及时赶到,千方百计集齐了你的魂魄,别说借着莲身复活,连去阴司里投胎都颇不容易呢!居然还念着他,唉,以后不喊你野姑娘了,直接喊你傻姑得了!”
我怒了:“谁念着他了?”
“你刚才还喊他名字呢!”
“我又梦到被他钉在地上了,疼得像又死了一回……心心念念想他死,算不算念着他?”
白狼怔了怔,点头道:“这还差不多。我就想着你虽然傻了些,还不至于这么傻。”
我定定神,才见火堆早已灭了,山洞里黑漆漆的,洞口却透过些微的光亮。
袖子挥过,轻轻卸了结界,收了荣枯藤,洞中登时大亮。
原来早已天明,扑入眼帘的金色光影晃得我眼晕。
稍远处有个身影走来,向我行礼道:“在下俞京,蓬莱岛琼霄公主门下,谢过姑娘救命之恩!可否请教姑娘尊姓芳名,以便日后报答?”
原来便是昨日救下的那少年。果真我做梦做迷糊了,差点忘了这山洞里还有别人。
“好说,好说。我姓叶,昆仑皑东仙尊门下弟子。”
蓬莱岛远在海外,的确闻得有云霄、琼霄、碧霄三位女仙修行。传说她们是轩辕帝的三位公主,颇得众仙敬重,很少有人敢去相扰,不想竟会遇到她们的门下。
我打量着这个叫俞京的少年,只见他举止温和,模样秀美,很可人的小弟弟模样,不觉微微地笑了笑,问道:“你昨日是不是给人抢走了什么东西?”
俞京眉目一黯,轻声道:“正想求姑娘帮忙,帮我找回那颗轮回石。”
他倒是机灵,是认定了我身手不错,并且愿意帮他吗?
白狼听闻,打着哈欠道:“我们自己也有事呢,谁有空给你找东西?”
我盯着他,笑盈盈地问道:“轮回石……那是什么东西?”
俞京答道:“轮回石是一种阴阳交界处的灵石所制成的宝物,传说附上本人念力,不仅能看到自己的前三世后三世,也能看到自己心中所念之人的前三世后三世。若是所念之人已经转世投胎,还可感应出目前转世之人所在的位置。”
白狼立时打了个滚跃起身来,炯炯有神地看向他。
我向它笑了笑:“这玩意儿你现在用不着吧?”
白狼绿眸闪亮:“可我修成人身后,必定用得着。”
它早就打定主意,待它修成人身,就设法去找它投胎转世的妻子,重新娶回来,继续做和和乐乐的一家人。如今听说有这样的灵石,自是兴奋。
俞京便向那白狼一揖道:“如果叶姑娘和狼兄帮在下找回来,日后狼兄需要时,必定借给狼兄使用。”
白狼立时道:“如此,咱们便说定了!”
它转头看向我:“姑娘,走,咱去帮他找那石头吧!”
我叹道:“你们说定了,自己找去,又叫我做什么呢?”
白狼一怔,在山石上磨了磨自己的爪子,才算意识到它并不是昆仑剑仙,而是昆仑剑仙身边未脱凡胎的一头狼,顿时蔫了下去。
俞京转到我跟前来,深深一揖行下礼来,说道:“尚祈姑娘出手相助!”
“好!”我答应得痛快,却盯着他笑问:“只是我不明白,琼霄公主让自己一个小弟子带着这样一件宝物四处乱跑做什么?”
俞京垂着眼睫没有看我,神情间略有些惶恐,但回答得简洁而有条理:“回叶姑娘,轮回石并非由我自蓬莱带出,而是我奉师命从师尊一位故友那里取回。轮回石对平常人也无甚用处,所以只遣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出来,也是顺便让我出门见见世面的意思,不想在回程途中竟有人觊觎。若不是姑娘相救,恐怕在下不仅会丢了宝物,还会丢了命。”
我拍拍他的肩,笑道:“你知道就好,从今以后你的命可就是我的了,要处处尊我敬我,知道吗?”
俞京的脸红了红,答道:“好。”
白狼不屑地睨着我:“挟恩求报,非君子所为。”
我道:“我不是君子,我是女子。”
白狼噎住。
俞京道:“点滴之恩,都该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在下理应报答。”
我满意点头:“你今年多大?”
俞京迟疑了下,方才答道:“已经二十出头了。只是自幼修行,看着年轻了些。”
我道:“我二百出头了,也是自幼修行,看着年轻了些。”
捏了捏他越涨越红的漂亮面庞,我轻笑:“既然都是修行之人,你也不用太客气叫我婆婆或姑姑什么的,以后便唤我姐姐吧!”
他一闪躲过我的爪子,已是呆住:“姐姐?”
我越发笑容满面:“哎,俞弟的嘴儿可真甜!”
他的脸却刷地白了,转头快步走了出去。
快到洞口,才似觉出自己的行止匆促了,顿了身说道:“得尽快找到那个黑衣女子。若是走得远了,可能就麻烦了!”
我赶上去,问道:“俞弟想来应该有些头绪。”
俞京点头:“轮回石是仙家之物,须靠仙家念力才能开启。那女子分明是个魔道,想运用轮回石,便必须借助外力。”
“什么外力?”
“散去自己的魔力,临时聚集周围灵气,并且必须聚集足够多的灵气,才能转作灵力,让轮回石为她所用。”
“灵气……也就是说,我们只需往附近灵气最充郁的地方寻找,应该便能找到?”
“对。我看她找这石头找得非常急,应该不会走得太远。姑娘修为深厚,御剑术想来也是极好的,将方圆五百里内灵气充裕之处寻一遍,想来不会费太长时间。”
白狼担忧地看着我:“不会费太长时间,不过颇费灵力啊!”
我飞出秋水剑,捻诀将其幻作寻常的数倍大,轻巧地踏了上去,说道:“的确颇费灵力,尤其你又沉重……要不,你别去了,我带俞弟去,如何?”
白狼横我一眼,大剌剌地站到我前面。
俞京便低眉顺眼地站到我身后,轻声道:“辛苦了,叶姑娘!”
我御剑升到空中,慢悠悠道:“俞弟,请唤我叶姐姐!”
俞京的脸更白,抿着唇一声不吭。
白狼呵呵笑道:“俞弟,叫我们叶姑娘师姐的人很多呢!你喊她姐姐并不吃亏。”
我踢了踢白狼的胖屁股,说道:“你一头狼,也和人家名门剑仙称兄道弟?”
白狼委屈:“是他先叫我狼兄的……”
俞京沉默片刻,扬手飞出自己的宝剑,轻轻跃了上去,说道:“好像挤了些,我自己御剑吧!”
我笑道:“俞弟真是善解人意……”
催动行云诀,我领了白狼向前疾飞而去,很快便把他甩得远了。
白狼道:“慢些儿慢些儿,这小兄弟修为浅呢,跟不上。”
“你认为他跟不上?”
“自然。二十年的修为,怎么和姑娘你二百年的修为比?”白狼说着,又开始疑惑,“奇了,奇了,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他给我的感觉很熟悉?”
我稍稍缓下速度,看着俞京御剑慢慢跟上来,淡淡道:“是吗?可我为什么觉得,他给我的感觉……陌生得厉害?”
白狼沉思道:“嗯,如果从前没见过,算来陌生才是正常的。”
“嗯,正常。”
“不过,姑娘,你好像以前没那么热衷做人姐姐吧?”
“嗯?我做不得他姐姐?”
“做得,做得!只是他这别扭样儿,忽然让我想起景予了。听皑东仙尊说,景予比你大几个月,你却比他早两个月被带上昆仑,如果以入门先后排序,他本该叫你师姐才对。谁知那小子不但不肯叫你师姐,还不许你叫他师弟。他天分比你高,练功比你刻苦,每次你一喊他师弟,他就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最后不得不乖乖叫他师兄了……”
“有这样的事吗?我早就忘了……”
“哈哈,快两百年的事了,忘了也不奇怪,不奇怪。”

『第三章』

候君百年,
谁记朝夕蔷薇香
灵气浓郁之处,多是山明水秀、人迹罕至之处。这样的地方并不多。
而用仙物聚集灵力,必会引起附近灵气波动,并不难察觉。
但御剑连寻了四五处地方,并未发现那个黑衣女子。
眼看天色渐暮,我驻于空中,等俞京赶上前来,问道:“会不会那黑衣女夺了那轮回石并不打算自己用?若是她带了那石头走远了,我们往哪里寻去?”
俞京摇头道:“她想找的人就在这附近,应该不会走远。”
我奇道:“咦,你怎么知道她找的人就在这附近?既然她知道自己找的人就在附近,又要抢你的轮回石做什么?”
俞京道:“这女子前两天便已抢过一次轮回石了,我也是趁着她聚集灵气之时抢了回来。当时轮回石已经启动,显出那人就在附近,但还没来得及显示那人的具体方位。”
我击掌道:“看那黑衣女周身魔气,少说也修行上百年了吧?俞弟小小年纪,居然能从她手中夺回宝物,真是奇才啊,奇才!”
俞京好一会儿才闷闷道:“巧合而已。”
正说话之际,东方有一个青衣男子御剑飞来,神色甚是匆匆。他的剑气纯净,一看便是守中持正的修仙之人。
擦肩而过时,他自是也辨得出我是同道中人,遥遥向我行了一礼。
我连忙还了礼,目送他衣袂翩飞,优雅离去。
白狼赞道:“此人颇有咱们昆仑仙者的风骨。”
“修仙之人,气度总是与众不同的。”我微笑着看向俞京,“你看我这俞弟,不但气度超群,且容色倾城,才叫天下无双呢!”
白狼哈哈笑道:“姑娘,你以往不是一直说景予才是天下无双的吗?还有啊,姑娘能不能别乱用成语?当年那个景予,每次听到姑娘你赞他生得倾国倾城,脸色都黑得跟锅底似的。”
我笑嘻嘻道:“大白,你也是过来之人,难道没听说过,女人心,海底针!我现在瞧着,只我这个俞弟才称得天下无双!”
天色越发暗了,下方的山川树木都已昏暗得像蒙了层黑纱。我们行于空中,被待下未下的半轮浅红夕阳洒了一身落晖,连白狼的毛色都变成了浅红的。
俞京的面庞亦被敷了层淡淡的红晕,却反而显出几分黯淡。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调笑,明澈的黑眸闪烁片刻,忽一转身,向方才那青衣男子消失的方向飞去。
白狼叫道:“喂,喂,不是先去那边吗?”
我心念一动,跟着俞京飞过去,向他笑道:“我也觉得这时突然出现的剑仙可疑。咱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俞京终于微微侧过头,目光在我脸上一掠而过,轻声答道:“算。”
言毕,他的飞剑猛然加速,向前疾驰而去。
二十年修为,这样的御剑本领……真是千年不遇的当世奇才呢!
白狼咧着嘴:“姑娘,你在调戏他?”
我冲他坏笑:“我最喜欢调戏这样漂亮的小弟弟了,你不知道吗?”
白狼同情地看着我:“嗯,小就小些,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总比那个心毒手狠的畜生强。若是喜欢,把他拐回昆仑也使得。看模样他很愿意你调戏他呢!”
我没心没肺地笑道:“好,看我怎么把他勾到手吧!”

许久后,我们在一处山谷上方停住。
清清淡淡的月光下,可见得此处山幽林静,芳草萋萋。正在波动的灵气虽比不上昆仑那等洞天福地,也算是人间极难得的了。一般说来,这样的地方早该有散仙置下房屋,用来隐居或修行。
散开灵力悄悄感应一回,并未发觉有黑衣女的元魔之气,也未觉出任何仙者的灵息。
这时,只闻俞京道:“要开启轮回石,必须掩去腌臜的魔族气息。此处灵气波动,应该是聚而复散,莫非已经用完轮回石了?”
他说着,已飞身落下山谷。
我忙跟着下去时,白狼叹道:“姑娘,你白白修行二百年啊!他反应比你灵敏多了!”
我叹道:“这破荷叶撑起的身架子,耳目已远不如当年啦!”
白狼便替我愁:“若是修为不进反退,便是换了苍灵墟的莲身,也支撑不了多久呀!”
我懒得理它,落地收了宝剑,觅着俞京的去向,悄悄跟了上去。
俞京似已有所发现,正侧了身隐在一处灌木后静静窥探倾听着什么。
我示意白狼趴下它蠢笨的身体别打草惊蛇,自己一晃身奔上前,贴到俞京旁边的一株大榆树后向前看时,果然见到了那个黑衣女子。
居然和路上偶遇的那个青衣男子在一处。
月色如水,投在明晃晃的一池清泉内,浅浅晃动的光影倒映在黑衣女子苍白的俏脸上。
她正坐在泉边的山石上,晶莹的泪水一串串地落下来。
青衣男子静静地看着她,眉目渐渐柔软。他抬起袖,轻轻为她拭去泪水。
都是品貌不俗的人物,看着如此和谐,如此般配。
偏偏他们一仙一魔,便不由得让人觉得诡异了。
许久,那黑衣女子道:“青岚,如果不是轮回石指向你,你还要说,你的前世不是陆歌吗?”
男子沉默,然后轻叹:“一夕,你又何必如此执着。”
他这般说着,自是承认他就是她口中的青岚了。
一夕道:“我不执着,我只是信守当年誓诺。”
青岚一怔,遥遥望着天际冷月,喃喃道:“当年……”
“你要我等你,我便等你!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等你回来找我!可你呢?你背信弃诺,不但不来找我,还次次视我如陌路!我入了魔,你修了仙,便厌了我,连多看我一眼也不肯吗?”
一夕开始声音低沉柔和,但说到后来,便渐渐高昂,甚至含着股怨怒和戾气。她的双目清美,雾蒙蒙的模样惹人爱怜,但怒视青岚的模样极是凌厉,甚至狰狞,完全破坏了那张精致面庞带给人的美感。
她捏紧青岚的手腕,一字一字道:“你可别告诉我,当年许下的一世誓言,只是你的一时失言!”
大约手上力道着实不小,青岚给捏得一皱眉,却很快舒展开来,左手轻轻一扬,一道灵气无声无息笼向一夕。
安宁、祥和、纯净,瞬间连此刻的月光都显得格外清亮柔美,令人心神安谧。
修仙第一注重修心,纯粹的仙家灵力可以用来驱除杂念、净化戾气。青岚显然是个虔心修仙之人,和我相距这么远,我都能觉出其气息的干净澄澈。
一夕入了魔道,修身不修心,周身戾气只怕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青岚却是在用自身仙力为她化解戾气,努力让她安静下来。
一夕眉宇间的戾气果然渐渐淡了,抿着唇看向青岚。
青岚柔声道:“一夕,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涤除玄鉴,致虚守静,令芸芸万物,复归其根,如此可重归道统,不被心魔乱了本心。”
一夕盯着他,忽然极温柔地笑了笑。
青岚不明所以,却给她笑得一恍惚,不觉间已收了仙力,向她微扬唇角。
笑意尚未荡开,一夕霍然扬手,当胸一掌打向青岚。
那掌风里伴着一道阴冷寒芒,再不知是甚物事,青岚猝不及防,顿时被打得飞了出去,而那道寒芒也已顺着掌风钻入他的身体,倏地不见。
我一惊,正要赶上前帮忙时,手边裙裾被人拉住。低头看时,俞京向我使了个眼色,低低道:“等等,看下那女子在搞什么鬼。应该不会害那青岚吧?”
我俯下身,凑到他耳边哧哧笑道:“好,我不急。反正是你要找轮回石,不是我要找轮回石。”
唇在言语开合间已轻轻触着他的耳缘。
滚烫。
而他的身体也好像僵住了,维持着牵我裙裾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在树影后站直,扯了扯裙幅,他才恍然大悟,慌忙松了手,埋头深吸了口气,才抬眼看向青岚——自始至终都不曾看我一眼。
我脸上挂着笑,掌心却已捏了一手冰凉的汗水,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热闹。
也不知方才一夕偷袭时动了什么手脚,青岚已经倒在地上,再无招架之力,只咳嗽着说道:“一夕,前尘往事,早已成过眼云烟,你便是将我千刀万剐又能如何?魔道已毁了你本原之心,还是回头是岸,另觅生机才好。”
一夕沉着脸,冷笑道:“是谁被毁了本原之心?是谁违背了当年誓诺?你嫌弃我入了魔道,我更嫌弃你修这仙道!既然修仙让你变作薄情寡义负心之人,我偏让你永生永世再也修不了仙!”
大团元魔之气已将青岚笼住,青岚脸色煞白,却无力挣扎,只有一层薄薄的灵气流转于周身,在那黑浓的元魔之气中显得格外晶亮明澈。
正是这仙家护体灵气护住了青岚,让他不致为元魔之气侵蚀身体。即便一夕夺去他性命,这灵气也可护他魂魄转世轮回,同时封锁仙元,待来世重新修炼到一定境界,便可唤醒寄存魂魄之中的仙元。九天之上的天神历劫也是此理,即便历劫后法力全失,只要唤醒仙元,依然是天上地下呼风唤雨的无上天尊。
当然,若是魂飞魄散或仙元被毁者,便不在此列了。那些历劫后消失的上古天神,大约就是仙元或魂魄都被毁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她想青岚永生永世修不了仙,第一要做的,便是像景予对付我那样,找个类似夺魂金箭那样的狠戾兵器,散他魂魄,毁他仙元。我元神离体十一次去找景予,就是想亲口问一问他,到底我和他之间有怎样不共戴天的仇恨,才让他如此狠毒。
到我魂魄离体之时,我才算相信,原来真有死不瞑目这一回事儿。
青岚已经汗水涔涔,越发支持不住,连身周的灵气都开始波动,很快汇作一处,穿过暗黑的元魔之气往某个方向逸去。
我转头看时,不由一惊。
那一夕手执一串珠子,非石非玉,浅红深青颜色各异,大小也不工整,不知何物所制,却清辉流转,此时更是浮着一层月华般洁净的仙灵之气。灵气本无形,此时却似已化作有形之质,水纹般流动旋转着,汲取着……青岚身上的护体灵气!
原来这世间并不止景予一人狠毒。眼前这一夕竟也打算彻彻底底毁了她曾经的心上人……这些入了魔的人!
我想,我也有心魔了。人还没动,秋水剑已自袖中飞出,凶狠地斩向一夕手中的珠串。
一夕闪躲之际,青岚身上的灵气依然凝作一道流光,迅速向那珠串倾去。
我奔过去,挥袖扬开青岚身周元魔之气,连换了几种功法,这才将那道流光破去,免去青岚仙元尽丧之危。想着那一夕心地歹毒,且又是魔道中人,我也不禁动了杀机,扶了青岚倚在山石边坐了,捏过秋水剑要去对付她时,但见前方黑影一闪,却是俞京扬剑刺向了一夕。
想着正是他方才认定一夕不会害青岚,险些毁了青岚,我垂下剑尖。
白狼听得打斗声,再也按捺不住,奔过来察探动静,正见一夕把俞京逼得节节败退,先是肩上中了一刀,接着被一道元魔之气打在当胸,俊秀的面庞立时浮上一层黑气。
白狼忙道:“姑娘快救人啊,俞兄弟支持不住了!”
我抱着肩,悠闲地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支持不住了?”
白狼道:“你没看他受了伤吗?那女子修魔已经修了一两百年了,他才二十年修为,怎么打得过?”
我笑道:“对啊,打得过才是奇事!但他又不唤我姐姐,我干吗帮他打架?”
俞京像是听到我们说话分了神,回头看我一眼,却被一夕扬袖击中,整个人飞了出去,刚好跌落在我前方,眼见着倒地不起。
一夕也不急着取他性命,手腕一抖,又亮出那串不知何物所制的神秘珠串,径去吸俞京的仙元。
白狼有几分见识,立时大惊,扑过去便撕咬上她。
我叹气,赶着上前帮忙时,它也已被一夕打得飞开,在地上狼狈地打了几个滚,无巧不巧地压在了俞京身上,兀自嚎叫不已。
俞京年少矮小,又有伤在身,给白狼那笨重的身子一压,脸色顿时雪白,连黑眸都黯淡下去。
唯一的好处是,白狼挡在他跟前,恰阻住了那神秘珠串吸他仙元。
白狼不是人类,修仙之前得先修成具备人身的妖,故而修了三十年的道,身上却半丝仙气也无。那珠光彷徨地在它身上晃了两下,嗖地缩了回去。
我叹道:“大白,人家好好的仙家弟子都打不过她,你逞的是哪门子英雄?”
白狼抖擞着精神说道:“身为昆仑弟子,我等责无旁贷,理当斩妖除魔,救护生民!”
我轻松地应付着一夕,懒懒道:“大白,你是昆仑弟子的坐骑,不是昆仑弟子!”
白狼便有些丧气,却犟嘴道:“等我修了人身,得了仙道,谁敢说我不是昆仑弟子?”
我点头:“这么算来,这魔女欺负了咱们未来的昆仑弟子,咱们万万饶不得她,对不对?”
白狼道:“对,对!姑娘,你有没有觉得我这未来的昆仑弟子项圈太素净了?”
我睨向它:“你不是一向讨厌戴项圈的吗?”
白狼两眼放光:“好姑娘,那是因为项圈太丑了!如果缀上她手里那串珠子,一定美得很!”
真是跟景予一样爱臭美的畜生……
不过白狼跟我那么多年,我真没给过它什么好东西。
剑化飞虹,袖卷流云,我终于拿出了昆仑仙尊嫡传弟子的真正实力,决意把这个一夕连同那珠子和那什么轮回石一起留下了。
一夕连中我术法,很快气息不匀,转头想逃时,荣枯藤抽枝发芽,翠叶含光,如影随形地逼近她,将她紧紧围困。
指间捻过法诀,轻轻在秋水剑上扣过,不属于人世间的璀璨金光蓦地在剑锋流淌,然后劈向一夕。
魔族之人修身不修心,不比修仙者心性坚定守中,我不需要借助法器,一样能让他们魂消魄散,无法超生。
一夕中剑,秋水剑饮得魔血,顿时兴奋得剑身巍颤,光芒大绽,直直地噬向一夕的魂魄灵识。
被灵剑和术法一点点生生噬灭魂魄,那滋味只怕不是疼痛二字所能形容。一夕倒是硬气,不过哼了一声,便咬牙忍住,如雾的眼眸却已在浓烈的恨意中灼成了红色。
我无视,笑道:“你要毁人仙元,我便毁你魂魄,很公平吧?”
白狼趴在俞京身上竖着耳朵喝彩:“公平!公平!这叫一报还一报,报应不爽。”
“报应不爽……”我微一失神。好吧,其实我只是讨厌这些心狠手辣的魔道之人,尤其能对自己昔日情人下毒手的魔道之人。
便是这青岚也不是个东西,修仙修得不认爱侣,也不能成为她如此恶毒的借口!
正要催动灵力将她魂魄震碎,身后蓦地飞来一束白光,却蕴了仙家术法,温和蕴藉却沉实有力,恰阻住我的灵力。
剑上略略一松,一夕已抓住时机挣脱我的禁制,迅速向外逃去。
荣枯藤本已将周围去路拦住,但那束白光在弹开我的灵力后,挟了一道法诀飞快打在了荣枯藤之上,生生地在她遁逃的方向破开了一道口子。
于是,我抑郁地看着到手的神秘珠串和轮回石跑了……
回头看时,青岚正收了术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我行礼道:“多谢仙友相救之恩!”
此人为修仙背弃情人,但最后关头还晓得不计前嫌救护情人脱逃,算来倒比景予还有情有义些。
一个入了魔道的女子,居然也比我有福气。
我摇头叹气,向白狼说道:“大白,那珠子没了,我把这个负心男人的骨头磨一磨,做一串珠子给你吧!”
“不要!”白狼从俞京身上滚下,正气凛然地说道,“老子一身傲骨,怎能让那些贱男人的骨头脏了我的颈子?”
为了显示它的傲骨,它用力地抖了抖满是灰尘和草屑的白毛。
可惜它的傲骨刚刚差点被人打折,腿脚便有些不大稳当,嘚瑟之时脚下一滑,那身傲骨又滚回了地上,连忙一骨碌爬起,神气活现地昂起胸,再度用力地抖灰尘、抖草屑……
俞京受了伤,又给白狼压得半死不活,还没来得及爬起身,被白狼连着展现它的铮铮傲骨扑得满头满脸的灰,呛得咳嗽不已。
我目视他:“俞弟,你没事吧?”
俞京脸色苍白,低声道:“没事。”
他慢慢地站起身,身体却还在晃悠着,扶着旁边的树干才勉强站住。
我笑道:“没事的话,你自己去找那轮回石去!本姑娘今天贱人看得太多,得去找点仙泉洗洗眼睛,懒得理你了!”
青岚却已走过来,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挥,手掌虚虚地笼于白狼头顶上方,一圈近乎透明的流光缓缓顺着它的头颈身段滑过,直达尾椎。
白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待他收了手,扭了扭它的傲骨,才惊奇道:“咦,不疼了呀,这本领,快赶上我们昆仑山的仙尊们了!”
它说着,还斜着眼不屑般瞪了我一眼,显然为我不能用这等本领为它医治而不悦。
青岚道:“我在此修行已久,闲来炼制了好些丸药,有疗伤的,也有可以帮助狼兄这样的仙兽提升修为的。现在时辰不早了,姑娘和狼兄要不要带这位兄弟在我这边委屈一晚?”
白狼难得听人这样口口声声唤它狼兄,很是扬扬得意,又给他那手疗伤本领镇住,听得有提升修为的丸药,再也顾不上它的傲骨,点头哈腰地说道:“好啊,好啊……”
我咳了一声,在它屁股上踢了两下。
白狼呆了呆,转头在我身上蹭道:“姑娘,你又是御剑又是打架的,大约也累了吧?话说你的身体,可经不起折腾了……”
青岚忙看向我:“姑娘哪里不适?在下略懂些医术……”
我不耐烦地瞪他:“你懂医术,为我这位俞弟治下伤吧!”
如果他是养花种树的,或许我倒可以让他看看怎样让几枝荷叶梗儿保持鲜绿常青……
青岚性情倒好,闻言果然走向俞京。
俞京向侧踏出一步,不动声色地让开他扶过来的手,眸光淡淡地在他脸上转过。
青岚不解地看着他:“俞兄弟?”
俞京慢吞吞说道:“我没事,休息一晚便行了!”
“哦!”青岚道,“那就好,那就好……如此,叶姑娘便不用担心俞兄弟了!”
我郁闷。谁吃饱了撑的,担心这么个不相干的人?
青岚真是个十足的呆子,难道没看出我和这姓俞的不过萍水相逢,没半点关系吗……
白狼和俞京都跟了青岚向前走,我却满怀鄙视,待要不去时,却得孤零零一个人去另觅落脚处。
白天很短,黑夜却很长。以后的黑夜,也许会更长。
或许,有人伴着,是好事。

青岚所住的几橼木屋隐在溪泉尽头的一处竹林后,周围设置了阵法,可阻止外人侵入,又可掩去修仙者的气息,极是清灵幽静。
观屋内外陈设,朴素而不失清雅,简洁而不失韵致,一进去便有小童奉上清茶,亦是山间采撷的茶叶所泡,饮来唇齿留香。
果然是神仙过的日子,可惜却是以断情绝爱抛弃往昔恋人为代价的。
我近来最不待见这类道貌岸然的男子。一夕心狠手辣固然可恶,这人负情薄幸更是令人厌憎。喝着他的茶虽觉爽口,对着他看似清雅的容貌却是倒胃。
彼此通过姓名,青岚问道:“一夕所用的轮回石,是二位之物?”
我懒懒道:“不关我事。我只是救了个人,管了件闲事。”
俞京出神地望着盏中茶叶,好一会儿道:“不错。从我这里弄丢的,我必定会找她拿回来。”
他转头看向我,模样有些沮丧:“叶姑娘真的不打算帮我了?”
我叹道:“刚刚是某人放跑了你的敌手,才让你没能拿回轮回石。现在你有现成的人可以追讨,我还帮你去追人,岂不是太贱了?”
白狼便伏在我脚边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不错,我就要到手的漂亮项圈啊……”
青岚忙道:“我会助俞兄弟寻回那轮回石,只是也盼俞兄弟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俞京道:“请说。”
青岚道:“希望俞兄弟大人大量,夺回宝物后,便不要再和一夕计较,放她一条生路。”
俞京没有说话。
以他表现出来的修为,若有人肯帮他夺回轮回石便该偷笑了,的确不宜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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