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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雪山大地(精)(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

書城自編碼: 3908330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杨志军
國際書號(ISBN): 9787521224719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3-10-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1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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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父亲母亲与共和国几代建设者的艰辛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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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观、生命观、生态观
聚焦人与自然、人与动物、生态与发展、农牧文明与城市文明之间的融合与冲突
全景式展现现代性文化冲击下藏族牧民传统社会形态和生活样貌的变迁
草原何以走出困境 牧人何以安放家园
旷天大野驰马向前 雪域高原素洁无边
內容簡介:
雪山始终以母性的伟大力量滋养着大地上的生灵。生于斯长于斯的作家杨志军,深情回望父亲母亲与几代草原建设者的艰辛探索足迹,全景式地展现了青海藏族牧区几十年间发生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这部《雪山大地》可谓在青海度过了青春和壮年时代的杨志军的雄心之作、感恩之作、史诗之作。
小说既有强烈的面对草原问题的忧患意识,更有在真实反映草原人民解决问题、建设新草原的文字里难掩的激情和乐观。诗性的语言形成独具个性的叙事风格,作品既真实呈现草原生活的严酷,又具盎然的诗意。


梗概:
科长父亲到沁多草原蹲点了解牧民的境况,接待他的是由部落世袭头人转变而来的公社主任角巴德吉。角巴率性果敢又有点自以为是,在牧人中有着极高威望。角巴安排父亲住在曾经的下人桑杰帐中。一次意外,桑杰的妻子赛毛为救汉族公家人父亲被激浪卷走。父亲蹲点结束回县里前,将桑杰又聋又哑却极富灵性的儿子才让带回西宁寻医救治。
父亲被提为代理副县长,同时也遭遇难题:上面要求撤换角巴,可父亲明白,牧人对不服气的人理都不理,撤换角巴相当于毁掉沁多。百般斡旋下,已经成为角巴女婿的桑杰成为新一任主任。角巴与桑杰不遗余力甚至是豁出性命地支持父亲接下来的一系列重大行动:在这片教育几乎等于零的土地上,父亲白手建起第一所小学、中学,牧人的孩子得以开蒙;饥荒时期,西宁保育院迁往沁多草原,孩子们得以果腹;牛羊泛滥,父亲成立贸易公司,说服牧人出售牲畜以减缓对草场的冲击,也让牧人对钱有了现代意识……运动开始后,在省人民医院当外科医生的母亲下放到县医疗所,接诊了第一例麻风病人后,拒绝任其自生自灭,排除万难在麻风病人聚居的生别离山修建医疗所,自己也不幸感染。
年轻一代才让、江洋、央金、梅朵等也在父辈祖辈的荫护下成长起来,勇挑建设大梁。草原依然危机四伏,如何破局,大家合力实施了一个颇具胆识与魄力的方案……
關於作者:
杨志军
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大悲原》《藏獒》《伏藏》《西藏的战争》《海底隧道》《潮退无声》《无岸的海》《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最后的农民工》《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作品获得茅盾文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当代》文学奖,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丛书。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目錄
目录
第一章 野马雪山  · 001
第二章 奔驰的草原  · 041
第三章 藏袍与糌粑  · 078
第四章 回家  · 116
第五章 翻过那座山  · 155 
第六章 心之途  · 194
第七章 生别离  · 232 
第八章 拉加啰  · 273
第九章 团圆  · 311
第十章 春天了  · 352
第十一章 酥油风  · 391
第十二章 赛马会  · 430
第十三章 牧草的黄昏  · 472
第十四章 荒芜的处女地  · 513
第十五章 丹玛久尼  · 553
第十六章 日尕  · 594
第十七章 雪白  · 635
內容試閱
1

父亲住进桑杰家的帐房纯属偶然。那一天上午,在沁多公社的康巴基,公社主任角巴拍着头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姜瓦草原上的赛马会刚刚结束,热闹看不上啦,我的儿马日尕跑了第一名你知道吧?”父亲说:“不知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我的日尕白跑啦。”父亲笑道:“现在知道啦。”“知道就好。第一名赛马的主人是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这个更应该知道。”“噢呀(好的、是的),你的名字翻译成汉话就是幸福的烟斗,我记住啦。”父亲望着对方的坐骑又问,“不会就是这匹马吧?”“你看它像第一名的样子吗?”“不像。”“那就对了嘛,赛马会上的第一名谁舍得骑?”“可我听说好马都是骑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那要看怎么骑啦,像我这个样子是不行的。为了划分草场,忙得我马腿都跑断啦,西一个日头落山,东一个太阳出来,我的这个头,昨天迎南风前天迎北风,再往前迎的是什么风记不清啦,前后左右都是冰凉冰凉的,不信你摸摸。今天不想迎风啦,就想扯呼噜睡大觉,没想到县里的科长来啦。带话的人说你要去野马滩蹲点,蹲点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你是个好人我是知道的。”父亲说:“麻烦啦,我本来想一个人去,但人生地不熟,东南西北分辨不清,更不知道应该住在谁家,还得请你指点我。”角巴戴上攥在手里的羔皮帽说:“不麻烦不麻烦,要是我们对上面的人不好,上面的人对我们也就不好啦。所以嘛,别人的事情不是事情,你的事情才是事情。我们走。”两个人走出了康巴基。父亲说:“你的汉话说得不错。”角巴嘿嘿一笑:“我正要问呢,科长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藏话说得这么地道?”父亲也是嘿嘿一笑,连表情都成了地道的藏族人:“我吃糌粑已经吃了好几年,再不会说藏话就连糌粑也对不起啦,现在除了缺个藏族人的名字,其他方面跟藏族人已经没有两样啦。”“名字好办,我给你起嘛。”角巴想了想又说,“强巴,我看你就叫强巴科长。我过世的阿爸和爷爷都叫这个名字,一个叫强巴,一个叫老强巴,你叫这个名字一点没错。”父亲弯了弯腰说:“那就谢谢啦,你给我起了一个这么尊贵的名字。”
康巴基就是一间房。用石片垒起的“一间房”孤零零地伫立在沁多草原上,远看就像牧人戴旧了的黄氆氇羔皮帽。最早的时候它是部落头人用来迎送客人的驿站,因为这里有开阔平整的原野,又靠近沁多河,还是进出沁多部落的必经之地。如今部落变成了人民公社,他这个进步头人变成了主任,外来的人只要带话给主任,主任就还会来这里迎候。不然该去哪里呢?牧人过的是马背上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在迁徙,公社没有固定办公的地方,主任在哪里公社就在哪里。
角巴主任和父亲骑着各自的马沿着沁多河朝南走去,没走多远,角巴就指着前方哈哈大笑:“不用我去野马滩啦,我现在就指给你,走来的桑杰,塔娃是哩。”父亲看到,远远的草冈上移动着一个骑影和一群牲畜。桑杰也发现了角巴和父亲,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快步走来,还没到跟前,就弯下腰去,两手朝前抬起,半张着嘴吐出了舌头。父亲知道这是下人见到老爷的礼节,慌忙下马,说着“你好”,弯腰还了一个礼,吓得桑杰连连后退。角巴说:“桑杰你听着,这样的行礼要不得啦,公家人不讲究这个。我,草原上的角巴德吉,也已经是公家人啦。”桑杰“噢呀噢呀”地回应着。角巴从马背上下来,盘腿坐到草地上,用马鞭捣着草丛说:“都坐下,坐下说话。”父亲坐下了。桑杰依然弯腰弓背地站着。
角巴说:“桑杰你是不是宁听老鸦嘎嘎也不听我说话?让你坐你就坐嘛。”桑杰还是不敢坐,木讷呆痴的脸上又增添了一层惶恐。角巴懊恼地说:“都说新社会新草原,这个样子能新到哪里去?你想站着说,那就大家一起站着说。”说着起身,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角巴说:“你是野牛沟大队的牧人,不是野马滩大队的牧人,但强巴科长要去野马滩蹲点,也就是要去野马滩吃糌粑,可又要住在你家的帐房里,你说怎么办?”桑杰把手插进凌乱的头发挠了挠说:“主任啦,明白啦,大人的马是会飞的马。”角巴说:“你以为大人是云朵里的天人吗?草原上没有会飞的马。你再想想。”桑杰使劲想着,一脸的困惑:“主任啦,明白啦,大人要去我家的帐房住一晚上再上路。”“你的脑子叫白花花的酸奶糊住啦,连我的马都在摇头笑话你,你今天不是野马滩的牧人,明天也不是吗?你把大人领上,去你家的帐房,再把帐房从野牛沟搬到野马滩,大人不就可以住你家的帐房吃野马滩的糌粑了吗?”“主任啦,你说过我不是野马滩的牧人。”“见多了石羊奔跑,自己的腿也会快起来。你桑杰见我见了多少回?一千回还是一万回?我的聪明怎么一点点也没叫你沾上呢?是不是野马滩的牧人,我角巴说了算嘛。”桑杰答应着,表情渐渐舒展了,脸上的黧黑也好像白了些,恭敬地看看父亲。角巴又说:“你放心,我跟强巴科长在县上见过面,开会时他让我坐在他身边,还领我去食堂吃饭,人家都是各吃各的,他把他的碗和我的碗放到一起,让我夹他碗里的肉,他夹我碗里的菜,不是好人能这样?你怎么对待沁多的头人,不对,应该是沁多公社的主任,就怎么对待强巴科长,我还有事我得走啦。”
父亲后来常常说起这一天的巧遇:如果离开“一间房”后,迎面走来的不是桑杰而是别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个率性随意又有点自以为是的人,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历史中也许不算什么,但对父亲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经历,成了命运本身的显现。就像父亲后来总结的那样: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它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点亮你,熄灭你,一辈子追随你,这还不够,还要影响你的所有亲友、所有后代。
父亲骑马跟着桑杰,桑杰牵马赶着牛羊。走了一会儿,父亲想:这算什么,我还真成“大人”啦?赶紧跳到地上,也牵着马,跟他边说边走。他们走过了草冈,走向了桑杰的家。桑杰的妻子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正在帐房边埋头把稀泥一样的牛粪抟捏成粪饼,听到藏獒的叫声后抬起头,在直射的阳光下看了半天才看清来人,慌忙把满手的牛粪在草地上蹭蹭,又用围裙擦着手,朝帐房里面跑去。等父亲拴好马,在看家藏獒充满敌意的瞪视下走进帐房时,炉火已经生起,一个边沿满是豁牙的陶锅坐在上面。桑杰的妻子拿起一块柔软的羊皮正要擦拭木碗,看到父亲后迅速低头弯腰,一副战战兢兢不敢正视的样子。父亲说:“大嫂啦,你好。”吓得她转身看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躲。父亲尽量随和地笑笑,不等主人让座,就坐在了泥炉边的毛毡上。桑杰说:“多放点酥油的要哩。”“噢呀。”妻子赛毛答应着,腰弯得更低了。桑杰说:“害怕的没有,你好好上茶。”又说起搬家的事,赛毛突然抬了一下头,脸上掠过一丝疑惑。桑杰出去了,放开嗓门吆喝起来。不一会儿,传来一阵奔跑声,三个孩子出现在帐房门口。最大的红脸蛋男孩朝里探探头,又缩回去,揪住弟弟和妹妹的皮袍,拽出了父亲的视线:“看见来了生马,你们还往里走,阿爸的话忘了吗?客人喝茶的时候,拉鼻涕的娃娃不要往跟前凑。阿爸啦,谁来啦?”“县上的强巴科长,真正尊贵的客人。”“比角巴主任还尊贵吗?”“噢呀。你们给我听好,从现在开始,不许哭闹,不许说饿啦,不许在毛毡上睡觉。现在你们把皮袍扎起来,多装些干牛粪,我们要去野马滩啦。”孩子们“噢呀”着,再也没有露面。
等招待父亲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搬家就开始了。桑杰在家中小小的享堂前跪拜祈祷,赛毛把灶膛里已经差不多燃尽的牛粪火用一块长形的石头小心捣碎,然后压上潮湿的河边土。拆卸帐房时,父亲要帮忙,桑杰不让,一个劲说着“贵人不沾手”之类的话。赛毛则麻利地解开帐绳的活扣,拔掉帐杆和木橛,把几块牛毛褐子叠起来,分别搭在了两头牦牛的背上。之后,两口子开始捆绑家什,不停地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父亲又要帮忙,还是被桑杰拦住了:“强巴科长啦,要是你嫌搬家动作慢,就请用鞭子抽我们。”父亲说:“怎么会嫌弃呢?就是不好意思闲着。”桑杰说:“天上没有牦母牛,下的不是奶子;贵人没有无底靴,怎么会不好意思?”父亲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们忙活。家什没有多少,全部加起来,也只够两头牦牛驮的,很快就妥当了。
太阳正在西斜,桑杰一家赶着牲畜朝着沁多草原南部的野马滩走去。桑杰骑马走在前面,他要凭眼力和经验挑选最好的路——平坦,有草,还要便捷。赛毛骑牛走在后面,不停地驱赶着牲畜。两只藏獒跑来跑去,用叫声和假意的扑咬催促掉队的牛羊跟上。三个孩子在中间,老大和老小骑着一头健壮的白牦牛,老二骑着一头瘦弱的黑牦牛。他们的小皮袍鼓鼓的,塞满了取暖做饭的干牛粪。父亲骑马跟孩子们在一起,不停地问这问那,每次都是老大和老小回答。“哥哥叫索南平措,简称索南;妹妹叫仁青梅朵,简称梅朵。小哥哥叫什么?”老二望着远方不说话。索南说:“叫益西才让。”父亲说:“叫才让的人多,沁多县的县长也叫才让。”索南说:“梅朵也多,我家就有三个。”父亲问:“还有谁叫梅朵?”索南眯缝起眼前后左右寻找着。才让迅速抬手指向了右边的远处,梅朵便嫩声嫩气地说:“梅朵黑在那儿。”完了再看才让。才让又指向了左边更远的地方,她便说:“梅朵红在那儿。”距离太远,又有阳光迎面照射,父亲看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们家的一黑一赤两只藏獒都叫梅朵,梅朵是鲜花的意思,是母性的象征。
正是夏花盛放的季节,蕊红瓣白的点地梅左一片右一摊,像铺满了不规则的花地毯。一簇簇的红景天升起来,绿的花苞、红的花蕾、白的花瓣,恣意地烂漫着,不时地阻断着路,让人不得不绕来绕去。而在通往远处雪山的高地上,金灿灿的九星花漫作了河,开阔的河面上飞翔着四五只鹰,可以想见那儿的花海草浪里正在蹦跳着旱獭和野兔、雪貂和马鸡。一行人赶着牲畜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里跋涉,走到天黑就歇下了。搭建帐房,生火做饭,睡了一夜,第二天再走,再歇。虽然牛羊也知道自己在赶路,但还是会不顾人吆狗撵,扑向牧草埋头吃上一通,搬家缓慢而辛苦。父亲有些苦恼,桑杰夫妻忙这忙那,累得一着地就能睡着,连“唵嘛呢叭咪吽”都念不出来了,而他却是个闲人,热心肠的帮忙总会遭到谢绝。好在这样的谢绝并不影响父亲的工作,蹲点就是调查研究。搬家的路虽然漫长,却给他提供了观察牧家并和桑杰一家聊天的机会。他发现赛毛喜欢唱歌,只要唱起来,就都是悲伤的音调、忧愁的歌词,似乎骨子里有一种力量,要让她止不住地把苦难从以往延伸到现在又推及未来。她唱道:

草原的长河是冰雪喂大的,
今天的眼泪是从前积攒的,
长河的尽头我是看不见的,
前世的冤孽大人是不说的,
苦日子的眼泪是淌不干的,
我心里的悲伤是说不完的。

桑杰似乎不会唱歌,只会默诵着“唵嘛呢叭咪吽”,望着远处的峻岭雪山和盘旋的鹰发呆,好像他总在期待什么,身后的妻儿、眼前的牛羊、现在的日子并不能装满他的心。父亲说:“桑杰啦,这里怎么这么多的鹰?”他说:“强巴科长啦,我不是鹰我不知道。”
桑杰是个孤儿出身的塔娃。塔娃是草原上的流浪汉、卑贱者,没有帐房居住,没有衣袍暖身,也没有牛羊作为食物来源,只能四处乞讨,或者给阿尼琼贡干零活,打短工。阿尼琼贡意为鹫峰,是阿尼玛卿草原人人注目的地方,它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古老祭坛,专门用来祭奠藏族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雪山大地。桑杰来到阿尼琼贡不久,便认识了同样也是孤儿也是塔娃的赛毛。两个人天天见面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她说你要是没地方住,就到我家里来。所谓的家就是一个被她发现的自然山洞,他去后挖平挖大挖深,垒了锅灶做饭,铺了干草睡觉,也算是个避风躲雨的好去处。有男有女有山洞,接下来便是生儿育女,尽管是偷偷摸摸的。一天有个叫官却嘉阿尼的人来到山洞前,惊讶地说:雪山大地啊,鹫峰顶上也住起了人?下面是阿尼琼贡上面是天,你们在这里吃喝拉撒就不怕惊扰了山神?他走进山洞看看,又看看三个孩子,指着老二才让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在哪里见过我吗?才让说:阿爸带我去给神湖磕头,我在夏瓦尼措见过你。官却嘉阿尼一巴掌扇红了才让的半个脸:胡说,我去夏瓦尼措干什么?夏瓦尼措是“两只鹿的湖”的意思,它神圣而美丽,据说只要虔诚祈祷,湖中沐浴的两个鹿目女就会现身,并诱惑你爱上她。他转身就走,又回过头来说,这个山洞实在是好,僻静不说,还高高地悬在山顶,正对着东方的太阳,让给我修行吧。桑杰说:阿尼啦,你想怎样就怎样。官却嘉阿尼又说:那你们去哪里呢?去给角巴德吉老爷放牛放羊好不好?官却嘉阿尼面子大,角巴皱着眉头说了一大堆不愿意的话后,把桑杰一家收下了。他分给桑杰一家一顶破帐房、两块补帐房的牛毛褐子、五十只羊、三头挤奶的牦母牛,说:羊一年增加二十五只,牛一年增加两头半,多出来的归你们,不够的赔偿,三年内交够一百斤酥油,帐房就归你们。这就是草原上的高利贷了,还起还不起就看运气:育羔在冬春季节,天寒地冻,牧草枯黄,就算五十只母羊全部怀羔,能存活二十五只一定是雪山大地格外关照了。三头奶牛两年生育五头小牛,须得无病无灾,还要忍饥挨饿,人挤多了奶,牛犊会饿死,牛犊吃多了奶,人会受苦,何况草原上哪一年没有灾难呢?不是雪灾就是瘟疫。还有酥油,三年应该可以打出一百斤,但人不吃了吗?灯不点了吗?不去阿尼琼贡祭奠雪山大地了吗?虽说偿还的比给予的多了些,桑杰还是咬着牙领了下来,毕竟牧人是人,塔娃是死了也没处去的孤魂野鬼。赛毛也高兴,从此她的三个孩子就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而不必躲在山洞里怕人看见了。
桑杰对父亲说,这些年自己运气好,雪山大地一直在保佑:鹫峰上过日子遇到了官却嘉阿尼,官却嘉阿尼照拂变成了牧人,牧人的日子越来越好——三年期限到啦,正在他为还不起赊欠唉声叹气,打算抛下牛羊帐房背井离乡再去做塔娃时,角巴老爷来啦,说:“欠下的不用还啦,再给你们十头牦牛一匹马好不好?这个样子的话,你们能为我说些好话吧?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人,从来就是受人欺负,没有欺负过别人,尤其是无家可归的塔娃。”原来草原上来了红汉人,角巴老爷要变一变啦。父亲问:“你们给角巴说好话了没有?”桑杰说:“我没说,赛毛说啦。她先是在享堂前说,雪山大地啊,请看看沁多部落的角巴老爷吧,给了我们缺少的一切和牧人的日子,请保佑他,就像保佑阿尼琼贡一样。又去给才让县长下跪,尊贵的人啊,请看看沁多草原吧,要是没有角巴老爷,水就不流啦,草就不长啦,冬眠的旱獭也会发出哭声啦。后来听说公家人不喜欢头人,她就见一个公家人说一句老爷的好,草原上的角巴德吉,雪山大地保佑的人是哩。”“你为什么不说?”“赛马会的时候,我去给县长献哈达,一说到角巴老爷,就被县长打断啦。县长说是角巴让你来的吧?这个角巴,他的事我们都知道,不需要人人为他评功摆好,我们会来个正确对待。”父亲想知道在桑杰和赛毛心里,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桑杰说:“过去的牛羊是部落的,部落是角巴老爷的;现在的牛羊是公社的,公社是角巴主任的。角巴主任说啦,‘主任’是比‘老爷’更好的人。”“日子总是不一样了吧?你们还有什么期待?”“没什么啦,雪山白了就好,草原绿了就好,主任慈悲就好,雪山大地保佑就好。”听丈夫这么说,赛毛便唱起来:

阿爸啦,你蹚过了河水,河水记得你吗?
阿爸啦,你向神山磕头,神山记得你吗?
只要是河水就会哗哗响,只要是山林就会哗哗响,
只要是帐房就会哗哗响,只要是大风就会哗哗响。

父亲和桑杰一家走到第四天下午,才看到头顶着冰盖的野马雪山。从野马雪山的沟沟壑壑里流出一条河叫野马河,蜿蜿蜒蜒把草原切割成许多滩头和水湾,然后一头扎进了深渊似的黄河峡。那些滩头和水湾以及两河相交形成的三角带,便是一望无际的野马滩。桑杰选了一块高地打算安顿帐房。父亲问:“为什么不去离水近的地方?”桑杰说:“地势低的水里住着黑龙,地势高的地方住着白龙,黑龙脾气大,白龙性情柔。”他朝着河水流淌的方向磕了一个头,把帐房和家什从牦牛背上卸下,挑出享堂在草墩子上摆好,也磕了一个头:“雪山大地保佑,请不要让黑龙发怒。”然后吩咐赛毛快去背些水来,献了净水的祈求才是灵验的。赛毛背起水桶,朝下走去,很远的低洼地里才是河。桑杰远远近近地看看,又吩咐索南和才让赶快把牲畜赶到连接着高地的山坡上去牧放。父亲知道他的意思:低洼地的草要留给冬天,帐房四周的草要留给灾后的应急,山坡上海拔高,正是牲畜夏天的去处。索南“噢呀”着,才让一声不吭带着梅朵黑和梅朵红去赶牲畜。梅朵黑和梅朵红显示出好藏獒对陌生地方的警惕,一左一右行走在畜群的两边,不时地发出阵阵又粗又沉的吼叫,像是发表宣言:我们来啦,狼豹走开。梅朵想跟着两个哥哥去,桑杰说:“你留下,给享堂说话。”梅朵听话地靠在享堂上,用尖亮的嗓音念起了祈福真言。父亲不拜雪山大地神,对享堂并不关注,但是今天,在他赞赏地看着只有四岁的梅朵能把鼻涕擦得比两个哥哥还要干净,祈福真言念得认真而清晰时,无意中发现,桑杰家的享堂里供着的是一个塔形的糌粑食子,干硬到裂缝的食子上缠着几绺黄绸子。父亲问起来,桑杰说:“是官却嘉阿尼的恩赐,把阿尼琼贡的供食给了我们。”“阿尼琼贡的供物数不清,他怎么就给你一个硬邦邦的糌粑团呢?”桑杰顿时显得十分恐慌:“不是糌粑团,是雪山大地的宝贝阿尼玛卿雪山。”然后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上,虔诚地念起了祈福真言。父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真的是阿尼玛卿雪山吗?那我也得拜一拜啦。”说着朝享堂跪下,学着牧人的样子磕了一个头。桑杰愣了片刻,惊讶地说:“公家人磕头,我是头一回看见。”说罢就笑了。
等赛毛背水回来时,帐房差不多已经搭好。这次桑杰没有拒绝父亲的帮忙,父亲意外极了:仅仅对着享堂磕了一个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的头,就带来了如此大的变化。父亲高兴得唱起来,用的是《卖报歌》的曲调,唱的是“唵嘛呢叭咪吽”。桑杰听呆了:祈福真言居然也可以这样念?不禁朝着父亲翘起了大拇指。赛毛脚步滞涩地走上来,几乎要匍匐在地,拼命地仰起脸望着父亲。父亲也望着她,望到了一脸滴答的汗珠和灿烂的笑,赶紧过去,帮她卸下了沉重的水桶。赛毛喘着粗气说:“强巴科长啦,雪山大地保佑你。”父亲意识到,以往对他,桑杰一家的尊重里更多一些隔膜和敬畏,突然之间就变了,尊重里掺和着发自内心的亲切和信任。以后他还会明白,在牧人的观念里,外人动用过的家具会沾染邪气,谢绝帮忙是必然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有拜雪山大地和念祈福真言的举动,就能祛除邪祟,就是共同沐浴雪山之光的家里人。接着就发生了更让父亲惊奇的事:梅朵突然唱起来,也是《卖报歌》的调子,也是祈福真言。她只听了几遍,居然就能唱得跟父亲一样,而且比父亲音更准气更长。正唱着,索南和才让赶着牲畜回来了。索南说:“这样的话,雪山大地就能听见啦。”说罢也跟着唱起来,他对音调的掌握跟妹妹一样好。父亲问:“才让你为什么不唱?”才让一言不发,看父亲还想问什么,低下头走进了新扎的帐房。桑杰说:“他是听也不见说也不会啦。”父亲吃惊地啊了一声:聋哑人?
这天晚上吃饭时,赛毛微笑着,在父亲的茶碗里多放了一疙瘩酥油。父亲没在意,他一直关注着才让。才让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却对别人的表达格外敏感,望着嘴型的变化就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看着眼神和手势就明白人家的意思。父亲试探着说:“藏獒又叫啦,是不是来客人啦?才让出去看看。”话没说完,才让站起来就走,回来后郑重地朝父亲摇摇头。桑杰说:“梅朵黑鼻子灵,闻到了远处的狼骚味,吓唬呢。”父亲说:“哎哟,我忘了我的马,嚼子是不是卸下啦?才让……”才让立刻出去了。父亲说:“才让的感觉太灵啦,可他怎么就又聋又哑了呢?”桑杰说才让原先好好的,是三个孩子中最会说最会唱的。就是那一天,官却嘉阿尼在鹫峰顶的山洞前扇了他一巴掌,他就听不见啦,慢慢又不会说啦。父亲说:“阿尼琼贡有曼巴(医生),应该让他们瞧瞧,说不定能治好。”桑杰说:“前世的罪孽,今世的报应,官却嘉阿尼是这样说的。”赛毛说:“要是才让前世造了孽,阿妈的祈祷就会顶掉,我念一声祈福真言就会说一句‘才让会说话,将来骑大马,穿金纱’。”父亲说:“你想让才让以后成为大人物?”赛毛说:“噢呀,他要是不会说话,雪山大地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啦。”“所以嘛,还是要找曼巴。”父亲心疼地把才让搂在怀里说,“最聪明的人却又最可怜,今天晚上才让跟我一起睡。”作为尊贵的客人,父亲睡在帐房的右首里面,这里靠近享堂和炉灶,铺着家中唯一的毛毡,是最好的地方。赛毛笑着,客人心疼她的孩子,她当然高兴。才让有点不愿意,朝梅朵忽闪着眼皮。赛毛说:“他想让梅朵跟客人睡。”父亲说:“为什么?”桑杰说:“他嫌热,今年的沁多草原比任何一年都热。”父亲说:“就一层薄毛毡,热不到哪里去,让才让和梅朵都跟我一起睡。”
来到野马滩的第二天,父亲就开始忙碌。他想走访至少十户牧民,了解他们的生活境况和对人民公社的态度,以及对公社主任角巴德吉的看法。他让赛毛给他准备了些吃喝,太阳一出来就去鞴马。桑杰说:“强巴科长啦,这个地方不一定有放牧的,你要望着野马雪山走,走到太阳照头顶,还遇不到人家就回来,不然你会迷路的。”父亲知道迷路的危险,一连几天都是半天去半天回。他以桑杰的家为中心,把所有的方向都走了一遍,失望地说:“看来我应该一直往前走,走到天黑就能看见帐房啦。”桑杰说:“你一个外来人不认识草原,要走全家人跟着一起走。”赛毛在享堂前祈祷:“雪山大地关照强巴科长啦,唵嘛呢叭咪吽。”就在商量好迁移的第二天早晨,梅朵黑和梅朵红此起彼伏地叫起来。
父亲走出帐房,望见了低洼地里的骑影,再看看别处,野马雪山的坡面上有了帐房,高地北边的原野里也有了袅袅的炊烟。父亲惊喜地喊起来:“来人啦,来人啦。”赛毛和孩子们都出来看。桑杰急不可耐地骑马朝炊烟走去,他还没见过野马滩的任何人,需要去问好,让人家知道自己,也给人家说:同样是神圣的野马雪山庇护下的卑贱牧人,请多多关照。两只大藏獒却叫得更凶了,梅朵红甚至追了过去,似乎想拦住主人。桑杰呵斥道:“回去。”打马跑起来。赛毛说:“梅朵红你怎么啦,以往见了来人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桑杰很快消失在炊烟的弥散里。父亲也要前去接触牧人了,他回到帐房,飞快地舔食着赛毛端给他的“者麻”——半碗酥油茶半碗炒面的早饭,心说自己应该和桑杰岔开,先去坡面上的帐房,坡面地势高,对方也一定看见了桑杰一家,不会奇怪有客人来访。他用手掌擦着嘴走出帐房,来到马前。索南和才让帮他搬来了鞍鞯,赛毛则快步过来,踮着脚用手倒捋着马背,看看马毛里是不是藏着草枝草叶和石头子儿,免得搭上鞍鞯后硌着了马。父亲说:“赛毛大嫂啦,让你操心啦,每次我出门你都会这样。”赛毛说:“马一不舒服就不听话啦,你往西它往东,你就回不到我家里来啦。”父亲骑上了马,被桑杰呵斥回来的梅朵红拦在马前沉稳地吠叫着不让走,梅朵黑则忽而看看桑杰消失的地方,忽而面向坡面上的帐房,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父亲笑道:“它们已经把我当成自家人啦。”赛毛说:“噢呀噢呀。”正说着,梅朵黑和梅朵红飞奔而去。
牧草的波浪里,踉踉跄跄走来桑杰的身影。父亲跟在两只藏獒后面打马过去,跳到地上,扶住了脸上身上带着鞭痕的桑杰:“怎么啦,你的马呢?”梅朵黑和梅朵红环绕着桑杰,不时地朝着冒炊烟的地方发出愤怒的轰鸣。炊烟下面也响起了藏獒的回应,雄壮沉重,一听也是大藏獒。赛毛和孩子们都跑了过来,惊慌地“啊嘘”着。帐房周围的牛羊关切地发出了一阵阵哞哞咩咩的叫声。原来桑杰一家一进入野马滩,就被当地人盯上了:别处的牧人怎么可以大大咧咧来到野马滩放牧牛羊呢?草原的规矩里是没有的。野马滩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囊隆纠集了一些牧人来找桑杰算账。桑杰说是角巴德吉主任让我来的。囊隆说文书呢?没有,口信呢?也没有,分明是强吃了野马滩的草还想当骗子。草不能白吃,留下五只羊作为赔偿赶快远远地离开这里。桑杰说牲畜是公社的不是我家的,一根羊毛也不能留。囊隆说那就只好挨打了。用羊赔草是规矩,赔不起就吃鞭子也是规矩,角巴德吉的沁多草原一直都这样,桑杰还有什么话可说?他说公家人要住我家的帐房,又要在野马滩蹲点吃糌粑,我不能丢下公家人不管,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你们最好去问问角巴主任。囊隆说既然为你的事我们不得不去拜见角巴主任,就不能让我们的马跑腿流汗,你的马借一下的要哩。就这样桑杰挨了打,还被人家强行借走了马。父亲说:“我去跟他们论理,正好会会他们。”桑杰说:“他们已经走啦。”父亲骑马走向高处,看到炊烟已经消失,朦朦胧胧的地平线上,晃动着一群越来越小的人影。梅朵黑和梅朵红跟过来,朝人影叫几声,又朝父亲叫几声,明显是不让追撵的意思。父亲想,光知道藏獒的鼻子比人灵,想不到感觉也比人准确,野马滩的人一出现它们就知道来者不善。可我是来蹲点的,我的工作就是接触当地牧人,不管他们对我善不善,我必须会会他们。他掉转马头,想按原计划前往野马雪山的坡面,却发现那里的帐房也已经不见了,显然他们是串通一气的,要来都来,要走都走。父亲赶紧回到帐房前,眺望低洼地里的骑影,隐隐约约看到有几个人正在远去。他策马朝低洼地走去。桑杰和赛毛追过来,忧急地喊道:“强巴科长啦,回来,回来。”父亲不听,打马跑起来。索南和梅朵以及两只大藏獒都喊起来:“回来,回来。”父亲还是不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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