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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情感狱

書城自編碼: 1865587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阎连科
國際書號(ISBN): 9787201072272
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2-01-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60000
書度/開本: ` 釘裝: 平装

售價:HK$ 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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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情感才是小说的脊梁,真挚才是照亮小说久远的光芒
让《情感狱》的情感之光,继续照亮你的记忆深处……
把心和情感毫无保留地交给写作,交给《情感狱》——它的每次再版,我都感慨我今天写作中所丢失的那种人生真情与故事真情的相遇与重合,在我的写作中似乎再也不会如《情感狱》的创作那样不期而遇和水到渠成了。这是一种感慨,也是一种无奈。因此,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和写作岁月的延续,对《情感狱》的看重,将会愈发地增长和感叹。
——阎连科
內容簡介:
书稿真实地描绘了“瑶沟村人”的生存环境、生命意识和生存状态,写出了以“阎连科”为代表的几代人,身处困境中的痛苦与挣扎,并寄予了深切的哲学思考和忧患意识。“阎连科”从稚嫩到所谓“成熟”的成长过程,就仿佛是一场情感的炼狱,它体现出的是几代中国人不断升起又不断破灭的永不停止的梦,这梦可悲可笑,又可敬可泣。
關於作者:
阎连科,著名作家。

1958年出生于河南嵩县。1978年应征入伍。1985年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教系。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1979年开始写作。曾获国内外文学奖项20余项。其作品被译为日、韩、越、法、英、德、意大利、荷兰、以色列、西班牙、塞尔维亚等10余种语言,在20多个国家出版。2004年退出军界。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目錄
第一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1
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28
第三章 瑶沟村的一轮日头50
第四章 村落人的梦88
第五章 往返在土塬113
第六章 一曲民间的婚姻弹唱139
第七章 尾 声169
內容試閱
第一章 混浊的我与乡间的他们


你听我先向你述说这样一个故事,皆为野村俗事。──说从前,山上有座庙,庙中居住着三个老和尚。忽一日,三个和尚立门口,头顶寺瓦,脚踩青石阶,详详细细朝山下张望,猛见从山旁摇出一样东西。大和尚说是条狗,二和尚说是头牛,三和尚说是匹骆驼,结果,东西近了,是个人。三个和尚朝着那人看,大和尚见那人披了绿头巾,二和尚见那人披了红头巾,三和尚见那人披了黑头巾。至尾,那人又近,却见啥头巾也没披,只枯着一头白发。于是,三个和尚相视一笑,又极细密地盯死来人,大和尚吃惊道:呀,来者是我表姨。二和尚一眨眼,忿忿:不是你表姨,是我姑!三和尚一阵不语,待来人更近,车转身子怒喝:谁也不是,是我亲娘!!三个和尚急起来,打得极凶,砰啪声中,又都看清,来人不是表姨,不是姑,也不是亲娘,是一个男人……最后,男人也不是,竟是只老鼠──这故事,你信吗?
信不信由你。

漾荡馍味的秋天,太阳如饼如球,四野阵阵飘香,世界都是暖气,都是甜味,腻得人倒胃。近处播种小麦的庄稼人,拉绳开始扭弯,开始收耧回家;远处耙耧山坡上,放羊的懒汉,鞭杆戳在天下,仰躺坡面,微闭斜眼,呼吸着馍味秋气,把太阳拦在胸脯上,死睡。白羊在他周围点点弹动,“咩——”,叫声扯天牵地。村里炊烟缕缕收尽。猪、狗、鸡、猫,开始往村头饭场晃动。
时已入午。
村委会开会,领导干部齐到。村支书传达了乡书记的讲话精神。村长谈了调整土地承包意见。副支书说了计划生育十条困难。经联主任摆了面粉加工厂、铁钉厂、手纸厂的生产形势。晌午了,也终于会近尾声。都等着村长或支书道出两个字:散会。然后,均拍屁股,扬长而去。可偏这时,村长瞧见一样景物:窗台上流着阳光,阳光中埋着秋叶,椿树的,小鞋样儿一般,叠着一层。有一叶儿,宽宽大大,被虫蛀了几洞,尖儿翘在天上,挑着一对金苍蝇。金苍蝇一个背着一个,还闪闪发着光亮。
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
村长看见这景物,旋儿闪回头。“妈的,看见这蝇子我才想起来,乡里调来一个副乡长,大孩娃今年二十四,想在咱村讨媳妇,大家给数数谁家姑女配得上,张罗成村里就又多一门好亲戚。”
村长前天参加了县里三级干部会,事情是散会前受托的。话一出口,人们不在意,谁说在瑶沟村找个姑女嫁出去,免得他们老说瑶沟没仗势,万事都吃亏。然人都不吭声,沉在静默中。过一阵,治保主任说,村长,你们会上伙食咋样?村长说天天鱼肉,还有电影看,不买票,尽坐中间好位置。治保主任说,我们在家管秋督种,忙得屁都放不出,几天间肚子瘪得贴皮。说着,朝窗外一眼深长望。此时,太阳紫黄。鸟在吃虫子,脖子牵着蓝天,虫在脖子中间胀出疙瘩。村长年逾四十,在基层风雨二十余载,乡村文化很道行,一耳朵就听明白了治保主任的话中隐含,心说操你娘,嘴却道,会计,买些东西来,让大家养补养补。会计去了。买了。回来了。花生、糖果、香烟、五香豆,还有新近冲进乡间的四川榨菜,五毛钱一包,鬼都爱吃。这些物品,文明地堆一桌,七七又八八,颜色十足,景势如同惯常年例的拥军优属茶话会,把窗外的咽虫鸟吓飞了。太阳也退去老远,光亮弱浅起来,连窗台上做着事情的金苍蝇,也慌张飞去。
剩下的就是热闹。
热闹在桌上走来走去。吃糖、吸烟、剥花生、嚼豆子,声音很震。这是吃饭时候,响声灌满肚。一边忙在嘴上,一边忙着思想。不一刻,治保主任想到了三个姑女,一个是他伯家的,一个是他叔家的,一个是他小姨子,说年龄都相当,皮面都不错,觉悟都不低,没有谁会收彩礼。管民事的村里调解员,是个有模有样的人,他咽了一把花生,吃了三颗糖,又抓一手五香豆,说村长,我侄女今年高考只差两分,下学了,该寻婆家了。妇女主任说,把那个红糖递给我,甜死人,不行就把我妹子嫁出去,二十二,一个人开个小卖部,领执照、进货都是单人手,连和镇上收税员打交道都不曾用过我,家里家外一手独,嫁出去我娘还真的不割舍……这样,豆一点儿工夫,姑女就堆了一桌,任村长挑拣。村长在桌上选了一个胖花生,脱掉衣裳,扔进嘴里,说乡干部到底是乡干部,我孩娃找媳妇也没有过挤掉大门挤屋门。话虽如此,脸上毕竟有了很厚满意,笑像花生壳样哗哗啦啦落地上,铺满会议室。
热闹开始寂寞。
期间,支书始终缄默着,云雾抽烟,一脸远虑。支书抽烟很清白,全抽自己兜里的,尽管兜里的不如桌上好,还短缺一段嘴。看人话尽了,热闹枯了,他抠出烟来,扔给村长一支,自个燃一支,道说尿一泡,就徐徐步出屋。
我想向你说一下村委院。村委院筑于民国初,原为娘娘庙,风雨飘摇七十年,烧过香,下过神,住过游击队,作过学堂,人民公社化时充作大队部,大队改为村,又转为村委院。再说支书这个人,成立大队支部是支书,大队改村时,说是实行村长负责制,党政要分家,支书就当村长了——这件事在以后我还要单独说——后来党政在乡村不分了,支书便把村长位置让给了副支书。支书初为支书时,支书在院中栽下一棵树,椿树,一春一春,椿树就大了,支书就老了。眼下,椿树一抱之粗。眼下,支书枯着一头白发,立在椿树下。他要和人独处总是出来立在椿树下。椿树上长满了支书单独和人说的话。
村长吸着支书的烟出来了。村长吸支书烟的时候,支书就有事要和他说。
“这事你咋不跟我通股气?”
“啥事?”
“副乡长要在村里讨媳妇。”
“翻倒翻倒,你家我家都没闲姑女。”
“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
支书说这话时,眼含怨气。村长听了这话,脸荡悔波,皮面一股劲儿秋叶,青青黄黄,黄黄青青,像火烟熏了一日。他知道支书这话不是群众水平,话中写着一本文章。村长和支书配搭二十年,从支书脸上学了很高文化,自然一目十行,就把那文章念得流畅,揣摸清亮。有一日,副乡长当了乡长,婚事就不单为婚事,媳妇就不仅为媳妇。事情远上青天一层楼,将玉为石非小可了。村长倚在树上,瞟支书一眼,脸上也更加秋叶,枯萎得仿佛即刻就要落下。
“真要当乡长?”
“乡长要调到商业局,他是来顶班的。”
到这儿,村长把烟落在地上,猛然回屋去,洋洋洒洒道:
“日光爬上了椿树腰,支书还蹲在厕所没出来。都饥了吧?散会吧!我们村的姑女又不是嫁不出门,不一定硬嫁副乡长家娃。不就他妈一个副乡长……嫁过去不一定就荣华富贵啦。散会吧,等副乡长上任看上谁家姑女再商量。”
就散会了。
治保主任、村委委员、妇女主任扫了桌上的烟、糖、花生。民事调解员慢了一步,把桌上的烟盒拿走了。烟盒上有花、有草、有山水,糊墙是上好纸,还可当菜籽盒,自然也属好东西。大家吃着吸着走出会议室,果然见支书在厕所门口系腰带。支书问说散会了?答说散会了。支书问说副乡长家儿媳订了谁?答说村长是闲扯淡。
支书说:“有姑女还愁嫁。”
委员说:“走吧,一路走。”
支书说:“先走吧,我烟还放在会议室。”
就都走出了村委院,入了胡同里。村委院门口有条狗,朝院里斜一眼,偏起右腿,蹬着天空,一泡长尿浇在了大门上,懒懒散散走去了。支书乜斜狗一眼,懒懒散散入了会议室。
村长、副支书、经联主任还没走,坐在屋里正等村支书。桌上东西干净了,日光又扑来盖在桌子上,盖着他们的脸。支书走进来,副支书让出一屁股红靠椅,说没事都回家吃饭吧,晌午错了时。支书没言声,把自己搁在椅子上,缓缓的,如放一袋米,两眼有光无光、有意无意扫了一下会议室。即刻,屋里空气就变了颜色串了味,静得可听见日光照耀的吱吱声。似乎,支书这一扫,把村后耙耧山扫到了会议室,压到了村长、副支书和经联主任的顶脑上,压得他们气都断入了肚子里。
我知道,你不相信支书的目光能有这劲道。
不怪你,因为其中缘由你还不清亮。对你说,乡间俗事外人不明白,不理解大小乡村都是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皇道,各有其民路。如婚嫁:支书家大姑女是村长的大儿媳,支书家二姑女是副支书家大儿媳,支书家大孩娃又娶了经联主任的大妹子。接续起来,村委委员、治保主任、妇女主任、民事纠纷调解员、村委会计、生产组长、税代员、信贷员、村中电工、水利组长、面粉加工厂厂长、铁钉厂经理、手纸厂领导、老中医、新西医、民办教师……红红绿绿,上上下下,都扎扎实实是亲戚。没办法,都是亲戚。都是亲戚!乡间就是这物景、这面貌。邻与邻、户与户、街与街、村前与村后、村左与村右、上村与下村、小村与大村,究竟起来,上三代,下五代,没有不是亲戚的户,没有不是亲戚的人。
这就是乡间!
乡间就是亲戚连亲戚,谁有理由不惧畏支书那目光?
亲戚死着,也生着,线不断,总有远近之别,且近的总比远的近。你说,支书的目光能没那劲道?
会议室的房子原是正堂庙,房梁上缠绕的龙凤仙神还依然活在房梁上。支书扫了一眼他们,又扫了一眼房梁。梁上的尘灰哗哗啦啦被扫落几粒,在日光中晶莹剔透,摔在支书脚前啪啪响。
“你家大姑女有了二十吧?”支书望着经联主任说。
“十九。”经联主任把目光挪到支书的脸上去。
“不小啦。”
“她还想再考一年学……”
然后,支书磨动一下眼,盯着副支书。
副支书舔了舔嘴唇,“我家大姑女,二十三……可上个月订过了婚……”
支书问:“订了?”
副支书说:“订了。”
支书问:“订死了?”
副支书说:“活该她没高嫁的命……礼都过了。”
又静默。日光在地上沉沉爬着,压碎地砖。有两只蝇子,在日光中追飞,且厮咬。人皆不语,都盯着蝇子,仿佛那是两粒黄金。支书开始吸烟,吐出山雾海雾,把日光淹在其中。过了很久,村长伸手向支书讨要一支,没燃,说副支书和经联主任,现在咱不是开村委会,是咱四个亲家打商量。都别错拿主意,要不就把这门亲戚让出去。让出去的后果你们都明白:是泼水倒山,收不回,扶不起。实说吧,虽然副乡长家住山沟,那儿不通驴车不通电,挑一担水得走八里,可副乡长立马就要当乡长……咱是关起门来说,地比天近,天比地高,一家人不扬二家言,都是近亲戚,咱不说官话,你们想想,今儿我一说副乡长要在咱村讨媳妇,你看委员们那响应……人家都比你们想得远!
村长洋洒完这番话,如同一个包袱卸落地,松松肩,燃上烟,昂头不看副支书和经联主任,把目光吊挂房梁上,脸上极厚淡然,仿佛爹对无可救药的孩娃懒得顾盼一眼。如此,就把这二人推进尴尬里,推进冷落里。
一阵,副支书从冷落尴尬中挣出来。
“乡长真调走?”
“真调走。”
“副乡长……上?”
“支书不光是我亲家,也是你亲家,你问嘛。”
“真这样……让姑女把那边退掉!”
这当儿,经联主任站起来,像走,却说:“退啥。女娃的亲事她愿意咱就别强硬,好歹也是新社会,又改革开放,咱又都是干部,不能让群众指骂。让侄女儿和那边订婚就是。这边,让我家大姑女顶上,她满十九了,说考学就能考上了?让她顶上!”
有了这话,副支书忽地心中一怔,忙也立起身来,朝支书面前站站,一脸好意把经联主任含在其中。
“算啦,还是让你家大姑女考学,谋个前途。”
经联主任从副支书的好意中挣脱。
“白搭。谋个好婆家也是她的福。”
副支书后退一步,又坐下。
“其实,我姑女对她这订婚……压根不甘愿。”
经联主任还想说啥,又唯恐语意赤裸,张张嘴,目光落在村长脸上。那目光中有话。
副支书也把目光落去,自然,目光中也有话。
村长把目光从梁上拿下,将脸竖直,不看他俩只看着支书。
支书烟已将尽,仅余一粒红点星在手缝里。他样子冷漠沉稳,把那一星红点在桌角擦灭,站起,谁也不看,说该吃饭了,都回家吃饭吧。言毕,就拧转身子,独自步出屋子,踩过村委院,踏上村街,一步跟着一步,款款朝家走去。
村长他们默默随后,步子一样沉稳而犹豫。
过午太阳又懒又丑,高高悬在天际,村街上已少有吃饭闲人,各家洗锅净碗的声音,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有只家猫,咬一只硕大老鼠,穿街而过,还横了一眼他们。他们都没理那猫,只管走。有人从家中出来,问说支书吃饭没?支书说吃过了,还反问你也吃过了?待支书走过,那人原话又问村长,村长说吃屁。然后就快步紧走,想赶上支书,却终也不能并肩。到了一条胡同口,副支书和经联主任要拐弯回家,支书也没歇步稍等。于是,他们就问村长,说支书生气了?村长笑笑,他就那样脾性,你们又不是不知。副支书和经联主任就说,村长,你给支书说一声,我们谁家姑女和乡长家订婚都成,都甘愿。肉烂在锅里,都是自家姑女,谁嫁过去都一样,没有便宜别人。
村长说声知道了,就别了他们去追支书。
支书在十字路心站下来,村长上来说,亲家,拐饭店吃大肉水饺吧。支书摆摆头,和村长对上脸。
“我说,把你家三姑女嫁过去。”
村长一怔。
“老三?她结婚日子都已选定啦。”
支书翻一下眼。
“又没扯结婚证。”
村长舔一下嘴唇。
“怕她不同意……老三死倔。”
支书转身想走。
“还能由了她?”
村长追上一步。
“我回去说说看……”
支书朝东走了。
“没啥说,就这样定啦!”
村长转身朝西走,又回身。
“定了吧。我让三姑女把那边的婚事灭灯。”
二人对背而行,越走越远。日光在他们中间拉出一杆一杆光芒。谁家饭晚,炒菜的香味在日光中漾漾荡荡,跑着追赶支书和村长。

村长家三姑女的对象就是我连科。
给你说,这是另外一个故事。故事中的我们家,房后就是耙耧山。说山其实是坡地。去年春,草青青,树绿绿,香浓浓,我去田里锄草,忽见一种奇异,一面坡上,突然间,千千百百、万万千千只野兔从山那边跳跃飞来,铺天盖地,像一群群土灰大鸟在坡面起落。那兔子由西向东,一律镜色亮眼,闪着光泽,仿佛太阳一明一灭。它们跃在空中,那眼和日光相撞,坡上就掠过一道道电闪。它们勾头落地,眼睛躲开太阳,地上就一片黑暗。我站在山上,当兔群从我面前经过,猛有一股冷风,一浪一浪掀着我的衣襟。我的眼前白光道道,兔臊味割着我的鼻子。我吼了一声,那兔群并不理我,只管飞跳着从我面前经过。我捡起一块石头,朝兔群扔去。我看不见石头落在哪儿。兔群从午时突现,直到天黑方散,所过之处,草苗均被踏平,兔臊味弥漫三日不散。
这年,各家责任田都肥足草少,风调雨顺,小麦获个不曾有的丰年。

太阳烧在天上,地下生着青烟,狗都热得提着红舌躲在房阴下。山坡上的小麦,昨儿还散着淫淫湿气,一日过后,就都焦了头儿。麦芒闪着干焦黄光,指戳着赤红的天。爆开的麦壳,紧含着一半麦粒,另一半在日光中敞胸露怀,苦叫着热燥,要挣脱壳儿去找寻生处。终于,到了麦壳无力时候,风一吹,麦粒们就跳下麦壳,有了去处。余下的壳儿,空房子般摇在穗上,发出沙哑的吟唤声。麦行间的地老鼠,眼是绿色,热得张着紫嘴,疯抢着脱落麦粒。然它们并不吃食,只把麦粒存在嘴里,等牙床两侧布袋满了,急慌慌转身回府,把粮食倒进仓里,又赶忙出来收割。这东西,夏天已开始储备冬粮。乌鸦麻雀斑鸠,在树上纳凉,又一拨儿一拨儿扑向麦田啄觅粮食,干燥满足的叫声,在山上、坡地、沟溪、梁脊,嘶嘶啦啦响出极远。
开镰了。
麦香味和着断麦秆散发的青藻气,从这面田地卷到那面田地,从这边山坡推到那边山坡。收割的庄稼人,零星在麦田中,站起来是一粒黑点,像一只昂凝着的鸟头;弓下身,则融在日光中,化在麦田里,和天平行的裸背,如同刚凸出地面的一块红石。仔细去看,肉上的皮,则薄如蝉翼,淡白淡白,仿佛涂在石面上的一层晒卷的薄糊糊。
这是抢收。忙像监狱样把村人们关着,割割捆捆,运运打打,晒晒装装。我已经三天三夜未曾睡觉,站在田里,手握镰刀,恨不得一刀割在自己喉咙上。一大片未割的干麦,海一样浮着我。我极想沉到海里去。
爹从田的那头直起腰。
“还不割呀,竖着干啥!”
我看着天的远处,那儿有一朵白云。
“歇歇。”
爹气了。
“不怕歇死!”
我不气。
“早就不想活啦,死了还好些!”
爹把手里的镰刀对着我摔过来。
“死去吧——自己没出息拿爹撒气儿!”
我看着那飞镰,伸长脖子,等着飞镰落上去。
“早晚会死的,别急!”
飞镰落到地中间,打倒一片麦棵。有只鹌鹑,从麦棵间飞出来,投向天空,像一块坷垃掷入田地不见了,只留下叫声在麦穗上蹦蹦跳跳。爹最后瞥我一眼,驮着黄天大日下山了。
他回家提水喝。
麦海里忽地只余我一人。一种莫名孤独和无边烦躁笼罩着我,仿佛天下地上,啥儿都没了,只剩下庄稼和镰刀,土地和连科,火日和燥气。悲凉戚楚硬邦邦压在我心上。
我怜我自己!
我高中毕业,学习好极,爱过的姑女爹当县长了,她也远走入城了。一腔义愤回到村,曾为大队秘书的位置眼红过,为娶支书的丑女奋斗过,为当村干部、乡干部、县干部……朝思谋、夜思谋,到头来,仍还是站在自家田头上。太阳在我顶脑上滚动,日光掴打着我的脸面。乡间的春夏秋冬,像一条绳带束着我的手脚。我站在田头不动,割过的庄稼地,向我袒露出黑毛茬茬的胸膛。有只小兔,从那胸膛口跳出来,有梁脊兜个圈,正对我跑来。它的四条小腿,一纵一跃,蹬起的金黄尘土,在太阳光中纷纷扬扬。我盯着这小兔,朝深麦棵间退了一步,它像一个雪球朝我直射而来。我飞起一脚。小兔叽哇一声哭唤,腾到空中,一圈圈转动,毛儿根根丝丝,在它走过的线路上飘落,在日光中闪烁。我心里一阵松快,眼看着兔子在麦田上空划下一条亮虹,咚的一声,落了下来。
我朝那兔子走过去。
它还没死,躺在麦棵上,抽搐着。我渴望看见兔眼里流淌的泪水,但是一滴也没发现,那两只小眼死死盯着我,目光触在我脸上,有声。再也不消一丝慈悲。我上前一步,举起镰刀,一下一下朝它砍去。这小兔真是软嫩,我每一镰刀,都能从它身子这面进去,那面出来。血殷红殷红,洒在麦棵上,又顺着麦棵哗哗流下来。我看见刀片上的兔血紫亮,像月牙儿镶了金属红边,极为漂亮。在我第三镰刀将下时,小兔的前腿动一下,双眼射出两束清清凉凉的光,我便把镰刀朝它眼珠砍下去。从这眼珠进去,从那眼珠出来,还又扎进麦田一半。当我拔出镰刀时,有一颗眼珠,晶莹透亮,如一兜儿清水,吊在镰刃上,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它终于死了,再也不那样看我了。我的镰刀在它身上进进出出,自由自在,仿佛小刀在一片一片削着黄瓜。血味十分新鲜。空气也跟着潮润起来,如深秋早上村胡同中流溢的白色气息。至尾,我停刀细看,小兔不见了,面前只有一堆肉酱。还有四条小腿,齐齐全全,伸在肉酱一边。我端详一阵,发现很像四条猫腿,想分出差异,终是没能找到,就举镰将这四腿劈了。兔腿骨在镰刃上咔咔嚓嚓,声音清脆艳丽,像支书开会时握手关节的声响。我看见过支书握关节,四个手指,砰砰砰砰,像四声枪响,最后,大拇指“啪”的一响,总结了。我想用镰刀把兔腿割下来,又嫌血酱上泥土麦粒太多,就用镰刀在兔头上一穿,提起,用力一摔,死兔割着日光,朝田头沟中飞去,天空中哩哩啦啦,留下一条温暖红线。
我立下,等着听兔酱沉入沟底的声响。
“连科——干啥?”
这是三姑女的声音,我木木转过身子,见村长家三姑女站在我身后路上,手里提一个瓦罐,便凝望着她不动。
“你干啥?”
“不干啥。”
“喝水吧?”
“不喝。”
“不渴?”
“渴。”
“来喝吧……我又没得罪你。”
我朝三姑女走过去。忽然感到我的嗓子干裂得见火就燃。她站在一团树荫下,自己也像一篷凉阴。立马,我身上缺了气力,想倒在树荫下喘息。到她面前,抱起水罐灌满肚子,我就把自己扔在地上。她挨着我身边坐下来。我看见面前天空,有一朵白云,像一块白绸移动。我问她,你不割麦?她说割完了。我说这么快?她说有人帮着割。我笑笑。
“到底你爹是村长。”
三姑女瞟我一眼。
“我爹对你不好?”
“好……好也不会把村长的位置让给我!”
“你那么想当村干部?眼下种地也一样过日子。”
“一样过日子……那你去县化肥厂当啥工人呀。”
她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去,盯着面前槐树。一个一个虫包,吊在半空,东荡西荡。“我回来了,被人挤掉了。”她顿一下,又道,“爹在村里是村长,出门也是百姓。花了三千块钱,我照样回来种地。对象看我又回农村,说咱俩的事咋办?我说不牵累你,吹吧。他说那就一刀两断,横竖谁也不欠谁啥。我们就吹了。我就回来了。”
听着三姑女的话,我在下颏上拽了几根胡子,放眼前看看,扔掉,起身去倚着树身,点点滴滴看她一遍,发现她比以前秀丽。我伸手拉着一根低矮槐枝,把身子半系空中、半站地上,晃来晃去。
“你想找啥样对象?”
她用树枝在地上划着。
“不知道。”
我凝着身子不动。
“看我咋样?”
她抬起头来,树枝僵在手里。
“你看上了我哪?”
我说:“那你别管。”
她问:“是长相?”
我说:“你长得不漂亮。”
她问:“是人品?”
我说:“你人品好?”
她说:“我知道你看上了我哪。”
我问:“哪?”
她说:“看上我爹是村长。”
我说:“对。看上你爹是村长。”
然后,就谁也不语。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我又去抱罐喝了几口水,把罐递给她。她接过罐儿,放在一边,去麦地边的土里踢踢,踢出一块镜子,回来说,我看半天,以为是啥儿。我道我们家地里不会有金条。她不接腔,过来学着我刚才样儿,双手抓住槐枝,把自己半吊空中,盯着我看。
“看啥?”
“你长得好。”
“好你也看不上。”
“看上了……”她说,“有一天你当了村干部、乡干部、县干部……你会对我咋样?”
“可我当不了……”
“我爹不出三年会把你拉到村委会。”
“三年……三年我都老啦!”
“这是大事,最快也得两年。”
“两年内办成我凭着良心侍候你。”
“行。可咱得先结婚。”
“结婚?”
“我二十多了,要抱孩娃。”
“要结了婚你爹办不成……”
“我在你们家牛马一生,侍候你,侍候你爹娘。”
“说死了?”
“说死了。”
“不变?”
“不变!”
“你哩?”
“也不变。”
“你不给你们瑶沟村人打商量?”
“用不着。他们会同意。”
“爹娘呢?你那队长三叔呢?”
“也不用。谁也管不了我的事!”
“你连科是一个瑶沟的连科……”
“就是为了一个瑶沟我才这样儿。”
提上水罐,她转身就走了。我在树荫下站定,望着她离去,忽然觉得事情很便宜,不值钱,几句话我们就终身议定,仿佛过程太简化。于是,我朝前追了两步,把自己晒在太阳下。
“喂——我们家可没钱送彩礼!”
她扭转身子。
“我一分彩礼不要,结婚时花万儿八千的,都不让你们家出钱。可结了婚你要对我不好……”
“我是你孙子!”
“天打五雷轰!”
“行。可你爹要当真让我进不了村委会……”
“你说咋样?”
“他是我孙子,你天打五雷轰,每个瑶沟人都是你祖宗!”
她认了这话,又转身走去。我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慢慢消失,然后,拾起镰刀,朝麦田看一眼。麦浪一浪压一浪,如湖面漾荡。又看远处山脉,青青黛黛,再看头顶高天,苍老暗黄。接着,站在田头,用力把镰刀摔向天空。我看见镰刀割破天空,留下一道一道光亮,心中立马畅快。
滚你妈的镰刀!
滚你妈的庄稼!
滚你妈的山坡!
滚你妈的黄天老日!
滚你妈的不绝的牛马猪羊狗!
滚你妈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乡间村野!
……


三姑女和我看的好日子是农历八月十六,中秋节过后一天。这一天在乡间你不明白我明白,是黄道吉日中的上佳日子。八月十五姑女在娘家圆月,八月十六月圆时,又到婆家团圆。一人圆双户,婚后两户人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相处至死都无缺。

村长家住在田湖镇正中,家有三间新起的大瓦房,自然是农村改革以后新起的,砖铺地,灰糊墙,木顶棚。正间墙下放条桌。条桌上七七八八摆杂物:电视机、收音机、针线筐、泥香炉、茶水瓶、少角镜,还有一本被撕了一半的啥书。也许是早年“四卷”中的哪一卷,也许是三姑女下学后不用的旧课本。最醒目的当属条桌上方墙上贴的像——老寿星。老寿星占的位置很有历史。在乡间,解放前那位置一般归属他。后来,那位置归属毛主席,又后来,曾归属过一阵华主席。至今那位置就又归属他。他在那失而复得的位置上,头顶肉疙瘩,手拄疙瘩拐,日日夜夜笑着享受。两边还有一副通俗对联,一说你便知,是“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这套东西,是国营新华书店专卖的,乡间家家户户贴。
这就是村长家中的风景。
村长心中一有事,就总默在屋里看风景。
这一日,村长吸着烟,把风景看旧了,仍那么死心塌地地看。儿媳说,爹呀你看啥?村长说去把三姑女叫来。三姑女就来了。屋里仅存父女俩,两个人对坐着,把空气都坐成了死死板板硬块儿。
姑女问:“有事爹?”
村长说:“没啥事。”
姑女说:“没事我去烧饭了。”
村长说:“让你嫂子烧,你陪爹坐一会儿。”
于是,三姑女移了板凳,坐在村长对面。村长吸烟,有声,每吸一口,眉间就鼓起方方正正一块红肉,像关了门的一间红房子。每吐一口,那红肉就分回到脸上各处,如房门开了,一切都敞亮开朗。三姑女看爹吸烟,看完一支,又看完一支,累了,眼往下一移,忽见爹的腰上有一红点,随着爹的动作,影影绰绰,仿佛时明时灭的红星星。三姑女疑惑,过去撩开爹的衣襟,原来是系在腰带上的一段红布条。
“干啥爹?”
“你娘说避邪。”
“避啥邪?”
“都是迷信。说今年男人灾多,明年女人灾多。”
“你也信?”
“我咋能信?好歹你爹是村长。”
“那你咋还系?”
“反正又不沉。”
三姑女又坐回原处。有了这话题,村长就想到了该说的一件事。他把烟头在凳腿上拧灭,起身倒上一杯白水,又放半把白糖,把手中留的几粒抖进糖瓶,把指头塞嘴里嘬几嘬。
“给爹实说,”村长道,“你到底喜爱连科哪?”
三姑女瞟一眼爹,“哪都喜爱。”
“可爹哪都不喜爱。”
“他日后准会有出息。有一天他进了村委会,慢慢村委会就成了他的村委会,村子就成了他的村。”
“那时候你爹和支书都成他鞭子下的老牛啦。”村长说,爹也看出他连科有能耐,可他心太阴。说昨儿天,我和支书去各生产组的田里转,看秋庄稼收得咋样儿,到伊河边的大滩地,沿着大渠的旁儿走。那时候,秋水哗哗流,深处能够淹死人。我和支书一前一后,说说话,天气好,风凉爽,渠边腥鲜香浓,不知不觉就走到连科家责任田头。他正在拿锄刨玉蜀黍茬,老远见我们,就笑脸迎上来,唤伯叫叔,又热情,又懂事。因为支书正和我商量大队成立一个手套厂,让谁当厂长,话在热处,就没顾及别的。他说支书,不坐一下?也许支书压根没听见,径直从他面前过去了。他又叫了一声我,我也哼一声就走了。这种新亲戚,哪有话儿说?可你猜咋?无法无天啦!我们走出好远,我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转一看,他连科把锄架在肩上,将锄当枪瞄,一会儿瞄支书的脑壳,一会儿瞄我的脑壳。我说你干啥?他把锄往地上扎,说你们就是这下场!我想掴他一耳光,要是在几年前我就捆他一绳子。可这时,支书扭回头,不小心一脚踏空,掉进了水渠里。水有齐腰深,冻得嘴哆嗦。别的群众一见支书落水,都忙不迭儿救,可他往玉蜀黍地里一钻,扯着嗓子唤,打住了一只兔子!打住了一只兔子!到末了,把支书拉上来,我朝那地方看看,发现是谁用锄把渠旁挖空了,等着我或支书跌进水。你想想,这么干的除了连科还有谁?
话毕,村长望着三姑女,“连科是坏家伙”的表情烙在他红铜色的脸皮上。
“这事出在昨儿天?”
“昨儿后晌。”
“昨儿后晌我和连科一道收拾新婚房……”
“记不太清时间啦……也许是前天。”
“前天一整日我们去订做新家具。”
“大前天连科干啥?”
“不知道。”
“那事情就该出在大前天……对,就是大前天。”
“爹,我冷丁想起来,大前天连科和我一道进城购嫁妆。我们买了苏州被面、上海床罩、太平洋床单、钧瓷莲花菜盘……统共花了2300块钱。”
“咋?你不信连科能干这种事?”
“信。村里除了连科别人干不出。”
“信就成了,别管事情出在哪一天。”村长说着,把目光从姑女脸上移开,投到老寿星的脸上去。这时候,阳光鲜鲜活活,秋风蹦蹦跳跳进屋来,老寿星的蒜头鼻在日光中窝着一团尘灰,村长拿布擦了,回来说姑女。
“你真愿意嫁连科?”
“村里没有谁比连科更合适。”
“村外有。”
“谁?”
“新调来一个副乡长,他孩娃今年二十四,想在咱村讨媳妇。”
“叫啥?”
“不知道。”
“人啥样?”
“也还不知道。”
“哪村的?”
“详细是哪村还没顾上问。”
“那你知道啥?”
“副乡长马上就要当乡长。”
“他当乡长又不是他孩娃当乡长!”
这句话从三姑女嘴里爆出来,她一甩手,捷步出了屋子。村长在一声声叫着,也不答不理,仰头长望一阵高天,说今儿天气真好,便径自朝院外走去。家狗在她身后,嬉笑着咬她裤角。
望着姑女背景,村长把那杯糖水泼地,说,妈的翻天啦,屁猴都想从如来手中跳出来!话完,他将空杯往桌上砸,回屋躺床睡了。
时日如水,一天天潺潺流过,有声有色。期间,支书去过一趟县城,回来问村长,说三姑女事情咋样?村长说不咋样。支书轻看一眼他,你连姑女的事都管不了,还咋管一个村的事!村长说三姑女死倔。不会想个法儿?言言讲讲,两人在村委院椿树下议计一晌。村长回来罢了夜饭,脱衣上床,把三姑女叫到床前,从衣兜掏出一样东西。三姑女接过东西。是手巾包着的一件硬货,打开来,里边又用红绸包了,解开红绸,又是一层绿绸,打开绿绸,是一层生白布……这么一层一层,共解了七层,最后那东西就亮在三姑女手里。三姑女望着那东西,先还不觉如何,后就脸色渐白,先从嘴唇开始,直白到脖儿。且额上还有细细汗珠,在灯光下晶明。继而她的双手,开始微微抖动,那东西在她手上晃摆,绸布吊在手上,像水样漂动,最后,就终于有了泪,在眼边生着。
村长说:“包上吧。”
姑女说:“哪来的?”
村长说:“你别管。”
三姑女瞟爹一眼,脸上挂着悔悟,青紫淡淡,像一层早霜。她双牙咬唇,稳住情绪,一层一层又照原样包了手中东西,起身去给爹倒了一杯水,实实在在放了一把白糖,用筷子搅匀,敬到爹的面前。
村长没有接水,看了一眼桌角。
三姑女把水放在了床头桌角,爹一伸手即可拿到。
村长看了一眼屋门。
三姑女去把屋门掩了,回来又把里屋帘子放下。
村长看了一眼凳子。
三姑女手托那样东西,端端正正坐在凳上。
“和连科的婚事……”村长盯着三姑女的脸。
三姑女低头看着手中包了七层的东西,“听爹的。”
“爹说吹了。”
“吹了吧。”
“和副乡长家孩娃……”
“听爹的。”
“爹说订了。”
“订了吧。”
至此,村长起身从床头摸出一包烟来,吸了一支,屋外这时开始落雨,哗哩啦、哗哩啦,打在新屋青瓦上,像落豆子。一时间,天也开始阴冷,屋里灯光明锃,村长的烟头在灯光中如将熄的灯头,然却总是保持原样,似乎永不熄灭。好在终于还是灭了。他又端起水来,未喝,冷三姑女一眼。
“那东西咋办?”
“听爹的。”
“埋了吧,捡个好地场。”
三姑女缓缓站起,撩开布帘走出。雨滴砰砰砸在脸上,地面水亮水亮。家狗没有进窝,在院中淋雨,看见三姑女出来,它上前用舌头舔着她的脚腕,腔里哼出一种莫名声响。三姑女用手抚抚狗头,那狗就卧在门口不再动弹。房檐水跌在狗头上,像捶鼓般响亮震耳。三姑女弯腰护着手中东西,到院中央看看天色,拿起一张铁锨朝后院走去。
村长家里两截院落。后院落半亩有余,空空荡荡,有几棵泡桐树在雨中唤唤叫叫,吵吵闹闹。两畦秋菜则在雨中安静睡下,任雨水擦洗。三姑女冒着雨,把那东西放在檐下干处,到后院中央挖下一个深坑,约为宽尺深米,把那布包东西埋了,找些树叶撒上,觉不妥,用一捆玉蜀黍秆散乱扔在上方,然后就坐在秆上哭起来,声音喑哑嘶嘶,其实极揪心裂肺。雨水和着泪水,从她脸上浇下。有一只秋蛙,在她面前水中,仰头迷惑地看着,如看一场凄惨大戏。蛙的双眼,圆圆亮亮,如两粒落地星星,灼灼闪闪。这时候,有风走来,自西向东,又扭向西南。三姑女浑身湿透,她感到水从她衣上落下,渗入黄土,流入地下,终于淹了那七层布包里的东西。后院此时奇静,除了雨声,别无一丝杂音,仿佛万物死尽。
她听到爹的咳嗽声,很微弱,便起身往前院走去。
进屋。
“埋了?”
“埋啦。”
“在哪?”
“后院。”
“还有一件事忘给你说了,副乡长家孩娃长得不好。副乡长家男女孩娃长得都不好。”
“不好就不好。”
“那去睡吧。”
三姑女就去睡了。三姑女一夜未眠。
她爹睡得很香实,有鼾声阵阵,弥漫在屋里,淹没了家中一切风景。
秋雨连绵,一夜未断,招引着白露时节。
白露走后是秋分。秋分将和寒露、霜降一道来。那时节,地下埋的东西都将不见了。


对你说是这样,他娘已经病了七年七个月零七天,终日卧床不起,胡言乱语,饿则不食,饱则强欲。忽一日,中午正时,她梦见三个野兽,分别是狼、虎、豹,坐在她床前不去。后一细看,又不是狼虎豹,是三个人,都一色黄脸,一色寿服,一同叫着她的名字,要她同去。醒来她把这梦讲了。老中医说是有阴魂相邀,必须面向正东,走77.7里的路,找到一个村庄,看村中谁的名字能连连克星,驱走三鬼,是男的就认作干儿或干孙,是女的就认作干女儿或干孙女,这样就能驱邪治病。我们一早出门,整整走了77.7里的路,找到你们瑶沟村,还真查到有你这么一个人。连科连科,正是连克连克。不求别的,只求你过几日同我们走一遭,仪式一下,认个干奶,不敢说治病,总去去她的心病,也许果真病就好了。我们想啦,你认了这门干亲,没有啥儿亏吃。她大孩娃眼下在县上,不多日就调回咱乡当副乡长。无论咋样,有了这一门亲戚,副乡长又是大孝,他娘的病略微有些回转,他都会感激你。你看咋样?我们知道这是迷信,可事情都在信与不信之间。多门亲戚多条路,求人之时方为便,我们说你还是认了吧。

三日雨过,乡野碧空,天高山远。立村头张望,能见天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不平整。能看见伏牛山顶有两棵老树,手牵手相依为命,终日变腰勾头,似永远有罪可认。在那树下,有一块石头,暗青色,每每雨后就显头露角,如一匹卧着的大马。
不用说,这是清水天气。
一大早,邻舍乡亲就立在村头,观天看地,长道短说。有猫忙了一夜,噙着老鼠回村,脚步细碎,沿墙根回家,不时偷看一眼村人们。我从家出来,套了架子车,从村人们面前走过,咳了一声,把猫嘴中的老鼠吓落。原来那老鼠竟还活着,脱开猫嘴,一溜烟逃走,钻进墙洞内。老猫紧张几步,在洞口哀叫几声,怅惘走了。
“干啥连科?”
“拉头猪。”
“喜事要杀一头猪?”
“好歹人家也是村长家三姑女。”
“有一天当了村干部,别忘了二叔家那件事。”
“不就是急要二亩半分宅基地?”
“对,就那事……二叔去给你做帮手?”
“不用。是村长他姐送礼送的一头猪。”
我的婚事爹同意,娘同意,姐同意,队长三叔也同意。一个瑶沟村人都同意。
她的村长家姑女,没有谁会不同意。
架子车在村路上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走,那车上装着日光,装着我的婚事。七天后我和三姑女入洞房,这边新房已毕,那边嫁妆已备,到时乐器唢呐,吹《百鸟朝凤》《二龙戏珠》《一枝花》《游湖边》,最后一挂千响长鞭一结尾,她就成了我家人,成了我家灶房客,不多日,我就会成为村委会委员,管村中合同承包。全村的苹果园、鱼塘、公地、小学建设、村头水桥、饲养场、砖瓦厂、草绳厂、苗林、复复杂杂一大摊,我说包给谁,就包给谁。我说三七分成就是三七分成,我说四六就四六。天下有了我的一片土,地上有了我的一方天。自然,日后光阴就从这儿始,日有日,月有月,有土道也有阳关道。路不远,得一步一步走。黄泥总粘我的车轮子。这是一条沿耙耧山脚屈伸的黄土路,跨过一条河,这路就顺着沙堤朝东行。到河边,我洗了轮子洗了脚,把车子拉到沙堤上,抬头忽见太阳从东山挤出来,似圆非圆,黏稠一团如金黄流液。山坡上、河道上、大堤上、草滩上、田间沟里,到处都汩汩流动着日光。风在这些地方歇着,至多有些呼吸。树木、沙土、庄稼、草棵明明净净,一脸笑意。杆杆日光,扎进河中,河水吵吵闹闹,扯扯拉拉,跳跳笑笑朝东滚。有几只白色银鸟,一早就抢在水面,追着流水飞上飞下,尖叫声脆得哗哗滴水。这是一个不曾有过的早晨,空气中蕴满人的惬意。秋蚂蚱和灰麻雀不时落到我的车板上,拉着它们,就如拉着我将来的孩娃一样,对啥都充满信心,觉得到乡间无非几里之遥,并不是走不出的河谷;世界也无非合手之地,去争了总可夺来一寸云土,就这么,准会活出样儿来。
到这时,人就嗓痒,想扯喉高唱。我张了嘴,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唱过,不知唱啥儿。然想合嘴时,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合拢了。
我面前路上,横着一条黄蛇。
这蛇一米余长,粗处如拇指,细处如筷子,亮皮上缀着黑斑点、红斑点、黑红斑点。它横卧在沙路上,皮肤被阳光辉映得银光闪烁。等我靠近时,它悄悄张开了带锯齿的红嘴,火烬似的眼睛探我一眼,又探我一眼,仿佛终于认出了我是谁。
我立下。
蛇依旧不动。不必说,这是不祥之兆。
我想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又怕惹得它一展身子朝我扑过来。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盯死它,它不时窥探我,且嘴中似乎还有嘤嘤声,仔细去听,才能勉强听见。
我想从一早黄蛇拦路中猜测我的未来。我不知道我是该退回家中,还是绕道而行。但我知道,这预示了我的未来。望着这蛇,一时我束手无策。这时,忽听头顶有了响动,抬起头来,是一只老鹰从河那边飞来,在我头顶盘旋。
有救了。
黄蛇看见鹰,开始蜷起身子。缓缓朝路边爬去,终于钻进了收割过的田地里,不见了。
鹰在头顶嘎嘎叫了几声,朝对岸飞去。铁灰的翅膀,扇动着金色薄云,把阴影搁在我脸上。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抵挡不住。
当我拉着车子,走尽沙堤,要跨上公路时,突然看见村长家三姑女站在那里。她穿一件浅红衣服,脸上摆着笑非笑、哭非哭的土色表情,一见我,先看一下我的车子,说:
“连科,你别拉啦。”
我怔着,“咋?”
“我直说,你别生气。”
“说吧,大不了就是不想结婚嘛。”
“你猜得还真对,就是不想结婚啦……”
我盯着她看,想起刚刚路上遇到的蛇。我说三姑女,你开啥儿玩笑,再有几天就入洞房啦。她说不是玩笑,是真的。我说为啥?不为啥,她说,我这几天认真想过,结了婚,我是你家媳妇,你是村委干部,凭你能耐,你会一日日干大,会成为乡干部、县干部,且你也不是为了干一辈子村干部才和我结婚的。我看透了,你这种人,有一日干大啦,你就会忘了你最初是个乡间人,忘记是因为我你才当的村干部。那时候,我是啥?一辈子侍候你。你是啥?你是最恨我家的人,反会觉得我在乡间拖累你。既然如此,我想不如趁早罢了这事。你是高中生,我也是高中生,你能当村干部,我为啥不能跨进村委当干部?三姑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离我的脸。我很惊奇三姑女心中竟有这想法,忽然明白我小瞧了三姑女,知道了三姑女也不是乡间平庸之辈,但我不信三姑女说的就是心里话。
“你知道你当了村干部又能咋样儿?”
“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乡干部、县干部……也能最终离开这乡间。”
“你凭啥?”
“凭我是个女孩娃。”
“女孩娃……满天下都是,一半人都比你长得好。”
“可全乡就我一个是乡长的儿媳妇。”
“哪乡长?”
“快调来的副乡长,马上就要当乡长。”
我立马心明如镜。
重新打量她,看见她说的全是实话。她的眼中有股浓浓阴气,如终日不散的乌云。乌云后边是啥儿,少有人知。今儿她说了,我知了,也就看透了。说到底她和我是一样的人,无非她为女,我为男。我想起刚才的拦路黄蛇,想起那黄蛇最后还是给我让了路,想起我将成为那位乡长娘的干孙儿。
我说:“你不想和我结婚,我也不求你。”
她说:“你同意和我吹?”
我说:“同意。”
她说:“真是想不到。”
我说:“没啥想不到。”
她说:“原来我想你会不同意,我想你只要说声不,说句求我的话或者掉滴泪,我就死也还嫁你。”
我笑了,“我又不是找不到媳妇的人。”
她望着我,“这么说……你没有真心喜爱过我?”
我说:“你也没有真心喜爱过我。”
她说:“那倒是。一开始就是我看上了你会有出息,你看上了我爹是村长。”
好像再无话可讲,两个人尴尬地相互望望,彼此一笑。都笑得轻松,如同说了一道笑话,闹了一个耍儿,谁也没伤了哪儿,谁也没失了啥儿。河水依旧哇啦哇啦流。太阳这一刻已彻底挣脱山林,圆在上空,水面一层银光。我们都朝远处张望,都瞅见前边柳林,有条半大汉子似的白狗,长耳圆腰,在追一只猫头鹰。约是猫头鹰天亮未归,失落家外,太阳照得它难睁眼睛,从一棵树身撞到另一棵树身。林子上空,有一朵朵瑰丽的云,朝北飘游。到云影下,猫头鹰就飞得安详,到云影外,它就飞得仓皇。白狗在追赶中跳跳跃跃,起起落落,如一条离水的白鱼在沙滩上蹦。
三姑女指着那里,说:“你看那狗。”
我说:“看见了。”
都又收回目光。
她说:“怪对不住你,白让你忙活这些日子。”
我说:“你也忙活啦。”
她说:“我成乡长家儿媳后我会帮你忙。”
我说:“我没忙让你帮。”
她说:“有一天你会求我。”
我说:“不会。”
她说:“会!”
我说:“会的是你求我。”
她说:“笑话。”
我说:“走着瞧。”
她说:“瞧就瞧。”
实在无话可说了。太阳已经由金黄转为炽白。平静的河面,开始有黄牛践水。有只小羊让牛背着过河。沙堤上的树,棵棵都静着不动。空气平静,日光暖和,流水动听。我架着车子的双杆,身子稍稍后仰,车绳在身后弯出两张黑弓。有人从责任田走回,到这儿和我点头招呼。
她说:“走吧?”
我说:“你走吧。”
她说:“别的没事?”
我说:“两清啦。”
她说:“你忘了新房里摆的彩电是我出的钱。”
我说:“婚事吹掉是你提出的,我们家忙七忙八几个月,给人干活也能挣回一个彩电啦。”
她说:“我不是要彩电,但账要算清楚。”
我说:“要算清楚一个彩电赔着还不够。你现在又找了一个好婆家,把我年龄拖大了半岁得赔多少钱?”
她说:“有你这样算账的?”
我说:“你爹是村长,横竖有钱赔。”
她说:“你真赖子。彩电不要啦,留着你家看去。”
我说:“这样也算我没白订一次婚,给村人们挣回一个电视看。”
她冷冷瞟我一眼,鼻子哼一声,车转身子走了,步子轻轻飘飘,头在肩上摇摆。我以为她会扭头看我,可她没扭头,毅然又坚决。这让我生气,想想人世之事,都是这么冷漠。我望着她从我眼眶中消失,化在阳光中,也毅然上了公路,朝村长姐家走去。村长姐家住耙耧山的最南端,我到午时方赶到。村长姐在村头井上打水,见我拉车走来,老远就迎了上去。我叫了她一声姑,她乐乐应下来,把我接回家,炒了几个菜,问说喜事准备齐全了?我说把猪拉回一杀就万事皆备啦。她把我引到猪圈看,问我要哪头。我看圈里共有四头猪,最大的少说有三百五十斤,如同一头牛。便说这婚事闹得大,小猪怕应付不了大喜事。村长姐说那你把那大猪拉走吧。我就极听话,找邻居把大猪拴上了车。
我没有回村去,赶天黑直接把猪拉到了田湖镇北的鲜猪收购站。这猪统共三百八十斤,特级猪,是收购站十几年买的最大的。他们把猪当作奇物看,给了我一个特别价,每斤一块六,统共卖了六百零八块。有一点让人不乐意,是那猪上秤前屙了极大一堆屎,山一般堆在磅板下,重量足有三四斤。要晚屙一会儿,还能多卖五块钱。
回家路上我很后悔,觉得不该少卖五块钱,前后仅差豆一点工夫儿,不然可以买上几包烟,让村人们都抽一支消消气。


副乡长家的村落很奇特,四面是山,中间为窝。窝里还有窝,大窝套小窝。咱们就叫它窝村吧。敢说你就不信世上能有这村落,一户人家占一窝,房子皆是东西坐着面向南,各家无院墙,好像那窝沿就为墙。早起床,太阳晒门窗。晚落日,太阳照房坡。门前门后都是树,家家都在树下隐躲着。说村中有个蛋形窝,窝坡上搁着三间土瓦房,房前堆着一片干树枝,树枝后有两间新房子,这便是那三间瓦房的偏厢房。厢房一头是厕所,一头为猪圈,门口摆几张红山石,再还扔一些东西,如斧头、板凳、猪食糟、旧鞋底、断锨把等等,这就组成了一个家。这户人家就是副乡长的家。副乡长家孩娃在县城打小工,家里还有媳妇、娘和姑女。姑女住厢房,媳妇和婆婆住上房。到眼下,各户窝里人家,都还点油灯,吃水要到八里外的溪里挑。你看他们家与家,都有一绳小路相连接,远看如一个蛛网上落了一只只黑蚊子。这地场,解放后没出过一个初中生,竟然出了一个副乡长,且立马又要当乡长,真不知地气好在哪一方。所幸是副乡长的老娘有次病情重,儿子尽孝在家一个月,赶巧那个月县上很多干部大升迁,一时把他漏掉了,要不副乡长也许早就是乡长。还真幸运他那次没当上,幸运他是大孝子,幸运这村偏远到了天边上,不然不会认我为干孙。
“爹……我来接你。”
“……”
“我是三姑女,昨儿来的窝村。”
“哦……不重不重,我自个儿提。”
“我提嘛……专门来接你!”
“大冷的,他们咋能让你来?”
“是我自个儿要来接爹的。”
秋罢入冬,未雪有霜,山坡上白白茫茫,入冬小麦呈现出死青,荒草坡上则显出铁灰。天在头顶搁着,低得伸手即可揪掉一块。能听见云彩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响灌又响灌。路在这响声中,如一拐草绳落在山坡上,随意地曲曲弯弯,弯弯又曲曲。副乡长三天前接到家里口信,说娘又病重,让迅即回家一趟。因事拖了几日,昨儿赶到镇上宿过一夜,今早未入村,就见新订婚的儿媳在村头接人,心里不禁一动:好懂事理的姑女哟!他把手中行李递给三姑女,立马就对这婚事有了一点好感。秋天时,他随口向村长说自家孩娃二十四,订个媳妇又吹了,人家嫌窝村地场差。不想一月未过,家里就托人捎去家书,称孩娃已订婚,女方二十二岁,爹是村长,家境好,人品好,一家人皆满意。那时候,副乡长想,这婚事也太轻浅,不说我是副乡长,乡间的头面人物,就是单单为爹,也该让我看一眼姑女再说。如此,当即就派孩娃回来和姑女见面,并嘱咐说看不上你就不同意,不可事事都依着你奶。然孩娃回家两天,见爹就说爹呀婚事只要人家没意见,我也没意见。副乡长说她啥样?孩娃道,说不上来她啥样。是人好?反正我同意。副乡长想你也是想媳妇想疯了,遂不再说啥,只对这婚事存着疑虑。可在这清冷的初冬里,三姑女叫了一声不该叫的爹,副乡长的疑心病便云散日出。
“你……认识我?”
“还要认识呀,在这山里还有谁穿中山装?”
低头看看自己的中山装,又抬头瞅瞅三姑女,副乡长转眼对这门婚事颇为满意。在这偏远窝村,家里能娶三姑女这聪慧媳妇,若非他是副乡长,也是难以办到的。他望着远处的霜白村落,不免感到人世间其乐融融。接下就和儿媳话起长短。三姑女对他说奶奶没啥大病,本来腿就不好,去厕所又扭了脚脖,这才让他回来;说奶奶为了治病,为了连克灾星,在俺村找了个叫连科的干孙子,说连科已经举行过干亲仪式;说别的一切都好,冬柴已经备过,娘的棉衣已经翻新,妹的年衣也已买好,前几天又磨了一担麦子;说牛棚架又打了,猪窝黄土垫了;说她晚上和娘同床,要给娘捶捶后背。如此如此,对家事熟极,一口一娘,一口一奶,声声爹叫得副乡长脸上满是喜兴,仿佛这新订婚的儿媳已经过门许久。
走入窝村,太阳挣出云来,片片日光落在房上地下,村落里明明暗暗。地上的狗脚印、鸡脚印从各家各户走来,朝村西行行伸去。老鸦在槐树上一团一团,羽毛根根落下,飘到副乡长的脸上。回到家,三姑女没入屋,就在门外唤,娘呀,我爹回来啦!待一个妇女从上房晃出来,一脸堆着笑,从三姑女手里接过行李,三姑女就转身进了灶房,烧火,磕蛋,旋过身子就端了两碗荷包蛋出来。
“爹,你吃碗荷包蛋。”
“不饥的,一大早……”
“走了那么远的路,专门给你烧的哩。快接上,让我把娘和奶的两碗端上来。”
副乡长接了碗,三姑女就风出了屋,在门口叫声:“妹呀,起吧——咱爹回来啦。”话音落,两碗荷包蛋就又端上手来,一手给了副乡长媳妇,剩一碗,双手捧着,进了里间屋去,那儿睡着副乡长的娘。三姑女一入屋,话就叮叮当当碰出来,“奶呀,你别动,我来喂你!”就这么,眨眼工夫,副乡长家里,四处落着三姑女的身影,八面荡着三姑女的声音,不等副乡长一家人睡眼睁开,一日杂事就都停当,车有车路,卒有卒道,诸事井井然。要洗脸的热水端上,洗过脸的毛巾递上了,擦过脸的又给端上了荷包蛋,吃完蛋的未等放下筷子她就接碗进了灶房洗。整个副乡长家里,有了三姑女,别的人再也找不到事情干,闲得手都无处放。
副乡长家姑女穿过衣服走出屋,在院里张嘴打哈欠,太阳差点掉进她嘴里。副乡长站门口说你看你的样,睡到太阳上山还没出屋门。三姑女忙过来揽着她的肩,回身说:“爹呀,她才十九岁,我十九岁时比她还要懒。”说罢,从房檐下拿起一担水桶,搁在副乡长姑女肩上,推她一把,打发她出门挑水去了。那样子做派,不像三姑女是她未来嫂嫂,倒像是她一个娘妈,副乡长在门口感到惊讶。
副乡长家姑女挑着水桶走掉,三姑女又拿起扫帚在院里扫地,哗哗声如水样在门前流淌。太阳光在她的扫帚下破破碎碎,弥弥合合。最后的秋叶,被她赶着,朝着一堆靠。副乡长不言语,看她一会儿,又在院里看房子,仿佛已经不认识了家。他看墙壁、看椽子、看猪窝,最后走到厢房头儿上。那儿一片荒草地。几棵槐树枯在地中间,他媳妇正在树下扳干枝。
三姑女扫着地朝这边靠过来,扫帚声渐次轻下去。
“哎,……三姑女对孩娃咋样?”
“一见面就给孩娃送了一件毛背心。”
“你们没给她买些啥?”
“人家死也不收一分礼。”
“你看三姑女咋样儿?”
“读过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就是不一样。真没想到孩娃还有好妻命。”
副乡长沉默,踱着步子朝窝西走去。他背着阳光,肩上扛着松动,脸在影中泡着。走一阵,车转身,到媳妇面前说:“我看三姑女比我还要有本事,说不定能出息出大事来。”
副乡长媳妇住手望着他,“能出息啥事儿?”
副乡长又转回身子道:“眼下还难说。”
三姑女又扫着地朝远去,扫帚声由轻渐响,到上房门口就哗沙哗沙响了一世界。
吃饭时候,三姑女言少活多,脚手不停,周到地忙着,一事一物都弄出得体。至罢了早饭,她对副乡长说,奶想晒晒太阳,你们坐着,就独自拿张靠椅出来,寻到一团上好日光,将椅子摆下,回里屋背出副乡长的老娘,把她装在椅上,自己转身椅后,一下一下给老人捶背。
这个地场,是在上房正前土窝下方,阳光巧就聚成一堆,明亮一块一块砌着,温温暖暖,舒舒畅畅,惬意一层一层裹人。副乡长的娘很久没有出房晒过暖啦,一到这,太阳就照她眯眼,身上痒痒有虫子爬动。待会适应过来,睁眼一见天高山远,对面山坡挂有一群白羊,像棉花朵朵开着,立时眼就潮润,回身按着三姑女手背,泪哗哗落下。
这时副乡长从屋里出来。
“娘,你哭啥?”
“没想到咱家孩娃能有这样的好媳妇。”
三姑女抽出手来,背就捶得更加匀称,不轻不重,不快不慢,“动动手脚,这都是我们小辈该做的。”三姑女说着,见副乡长走来,忙又回屋搬来一张凳子,摆在老人眼前。
副乡长坐下,望一眼娘和三姑女,就把目光投到窝村头上去。那儿有户人家正在起屋,到这个时候,墙上还全为泥坯,不见一块青砖。干活的人,动作迟缓,懒懒散散,说话散淡,仿佛不是做活,而是扎堆在日光中取暖。远处是一面荒凉山坡,霜已化尽,白草、茅草、抓地草,网网缠缠,像一张破旧毡毯抓住坡面。偶有的几株树木,光条条在那竖着,枝条上挑着阳光,也像专门为了晒晒日光才立着一样。谁家的瘦牛,在那树下,呆呆仰望长天,久了,“哞——”叫一声,声音呆滞粗涩。有人开始从各窝出来,立门口吸袋旱烟,朝人多地方摇去,若经过这里,都要瞧瞧三姑女,和副乡长说上几句。问你说回来了?答说回来了。问说住几天?答说住几天。然后副乡长又问说你去哪?人说哪也不去。副乡长说有事你先忙去吧,闲下来家坐。那人就应声走去了,烂衣服在屁股上掀着风。这当儿,副乡长脸上就飘着一层灰,不见光,不见彩,取出一支香烟抽起来,抽烦了,回身瞅着依然匀匀称称捶着肩头的三姑女,默一阵,长长叹口气。
“我们窝村要比你们那儿穷。”
三姑女一脸诚实,一脸平和,双手不停起落。
“不怕穷,就怕懒。”
“这儿人是不懒,主要村场差,四面穷山,满坡黄土,没法儿富。”
“法儿总是有的,要看村干部们想不想。”
三姑女这样说时,没有看看副乡长,也没有看看手下的副乡长娘,她两眼瞟着对面山坡上的一棵树。是柿树。在这浅淡的初冬里,那树居然叶子稠密,染着鲜红,仿佛一轮落日悬在那。副乡长听了她的话,忽然一怔,深望三姑女一眼,见她心在树上,随即把目光收回,举目把整个窝村刮了一眼。
窝村的上空,这当儿晃着光亮,几家瓦房,在日光中闪着薄白。各家门口的大柴垛,都如麦秸垛般戳着,使整个村落显得越发陈旧,如同从旧衣堆中扒出来似的,沾着拍打不掉的灰。
“你们村都搞了啥副业?”
“办了手套厂、铁钉厂、面粉加工厂、手纸厂,还有养鱼场,杂七又杂八。村里人会做生意的做生意,不会做生意的都在厂里做活儿。”
“你们村沾了交通便当的光。”
“交通不便当可以不办厂,栽些药树,种些花生,加工些果子……这光景,当村干部的动动脑子,群众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这次话说,三姑女把目光收了回来。她一边和副乡长说长道短,一边问副乡长的娘哪儿不舒服,哪儿没捶到。一张脸上,仍是随意,仿佛关于日子的前景,本是犯不上认真去想的话题。然副乡长对这话已存下心思。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研究一眼三姑女的脸,又把目光落到村景上。有鸡在他眼里追着跑。几头白猪在前面岭上晃,慢慢进了那家的麦地里。
副乡长把烟头扔进荒草里,烟从草间升上来。
“要让你当村干部,你打算在村里办些啥副业?”
三姑女在副乡长娘的头上捉虱子,挤得噼啪噼啪响。
“我要当村长,”她说,“卖房卖地也要凑足本钱,把各家门前门后、大小荒坡,都栽满中药山芋肉果树,栽满山楂树,三年下来,树一挂果,承包到各家各户,一年间,全村都会富起来。”
副乡长不再说啥,最后看一眼这未过门的儿媳,又看看茫茫荒野,起身走了。他在厢房头上站定,转身不知打量啥儿,盯死房墙一阵,又慢慢往房后上坡,一条小路,直把他牵到梁顶。此时,太阳已经很高,副乡长坐的凳子,四腿陷进土中。有只秋蛐蛐爬到凳面,朝三姑女张望,一双小米黄眼,在日光中闪烁亮泽,骨碌碌转动。
至午时,副乡长未回。午饭是三姑女亲烧,鸡蛋捞面,白为白,黄为黄,青为青,颜色分明,然摆在桌上老半天,副乡长仍是未回。三姑女到山梁上去找,只见梁上满目仓惶,乌鸦一群一群团着飞,呱呱叫声滴滴答答落满荒山坡。四野麦田,青不遮黄,野兔、黄鼠狼,极远地立在田中央,仰望着黄天大日。近处坡地,阳光厚厚暖暖,裹着冬时凉涩味,舒舒展展铺满田地和草坡。
后晌儿,三姑女没有在副乡长家里做杂事,她一转念,便独自把猪圈里的黑肥向副乡长家责任田里挑。副乡长媳妇拉她歇着去,她说自家活儿闲下不干何时干。那草粪湿润深黑,臭味又鲜又浓,阵阵散向屋里,弥漫窝村,漾荡在天下地上。在自个家中,三姑女还从未如此挑过臭物,一担一担,上山下山累塌人,今儿她把身子扑下了。
太阳被她从头顶挑到了西山去,光亮由黄转红,温暖由厚变薄,风也开始哗啦。将至黑时,她身力不济,挑上最后一担爬上梁,忽见田头粪堆旁立下一人,近时一看,竟是副乡长,三姑女身上立马便生了力气。
“爹呀,你没吃中饭吧?”
“寻了一顿……你也歇歇,别急着做事。”
“年轻轻的,哪能总歇哦……”
在落日中,三姑女向副乡长甜过几句,两人这就一前一后,相伴而归。这当儿,西日粉淡,山梁上注满清凉,鸦叫声稀薄下来,常会遇到黄鼠狼从他们身边窜过。副乡长瞅瞅那号丑物,看看眼前儿媳,叫了一声三姑女,似有要事相说,话至嘴边,又顿了一下,转了话题。
“你们村那个连科……咋样?”
三姑女暗自怔下。
“问他有事吧爹?”
副乡长用手在脸前赶了一下啥儿。
“闲问。”
三姑女回过头来。
“他样子蛮好,就是……心坏。”
副乡长脸上肃然。
“咋坏?”
三姑女拧下眉毛。
“他是奶的干孙儿,不好说……日后他来家,你会看出来。”
再不述说啥儿,都默默行着,上去一顶山坡,副乡长又详细瞥一眼三姑女,终于紧走几步,看了四野的灰白空旷,说:
“你高中毕业吧?”
“高中。”
“都去过哪?”
“洛阳、郑州,还和爹一道去过北京、广州。”
“做生意?”
“替村里的工厂跑事儿。”
又一阵无话。山梁上有浓厚静寂。三姑女跑着静寂走在前面,副乡长随后两步,再密密麻麻看她一遍,又续了话题,且声音低沉浊重,问得三姑女心抖。
“你要过了门来,敢不敢当村长?”
三姑女旋过身子,盯着副乡长的脸。
“爹,你不是跟我说耍儿?”
副乡长立下,一脸板正。
“我是跟你说正经。”
三姑女把空担换个肩。
“我敢干……可我是嫁来侍奉奶奶和娘的,不是为了那村干部。”
副乡长默下一阵。
“能出息还是要出息,我就吃亏在读书少。”
三姑女轻淡一笑。
“村干部能有啥出息?”
副乡长瞟瞟西山落日。
“眼下全县还没女村长,你要干好能转为国家干部的,那时候乡、县都会争用你。”
三姑女和副乡长一样默一阵。
“我要干也要靠爹在后面点拨着……怕就怕会顾不上侍奉奶奶和娘的。”
副乡长起脚往家走。
“那些是小事……”
不再有言声,三姑女跟在副乡长身后走,落日在她脸上贴了光,红红亮亮,如一层薄漆。这时候,山梁上愈加空寂,他们的脚步声飞起来,升向空里,撞了云天,又跌下砸着对面山梁。鸟雀开始叫着回窝,屎粒雨样从天上落下,山坡上点豆般种了一遍。
终于,太阳下了山去。三姑女的这一日,就这么有声有色有味地过完了。回到副乡长家住的那个土窝,她踩着斜晖的最后一抹红亮,说:“爹,你肩有多宽?冬天了,我想给你织件毛衣穿。”话一说完,那一抹红亮也就失去了。


副乡长的娘突然肩疼,老中医号脉问情,说在门外撞了邪物,需童男童女,夜取百草为药。三姑女回村说副乡长的娘让我去窝村,且问我想去不想。我说不想去。她说不想我回去就说连科不在家。我看她一眼。不想去也要去,我说副乡长在家,只有傻瓜才认了干奶不去认干爹。她立马冷笑,说你一去准会撞到一样东西,碰得连干奶也不再认你了。我说三姑女,你别认为你做了副乡长的儿媳就占山为王了,说世界上有东山,有西山,到处都是山。你占了东山占不了西山,占了西山占不了南山,谁是山大王还没论定哩!三姑女不说甚,用鼻子对我哼一下,嘴角吊上笑,别我去了。
然事情果是如此,我撞上一样东西,青了鼻脸。那东西是副乡长的眼。副乡长的眼不大,也不长,形似枣核,膜上有层红绿网络,雾雾云云,云云海海,你无论如何看不清那眼里含了啥儿?当那眼睛看你时,你便会感到冬至了,天气骤冷,躲过秋季的各种树叶在这天气中,呼啦啦呼啦啦地响着落下。最后的一蓬青草,眼看着枯萎,又蔫蔫地弯趴下去,干白了,死去了,什么也没了。剩在世上的,仅仅还有那双眼,形似枣核,膜上刻有红绿网络,雾雾云云,云云海海,海海雾雾的那双眼。

黄昏悄然走来,鸡、猫、猪、狗,安安静静。村落在黄昏中,均匀的喘息声清晰可辨。天空中最后的亮光,孝布一般惨淡。跟着黄昏扑来的冷凉,蓝莹莹、蓝莹莹,把山梁、沟壑、坡面、田地、树木、庄稼、房舍、林子、土野,还有这些那些,皆蓝莹莹地罩起来。
“你们走吧!”
“一路正西,万不可扭来拐去。”
“走百步拔一草,别多也别少。”
副乡长一家人,把我俩送至土窝上沿,便驻足招手。于是,我俩登上山梁,入了另外一隅天下,开始了一段奇异行程。我说你怕吗?她说给我奶治病,怕啥!这样说时,副乡长家姑女——简略些,称其姑女吧——姑女看了看天空,又看看左右前后。天空灰蒙蒙,远处几颗星星孤傲地点缀着,如老布上新缀的几粒青扣;近处头顶,则灰得浓重,颜色反而深厚,无星无光,只有水色潮味,在鼻下汩汩流动。被黄昏压住的左右山梁,呈出暗红颜色,脊顶驮着一道行车土路。这当儿,路像黄布带子,在梁上哗哗飘荡,愈远愈窄,直飘到黄昏尽处。那是天边。只有我们脚下的土道,才呈出路的模样,板板呆呆地贴着山梁,仿佛还能听见土道扭弯时的咔嘣响声。黄昏就这般静寂安详。最后归巢的一只麻雀,从梁上叽喳而过,闪进暮色里,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为一粒豆点,和夜初的颜色融为一体,简简单单消失了。只有叽喳的鸣叫,还在耳边久萦不散。当这鸣叫最后终于无奈地消失,你会突然发现,世上没有声息了,乡间到底死去了。
自然,至此你才领悟,这才是真正的黄昏。
黄昏就是乡间一天中没有声息、没有颜色的那一刻。如果颜色来了,便为黑夜。
“连科哥,你怕吗?”
“没啥怕,给我干奶治病嘛!”
“你还真把我奶当奶呀?”
“你不信?”
“我不信。”
“不信就不信。”
我们走了一百步,在路边拔了一棵草。是干枯白茅草,几刺叶儿,硬硬擎着。给她递草时,我极认真地端详她,发现她极丑,丑得没法说,不敢再看第二眼,忙就又一步两步三步往前走。

走进上房,副乡长端坐其中,三姑女对他说,爹,这就是连科,专门来给奶奶百步取草的。我想叫干爹,未及张嘴,他就首先开了口。
“你高中毕业,信这百步取草?”
我哑然。一屋人哑然。
“日后有人再捎信让你来窝村,你就不要来,只说不在家就是。她老了,信歪信邪,你年纪轻轻,若也信这,就越发宠她去信,信得她连医生也不信。”
就是这一会儿,我想说都是为了干奶治病,我多跑些路有啥?可猛地抬头,撞见了三姑女说的那样东西:副乡长的眼睛。立马觉到被掴了耳光,青青紫紫,团团肿黑。我从副乡长送我那冷冷一眼中,看到了雪天雪地、白皑皑、白茫茫,树都冷得哆嗦。野狼在那雪地,仰脸一声高吼,叫声哗哗喳喳在冬天穿行。还有狐狸,双目绿光莹莹,扫瞄雪地活物。我忙儿勾下头来。知道三姑女说的话对:我碰上这样东西,就碰得连干奶也不能再认了。不消说,断了此线,我也就断了一切。村委会、乡政府,还有别的高方远处,在我将永为陌地。一生即便活百岁,我也永远是连科,不会再换出另样相貌来。围我伴我的将永是犁耧锄耙、褐黄土地、高天大日、庄稼禾苗、猪狗牛羊、土衣老布、沟河浊水、春种秋收、满手黄茧、辘辘饥肠、街口小唱、说书艺人、吃吃睡睡、劳累不堪、积久成疾、漆黑棺材……还能有啥儿?这就是我的一切!随着那一眼冷光一切都叮叮当当走过来,哗哗啦啦摊开一片,清清亮亮。那一瞬,我极想用啥儿把副乡长的目光堵回去,然那目光,来得锐利迅疾,我始料不及。我只得半旋身子。也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副乡长家姑女。她站在门口,倚着门框,一脸干瘦表情。她看我一眼,看她爹一眼,怏怏朝厢房走去。这使我心头一震,忽然看到皑皑雪地中有一缕阳光。
“我说过不让你来窝村。”
“来了又咋样?”
“连你这条干亲戚的线也给断掉了。”
“总会有地方可以接上的……你别笑!”
又走了一百步,在路边拔了一撮干蓑草。
姑女背的竹筐中已经蓬蓬一把,走起路来,筐在腰间摇摆,干草在筐中沙沙响。
星星稠密起来。夜已经铺天盖地降落乡间,青色星光凉阴阴罩着我俩,照着脚下土道。风,迈着缓步,从身旁走来走去,响声细碎匀称,如笛在耳边轻吹。我们听见夜莺在头顶盘飞,鸣叫断断续续如一线泉水,隐隐听到又猛地断去,断去了又猛地听到。我们抬起头来,想瞅夜莺一眼,然透过头上夜色,却看见天如湖般安然深邃。每颗星星,都似湖中的一盏明亮青灯,闪闪烁烁。姑女仰起头,久久盯着一颗星星不放。
“你数好脚步。”
“心在数着。”
“看啥儿?”
“分不清是云彩在走,还是星星在走。”
“我俩在走。”
她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把肩上竹筐换个位置,轻轻咳了一声,响动极大,仿佛左右山梁都传来咳声,不绝如缕。
“你和三姑女是同学?”
“初中时同班同桌。”
“那你很熟悉她?”
“你们全家人加起来也抵不过我一人对她熟。”
“人咋样?”
“蛮好。”
“我不喜爱她。”
“为啥?”
“精。还没过门她就管了我们家的大小事。”
“能管了?”
“爹还听她,别说娘和奶啦。”
“有一日她还要管你们全村的事。”
“凭啥?”
“你爹答应一过门就让她当村长。她就是为了当村长才肯下嫁你们家。她是冲着你爹快要当乡长才和你哥订婚的。她看上了你爹是干部,可不是看上了你哥哥。你们一家人还以为她多善良,多通情达理、多能孝敬人。等她有一天吃上公家粮食或你爹回窝村种地了,你们才会识透三姑女。”
风声渐大,有树叶在风中沙沙卷动。副乡长家姑女猛地停下步子,惊诧地凝目看我。
“多少步啦?”
“忘啦。”
我弯腰从路边拔了一撮草。感到那干草上有柔韧潮气,似乎还有淋淋水味。夜间的荒野气息,淡清淡苦,半涩半甜,从地面升腾上来,沁入脾胃。路边徐徐铺展的麦田,在星亮中,泛出浅淡绿光。有东西在麦田跳动,像过冬蚂蚱,又像未走进冬眠的旱蛙。还有啥儿?从田地头上一蹿,滚进沟里。我想那是地鼠。把手中的草拿鼻下闻了一下,自语说是一棵干艾,便扔进她背的筐中。
“走吧,数好步子。”
“你说三姑女这人到底咋样儿?”
“我不爱背地论人长短。”
“我看出来她手勤嘴甜都是用心去装的。”
“走吧走吧……好歹她是你嫂子。”
“可我不喜爱她。她一来,爹、娘和我奶都没说过我半句好话儿。”
又开始往前走。路上也似乎潮起来,脚步声由硬转柔,似乎没有早先传得远。
“我陪你去百步寻草?”
“用不着!”
“说的就是童男童女两个人。”
“副乡长家姑女会陪我。你拉得再近也没她和副乡长娘的关系近。”
“你为啥非拉她和你去?”
“也许我能娶她做媳妇。”
“你要害了她……”
“你不是把副乡长一家都害啦?”
“连科,你好心黑!”
“你我谁也别说谁!”

遇到一片坟地,在星光中明显地摆着。坟脚的柏树,大可梁,小可檩,枝木可椽。树都挺着,摇进半空。风在坟林响叫,像有几人躲在坟地吹哨,“叽叽叽叽——”、“叽咕叽咕——”,古怪人。副乡长家姑女不自觉朝我靠来。我自觉把胳膊朝她伸去。她果真抓住我的胳膊。我说别怕,有我就别怕。她不言语。三姑女对我说,你连科心要善些,人家还不到二十岁。我朝三姑女笑笑,我动过你一指头吗?我俩离坟地越来越近,哨音愈加响亮。“叽叽叽——”、“咕咕咕咕——”,蒙蒙星光从柏叶间片片漏下,一圈一圈,在坟堆上滚动。她把我的胳膊抓得愈加紧些,如水中揪到一根救命稻草。87、88、89……97、98、99、100步正巧步入坟地。路边上有一新坟,土还翠黄,能看见光秃秃的花圈中的竹条依然弯在坟头,残存的纸花,在风中私语阵阵。我弯腰从新坟脚下抓了一把,没抓到一根杂草,身子却一阵哆嗦。我抓了一张白色鬼钱,圆圆的,一掌大小,中间有一方孔。我把这鬼钱扔进了她背上的筐中,手心立马渗出汗。
“连科哥,你抓的不是草吧?”
“是,干草叶。”
条条树影,如人影在路上晃动。她的手颤抖着,已经捏碎了我的骨头。能听到树影在我们脸上移动的冰凉响声,仿佛有人和我们擦肩而过。她肩上筐子摆来摆去,如荡在水中,鬼钱被风吹得在筐中打旋。她叫了一声连科哥,未及我回身,就把头肩挤靠我身上。
“你跟我说些话吧?”
“说啥?”
“随你说。说吧,快些!我心里慌跳。”
“别怕,靠紧我……我说了怕你要生气。”
“不生气。你快些说、快说吧……你看那是啥?”
“是摆动的树枝……别怕,你扶着我肩膀走……你知道不知道我为啥认作你奶当干奶?”
“知道。你和三姑女一样,都是看上了我爹要来咱乡当乡长。”
“不是。我不是……我是看上了你,看上了你!”
话出口,她突然停下步,似乎想弄清我话的真假。然树影极厚,严严罩了我们。倒是有只猫头鹰,在我们头顶树上明明白白,两眼又圆又亮,如嵌在树枝上的两颗寒星。这一刻,静极静极,猫头鹰眼珠转动的声音吱吱可闻。我不知道她看没看清我。然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脸上满是惊讶,身子木木不动。不消说,她才十九岁。她长得丑极。她家住偏远窝村。她只有小学文化。她十九年来,只随爹去过一次县城。不消说,她已经懂得了男女之事。也不消说,还没人向她提过婚事。哥的终身未定,妹自然要慢慢等着。更不消说,我是第一个对她说我看上了她。她那样僵僵竖着,如戳在坟地边上的一截木头。
“她不会答应嫁给你连科。”
“那就看我连科的本事大小啦!”
“她知道你看上的是她爹,不是她。”
“她哥也知道你三姑女看上的是他爹,你不是照样也把婚事订成啦!”
“我有我的法儿。我的法儿你们男孩娃一辈子也没有!”
“我也有我的法儿。我的法儿你们女孩娃一辈子也没有!”
“连科,你要凭良心……她才十九岁。”
“我说过我不动她一指尖。”

这当儿,风似乎小去。坟地里突然亮了些许。有吱喳吱喳的响声从坟地深处传来,渐渐近了,像有人朝我俩这儿走来。然坟地愈加明亮时,声音却又渐次小去,好像那人又转回身子朝远方走去。她依然那样站着不动。能听见她上下牙齿磕碰的声音,梆梆梆木鱼般清脆吓人。也许她是被坟地吓的,也许她是被我的话吓的。我想她这一刻对我毫无戒备,我如何动手都会成的。也许她在等着我朝她拥去。她已冷极,正等着一团旺火。猫头鹰有了一声古怪的尖叫,仿佛似死之人咽喉的最后一声嘟哝,断断续续。筐中的一圆鬼钱,在她肩上一掀一掀。她恐惧极了,牙齿碰得咯咯响。
“连科哥……你,别哄我……”
“哄你我死在这坟地,让七鬼八怪把我撕成碎片儿。”
“我……一身冷汗……”
“有我在,你别怕……”
猛地,头顶的猫头鹰扑棱一声,突然飞出树枝,钻进天里。它怪叫着,似乎就是蹬着我们的头才飞向高处,蒙蒙光亮在它的翅膀下一晃一晃,一团黑影如一块湿黑布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她轻轻“哎哟”一声,就软软朝我倒过来,身上没了一丝支撑的气力。我感到她的呼吸声又粗又重,额门、鼻尖、下颏,到处都是淋淋汗水,扶着我的双手抖抖颤颤,在我的脖子上哆嗦。她嘴里不停说着啥儿,在我耳边嘟嘟囔囔。我只感到从她嘴中呼出的气息,温温痒痒,像鸡毛在我耳边扫来扫去。这一刻,我明白:事成了!我看到了我的太阳,又缓缓悬在我的头顶,照暖我的前后左右,照亮我日后的岁月。风景依然秀秀丽丽,星月依然明明净净。她抖得厉害,我扶住她的肩膀。她越发抖得厉害,我就搂紧了她。她把头搁在我肩上,嘤嘤嘤嘤哭起来。我问你哭啥?她不吭,自顾自地哭。我说我真的看上了你。她眼泪哗啦哗啦洒在我肩头。我说你哭个够,好像我不规矩欺负了你。她哭声小下来,说我不是为这才哭的。为啥儿?不知道,她说反正就想哭。我不再言声,想你哭去吧,哭个够!把目光从她的头发缝中穿过去,透过密密的坟树林,我发现有了一钩瘦月,上弦,在坟地那边天空上浮贴着,如剪纸。一边的山梁,从树林头上走出来,凸凸凹凹,高高低低,皆呈清白色,如同风中逶迤的浩渺湖面。我扭过头来,见面前路上,黄褐的土道,白白亮亮,如结了薄冰。
月亮终于升了上来。
终于半夜……
“你要说心里话……”
“我说心里话。”
“你到底看上了我哪?”
“你长得不好。”
“我知道。”
“可你心好。”
“我心也不好。”
“有次我和村里人一道去山里砍椽子,回来到你们窝村,干粮完啦,又饥又饿,你给我端过一碗饭。”
“啥时候?”
“记不大清啦。”
“我们靠山,村不挨村,饭时过路人到村口,各家都会管顿饭。”
“你还给我拿了一个馍。全白面。”
“白馍是请人帮工才吃的……你说这好像是我家去年盖房那时候。”
“好像是去年……”
“就因为给你端过一碗饭、拿过一个馍?”
“就因为你给我端过一碗饭、拿过一个馍。”
“……”
“我看出来你人长得不好,但心好。那天我在村头坐半天,就你一人给我端了饭。”
“你咋记得端饭的就是我?”
“我问过,人家说你爹在县城干工作。你们邻居去说让我在你奶面前认干孙时,也说你爹在县城干工作,还说窝村就你爹一人在县城干工作,我就知道认了这门亲戚我还能见到你。”
“我把端饭的事都给忘完了,差不多每月我们家都要管一顿过路人的饭。”
“我可忘不了。那是受人之恩……”
“我怕你慢慢会嫌我长得丑……”
“我敢跪着起誓!”

三姑女说:“连科,你得逞了。”
我说:“你也一样得逞了。”
三姑女说:“我先前小瞧了你连科。”
我说:“我说过不会去求你。”
三姑女说:“你小瞧了我三姑女,你们的事成不成还要看我在副乡长面前说啥儿。”
我说:“滚走吧……你仍然小瞧了我连科!”
“只要你不嫌我,我愿侍奉你一辈子。”
“我不会让你劳累的……我们会过上好日子。”
“只要你对我好,爹会照看咱。”
“用不着,咱们靠自己不行吗?”
“我一眼就看出来三姑女是看上我爹是副乡长。”
“她就是那号人。”
“我得和我爹说道说道这事儿。”
“你千万别……我和三姑女一个村。”
“我说我是听别人说她的。”
我们不再数脚步,说着话儿往前走。坟地中不再存有啥可怕的。她只想着我,把坟地忘到脑后了。跨过坟地的最后一片影,月光就敞亮出另外一样世界来。天空忽地浩瀚,无边无际,蓝莹莹、莹莹的蓝。星也开始稀疏,夜也开始转冷。荒草坡在月光中退向远处,小麦田朝近处走来。空气清新得腻味。世界上只有我俩。我们约走一段,便弯腰揪一把野草装筐里。筐里已有大半筐,吱吱声阵阵响叫。有水声从脚下传来,汩汩潺潺。我们仿佛走在小河边。她依我而行。我们的影儿扭结在一起。除了水,我想听出一些别的动静来。我听到我们的脚步声,杂杂沓沓,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鼓点敲在我俩耳朵上。
“夜好静。”
“冬天了。”
“我们真的采够百样草?”
“不一定……到前边找个地方歇一歇。”
翻过一架坡,面前横出一条清水河。水粼粼朝西流,像一条绸带牵着天。河边稀稀弯着几棵树,影在水中冷得发抖。
“我就怕你有一日嫌我长得丑……”
“我不会。就怕你爹不同意咱俩的婚事儿。”
“他凭啥?”
“三姑女不会在他面前说我啥好话。”
“她要说我就和她闹翻天。爹那边……你别怕,我脾气上来爹娘没有哪样不依我。”
“就在这儿歇会吧?多避风。”
“找一个草多的窝窝钻进去。”
果真就找了那么一个窝窝儿,像是一个洞。地上是暄土,土上长满厚杂草。我们在那窝中坐下来。我们在那窝中躺下来。天空在头顶莹莹的蓝,莹莹的蓝……
夜在我俩中间嘁喳着走过去。星月不知何时退去,新日已从东山跳出,光亮逼在我眼上。我到河边洗了脸,清水在脸上辉映出一个一个太阳来,在那金色的光亮中,我窥见了我的一方新世界。那地场太阳永在天上,周身永远温暖。山归我,树归我,鸟归我;我走路,人就让到道边;那儿的一切,全都在我指缝中夹捏……
我慢慢登上山坡,回到那个草窝。副乡长家姑女还如一只羊般蜷在杂草中。
我拿脚踢了她的脚。她的鞋是土布鞋。
她从草窝中一蹦弹起,揉了眼,看看山梁,看看河水,看看草筐,看看彤彤红日,又看看那个被轧平的草窝。末了,脸上一阵红白,突然跪在我脚前,仰脸抱着我的腿,大声撕着嗓子道:
“连科哥,你要娶了我。”
“你要娶了我!”
“你一定要娶了我!!你不娶我就死在你面前……”


有一个传说——说从前,山上有座庙,庙中住着三个老和尚。忽一日,三个和尚立门口,头顶寺瓦,脚踩青石阶,背对山下,详详细细仰头张望:寺庙的主堂房脊卧着一样东西。大和尚说是条狗,二和尚也说是条狗,三和尚还说是条狗。三个和尚都说是条狗。那狗忽然哭泣。见此情景,三个和尚便异口同声,说吾寺毁矣!吾寺毁矣!
果然,不多日,此庙毁于大火,三个和尚皆去向不明。

大年临近的一日,太阳如饼如球悬在天上。村里村外,牛羊叫声扯天牵地。村委会开会,领导干部齐到。会议桌上堆了花生、糖果、香烟、五香豆,还有冲进乡间半年的四川榨菜,先为五毛钱一包,后来涨价为八毛钱一包,那东西鬼都爱吃。这些物品,文明地堆着,七七又八八,颜色十足。干部们围桌而坐。村支书谈了乡书记讲话精神的落实情况。村长谈了土地承包调整情况。副支书说了计划生育结扎情况。经联主任说了企业的盈利情况。最后将要散会时,支书和村长说该再补个村干部,专管承包合同,于是,干部们围我而转,论长道短,说到热闹处,村支书说了几句,便皆都愕然,一屋静默。
这个时候,我和三姑女都去村委会开登记介绍信。副乡长过完大年就到任,打算年前把孩娃们婚事都办掉。大喜日子是腊月二十九,同一天娶媳妇,同一天嫁姑女,双喜择一日,便多些喜庆,少些啰唆。我们走到村委会门口,忽见一条花狗,从我俩中间穿插而过,一跃跳上村委会的墙头,小心翼翼地沿墙上了会议室的房顶。正惊讶,从会议室中走出了村委会的会计来。
“干啥去?”
“再买些七七八八烟糖啥儿的。”
“你们干啥?”
“开登记介绍信。”
“哦,想起一个事,你俩的公爹、岳丈不再到咱乡上任了。”
“你玩笑!”
“真的。支书刚在会上说。”
“为啥?”
“支书说是因为他年龄太大,过了线,还让他过完春节就退休。”
三姑女看我一眼。
我看三姑女一眼。
又彼此相视,淡然一笑。
这当儿,头顶有呜呜之声。抬起头来,竟是刚才那条花狗在会议室的房脊蜷卧着,四腿在脊侧各分为二,头低在前腿之间。那呜呜之声,如女人哭孩般从狗嘴急急吐出。立在房下,能看见狗拘双眼,直直盯着村委院,清泪噼噼啪啪落在房瓦上,渗入房里去。村人们好久没有见过狗在房上哭泣了,眨眼间,就从各户蹦出来,挤入村委院。人多起来,一院装着嘈杂。会议室里的干部们,从屋里出来,呆呆仰望着房上哭狗。过了一阵,支书说谁家的狗?有人说是条野狗,村长就扬了一下手:
“打掉它!”
狗没能听见这话,仍在房上哭着。
接下,一声火枪的轰鸣,那狗尖叫一声,就从会议室房顶滚下,落在我和三姑女脚前,血红红,泪青青,摊下一地,死了。


和村长家三姑女的交往,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坏孩娃,坏得让我忆起时身上发抖。然我早先不是那样儿。早先我如一滴透明的水,哭声、笑声、骂声,都晶晶莹莹的亮。
人之初时不消说,如今令我记忆翠清明亮的,是我十二岁时遇到的一场大洪水。在那场天灾中,一个叫见娜的姑娘和同村人们劳作、悲凉的身影,永远地占据了我一生最珍贵的一方记忆之地。
第二章 洪水卷走的透明十二岁


不知你相信不相信,原先我没有料到人一辈子才有一个十二岁,要料到我会故意记住很多情事,不会仅仅记住那场大洪水。可我料到时,早已时过境迁了,过去的情事,如失手飞走的鹰,追不回来了。我很后悔。到眼下,我向你述说十二岁的事情时,脑子里只还有一点儿事物。
我记得,我站在伊河桥的脚手架顶上,过了我才有一个的十二岁。那时候,白云如棉花一般盛开在我的头顶,风一吹,一线一柔一线一柔地刮着我的脸,燕子似的朝我脑后滑走了。我的脸很湿,很舒快,像谁吻了我。见娜在桥上叫,连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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