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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信使的咒语

書城自編碼: 3713145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张鲜明
國際書號(ISBN): 9787521216103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12-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精装

售價:HK$ 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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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信使的咒语》推荐语


张鲜明写出了一个恍惚但又确凿的梦世界,他的文字能伸进梦里。
梦是暗夜里的醒。
这些破碎离奇的梦连天接地,是人的另一面生活,也消磨时光岁月,且动摇我们对醒来的认识。

——刘亮程(著名作家)

这是一本独特的书。
如果你厌倦了生活的琐屑、现实的烦扰,不妨读读张鲜明这本梦的大观。你会发现,梦境的怪诞,比写实的文字更切近世界的真相。我们的人性就这样光怪陆离,不可理喻,无法解释。它的价值在于,人的内心比现实更有味道,更值得关注。

——田中禾(著名作家)
这是一部想象诡异的梦幻叙事作品集。作家张鲜明从梦境切入,以超常的思维角度、诗化的语言,构建了一个个无比神秘的人生情绪空间,恰如打开了一个个当代人生的“黑匣子”……作品的独创性和先锋性让人欣喜不已!
从文本意义上说,这正是一部开先河的作品。

——李佩甫(著名作家)
內容簡介:
关于《信使的咒语》

这是一个超现实主义文本,记录了作者的99个梦,共计23万余字。
作者通过“梦幻叙事”,向我们敞开了心灵为隐秘的部分,赤裸裸地展示了潜意识或无意识层面令人震惊而又丰富无比的风景。这些梦幻的片断,既让人看到现代人内心深处的迷惘、孤独、囚困、分裂、挣扎,更让人看到作者对爱的真诚渴望和无比强烈的吁求,以及对灵魂救赎之道的探寻和努力。
特别可贵的是,作者在梦思维和神话思维的主导下,通过对梦境的记录,打开并记录了深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晦暗领域,让梦、无意识或潜意识获得了文学性及其修辞形式,开拓了文学的题材领域,从而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话语。
本书中的大部分篇章已经在《十月》《作家》《天涯》《莽原》《延河》等杂志发表,产生了广泛反响。尤其是在本书的附录部分,收录了我国著名文艺理论家、批评家耿占春为本书所写的解读文章《梦、神话与精神分析写作》,深刻地揭示了本书的探索性以及对于中国文学所具有的启示意义。
關於作者:
张鲜明,1962年1月生,河南省邓州市人。现供职于河南日报报业集团,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诗歌学会会长。
本是新闻人,却“生活在梦中,偶尔探访现实”。做梦,记梦,述梦,由梦入幻,所写诗文多属“梦幻叙事”之类,摄影创作归于“幻像摄影”一途。已出版的此类作品有诗集《梦中庄园》、散文集《寐语》、摄影集《空之像》等。
获奖若干,被授予“中原文化名家”称号。
內容試閱
后记:梦、神话与精神分析写作
???? ——关于《信使的咒语》的解读
耿占春
张鲜明有着数十年记录梦的经验,近些年叙述梦成为他自觉的写作方式。可以说,随着叙事体《寐语》的出版和诗歌《暗风景》系列的发表,他确立了自身的独特风格,也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话语。在当下的写作中,无论作家还是读者,在文学还是在日常生活,人们更多关注的是意识,而非潜意识,意识经验总是处在思想与话语的核心,潜意识体验却很难得到描述。事实上,如果潜意识经验得不到关注,意识经验也会愈来愈固化贫乏。在这一语境里,富有文本意识的梦的记述,其意义不只局限于文学,如刘亮程在一次交谈中所说,张鲜明的写作富有启示性,可能成为日后人们所仿效的对象。因为他注意到了那些普遍深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晦暗领域,让梦、无意识或潜意识获得了文学性及其修辞形式。
继《寐语》出版之后,张鲜明结集了《信使的咒语》一书。梦的叙述并非易事,梦并不以语言的形式呈现,它是一些依稀难辨的重叠场景,缺乏清晰的语义和叙述逻辑,并且通常也缺乏经验的连续性。因此,梦幻叙事意味着将非语言的场景转换为语言,将潜意识或无意识体验转换为意识经验,但又要保留潜意识的形态与内涵。梦幻叙事意味着置身于意识与潜意识之间,非语言与语言之间,无意义与意义之间,不可理喻之事与隐喻符号之间。梦幻叙事是对可记录的身体—潜意识的一种“虚构”,又是对虚构体验的一种真实记录。

1

总体说来,《信使的咒语》如《寐语》一样,梦涉及一种危机性的体验,梦涉及困境、禁令、危险、失控、假象,或无从判断的重叠处境,如《大地深处的墙壁》《赌命游戏》《他们引爆了原子弹》《人体弹夹》《失控》《亡灵的托付》等等,梦思维潜藏着与危机或死亡有关的体验。但我们可以发现,唯有危机是真实的,而死亡并不存在。
《他在写“死后感”》中的“我”去参加一个活动,“任务是搞新闻报道”,闻名遐迩的人物黑白因为组织这个活动过劳猝死,为此“我”需要写一则消息却不知道该怎么写,属于意识经验的叙述很快滑入无意识,“我焦急地四下张望,突然看见黑白正端端地坐在刚才空着的座位上。”在这个大厅里,“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在写‘死后感’……谁触碰到他,谁就必死无疑。我带着强烈的敬畏感走出会堂,沿着左侧的小径向西面的山坡走去。走着走着,一转身,发现我刚才所在的那个地方其实是一个毡房,毡房的门帘掀着,从这里能看到里面的人,能感受到其中特殊的氛围,甚至能闻见一股浓郁的樟脑味儿。樟脑的气味是防腐的,它代表哲学,这就证明那里的人正在讨论关于死亡的话题”,场景接着又转向了戈壁滩,“有一个人坐在离我近的那个草丛中,从他的身影看,有点像是黑白,却不能确定。我突然感到,我面前的戈壁滩其实是一篇文章,也就是黑白所写的那篇‘死后感’……我看着遍地鹅卵石,心里一片茫然。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荒凉气息”。梦的场景从会 堂—毡房—戈壁滩,逐渐下移至符合死亡的修辞特性或“死后感”的荒凉地带。戈壁滩就是那篇被称为“死后感”的文章,而鹅卵石就是文字。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在《信使的咒语》的诸多梦境里,大地与书、事物与文字的隐喻关系构成了特殊的梦幻式修辞。随后这个等式还要逐步加上身体、器官。土地=书籍=身体,这个隐喻式的等式构成了《信使的咒语》一书的梦幻修辞学。
然而正是由于土地、身体、文字之间的隐喻关联,无意识否定了死亡,就像神话里没有真正的死亡一样。对生命与死亡而言,无意识才是防腐剂,散发着一种不朽的古代哲学气息。只是梦中的死亡延伸了神话般的恐怖性。《艾乂》讲述,从一个总是发出“艾乂艾乂”的声音中,“采访者”——这是作者的职业角色,这个身份属于“清醒”或意识经验的投射——发现“这卧室里住着这家主人的父亲,他已经死了,却一直在里面住着。那位老人虽说已经是一具僵尸,却依然管理着这个家……”,梦中的我意识到危险来自这具死而不亡的僵尸,“为了麻痹僵尸,我斜躺在沙发上,紧紧地闭着眼佯装睡着了。我感到那僵尸已经走到我跟前,我闭着眼不敢看他。他突然朝着我的右胯狠狠地咬下来……”,无论这是一种社会隐喻还是文化象征,其间都残留着神话思维,即死亡被否认了。
与死者打交道的梦境也出现在《他想借我的嘴巴说话》里:“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可是,就是他,竟然朝我靠拢过来。他的脑袋是完整的,胸部以下却是虚拟的,就像一张渐变的图片,越往下越稀薄,到了腿部就完全是马赛克了。……他用意念告诉我:想借你的嘴巴说几句话。我知道,他要说出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 ;我还知道,他的话语将会很危险。”梦中的“我”在惊恐地尽力避开被死者借用嘴巴,以避开祸端。在这样两个梦里,死者留下了一张撕咬活人的嘴巴,或在死亡中隐藏了说话的欲望。张鲜明的梦幻叙事总是在讲述着死亡之时,死者返回了生活现场,因而死亡并不存在,存在的是死者参与活人事务带来的恐怖。不知何故,在《寐语》和《信使的咒语》里,往往是这些与死亡有关的梦,接近隐秘的现实体验。
然而梦思维的主要贡献并不在于伪装的现实意识,在张鲜明的述梦作品中,我们感受到神话依然活跃在现代人的梦思维里,这是否意味着神话并非只是原始人类的心智活动,或者说现代人的梦思维就是一种活着的神话?除了表达死亡恐惧的梦,有许多梦叙述的是在危机中将死亡视为一种变形记,以变形的方式逃避死亡,这些梦更为接近远古神话世界的变形记。《菜籽女儿》讲述一个遇到危急情形的女孩扑到她妈妈怀里,瞬间变回到一粒菜籽那么大,并飞快地钻进她的卷发里,就在周围人们喝彩时,她已在一根高高翘起的发梢上悠荡,“就像一个孩子坐在树枝上那样。而她的妈妈,此时变成了一棵柳树”。人群倏然消失之际响起菜籽女儿的声音:“你们的世界啊,如果云彩也是干的,就只能菜花盛开。”梦中的“我”一遍遍地背诵着菜籽女儿的话,“就像是在背诵某位诗人的经典诗句”。有如在神话里,死亡转化为无限的生机。
人在变形为物的时刻获得了另一种不受威胁的存在形态。在《信使的咒语》这个梦里,“我”为了摆脱“追捕”,想把一封信扔了,可这封信已印到了皮肤上,“所以那些人是要剥了我的皮”。在逃跑中“我”不知道遇到的人是否就是收信人,于是试探性地念了一句咒语。“没想到,那两个成年男女苹果一样年轻瓷实的面容在我眼前迅速枯萎,他们的脑袋也在萎缩,连身体也开始缩小。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一对成年男女就变成了拳头大小的两枚紫黑色干果。怎么会是这样!唉,是我毁了他们!”……为了弥补过错,“我”抱起(他们的)孩子,没想到,这孩子立刻“像渗入泥土的水滴一样不见了”。梦里的一个意念说:“他要变成树”。“……接着是一丛小树,眨眼间变成大片森林。这森林一直往上长……隐天蔽日,无边无际。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复活了!他们果真是收信人!”现实世界中他是一个新闻人,是一个“信使”,一个传递信息的人,然而在梦中,对僵尸的采访和“死后感”的报道、对死者借口说话都充满了内心恐惧,唯有在信使的秘密角色里,在被追捕中终于完成了信息的传达,后者让世界郁郁葱葱。
这里是典型的变形记,在生命遭遇危机之际,变形成为死亡的隐喻,但同时又是不死的象征。变形记只有偶然的例外,如《跑掉的素材》里才意味着死亡。而张鲜明的梦—神话提出的问题在于,人们通常不假思索地将神话叙事视为原始人生产力低下或心智水平不够发达所致,属于蒙昧主义时期的智力迷思,但这种见识无法回答,现代人的梦何以继续运作着古代人的神话?这实则是一个未解之谜。张鲜明的述梦之作为我们提供了鲜活的神话,一种依然活跃在现代人心智生活中的神话思维,它自何处传承而来?它源于个人体验还是集体无意识?它之于现代社会文化的意义是什么?在此意义上,文学性的书写有如一个精神生活的自然保护区,人类精神的极大丰富性和未被理解之物获得了一种幸存方式。或者说,自梦幻叙事中,太多被驱逐被压抑的体验复归于一种陌生的意义秩序。因而,同《寐语》一样,《信使的咒语》不仅具有文学文本的意义,也是一种尚待认知的神话学、精神分析和语言符号现象,或许也是一种未被清晰揭示的具有人类学意义的文化现象。

《信使的咒语》(节选)
鼻毛飞扬
我的鼻孔里长满鼻毛,鼻毛太浓密,都有点影响呼吸了。鼻毛突出于我的鼻孔之外,摸上去就像是猪鬃,又有点像棉绒。我可以看见我的鼻毛,它是黑色的,随着呼吸在风中翕动。
长着这么长的鼻毛,多么令人难堪!我一边用手捻着鼻毛一边在街上走着,遇到人的时候,我会装作咳嗽,用手捂一下鼻子。
这怎么行呢?得想个办法。
有了,我可以把鼻毛编成两只辫子,这样一来,过长的鼻毛不仅不是毛病,反而成了我独特的个人标记。这是一种行为艺术,它使我看上去更像艺术家。
在一个无人的窗口,我悄悄地搓着鼻毛,一边搓一边把鼻毛往外拽。我的鼻毛越拽越长,一开始还有点疼,慢慢地,就不疼了,而且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顺畅。到了后来,鼻毛自己往外流,像打开的水龙头里的水那样欢快地流淌。流着,流着,我的眉毛越过眼睛往下运动,我的胡须则翻过嘴唇向上运动;到了后来,我的头发也情不自禁地顺着头皮向下滑行。天啊,我全身的毛发都被动员起来了,它们决心变成鼻毛,争先恐后地加入到这一场行为艺术之中!
大风吹来,我的鼻毛漫天飞扬。我就像是飓风中的一棵柳树,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我摸摸脑袋,它皱巴巴的,像一粒枣核。我那可怜的小脑袋,宛若两绺鼻毛之间打的一个结,被鼻毛左拉右扯,晃荡不停,是那样地无助和无奈。
这鼻毛,疯啦!它获得了独立的意志,显得野心勃勃,我已经控制不了它,任何力量也制约不了它!
鼻毛看透了我的心思,它似乎得到了某种鼓励和纵容,变得更加自信,像舞动的丝绸,像扶摇的烟雾,肆无忌惮地向着四面八方漫天飘舞。到了后,我被这鼻毛轻轻地拽起来,像风筝那样在空中飞着。不知道将会飞往何处,又会落在哪里,我像一只受惊的鸟儿,一声,一声,尖叫着,尖叫着……

危险的大餐
有人请客。
我被一个小伙子引导着沿着山路往前走,我们来到一个山坳里,准确地说,是走进了一个小碗似的袖珍盆地。引路人通过意念对我说:“到了。”
我站在一个小山包上,盆地四周钢蓝色山影发出幽微的光芒,给人一种既远又近、忽远忽近的幻觉。这里没有树,也没有草,到处都是灰色的石头。放眼望去,脚下的山石间分布着一个个荷叶状池塘,我知道,这些池塘是一只一只碟子;盆地中间有一条河,弯弯曲曲,发出细细的亮光,这是面条。
引路的小伙子带我来到一块长方形空地上。这是我的座位。
我刚在座位上坐下来,眼前就出现了一只飞虫。这飞虫看上去像是螳螂、蚂蚱和龙虾的合体,有两尺来长,长着透明的翅膀,有长长的爪子和触须。它围绕着我上上下下地飞,时而悬停在我面前。这,莫非是为我上的一道菜?这只飞虫离我很近,几乎触碰到我的手指,随即闪开了。由于飞得慌张,它落在地上,打了个趔趄。它在地上一边晃荡着一边用乌黑明亮的复眼盯着我,眼里充满挑衅的意味。我知道它的意思:你能吃到我吗?看起来,这是一道名菜。因为它是名菜,就有点瞧不起我。周围有好多熟人,这飞虫的态度让我大窘。
高台上站着一个人,高个子,大背头,气宇轩昂,今天是他请客。那个引我来到这里的小伙子是此人的秘书,此刻正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东道主目视前方,以平稳而有力的声调说:“它,应该向你道歉。”他的意思是,那只飞虫应该向我道歉。我知道,他这样说,其实是客气,也是在考验我。飞虫是他的宠物,正因为如此那虫子才敢如此傲慢。于是,我故作轻松地对他说:“没啥——它是跟我开玩笑呢。”
那人很深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微动了动,似笑非笑,然后挥手朝着四周画了个圈儿,说:“这个世界嘛,来来来,啊?”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就是餐桌,大家可以放开吃。我沿着他手掌的轨迹四下观望,发现山坳里出现了三处像古堡那样的石头房子,它们呈品字形分布。这是新上的三个笼屉,也就是三道菜。但这三道菜是不能随便吃的,只有找到排序的笼屉,并且弄清楚所有笼屉的排序,才能打开它并吃上这道菜。问题是,眼前这些房子——也就是笼屉——没有任何标号,如果弄错了顺序,走进去的那个人不仅不能吃到菜而且还会变成这笼屉里的一块肉。原来,这是一场游戏、一场赌博,甚至是一个陷阱。
天啊,怎么摊上这样的事情!
我悄悄地蹲下身,想躲到某块大石头背后藏起来,然后瞅准时机逃出去。可是,眼前是一个一个圆圈,我置身于其中的一个圆圈里,这些圆圈层层套叠、环环相扣,看样子,我是走不出去了……

羽毛花
我和几个人一起来到一面山坡上。走着走着,发现这山坡是由书本变成的,一畦一畦绿色植物其实是一行一行文字。这一点,只有我能看出来,所以,我就踩着一行文字慢慢地往前走,这就是创作。这种感觉让我兴奋不已。
左前方山坡上出现了一尾竖立的羽毛。这近乎透明的白色羽毛,像一株小树那么大。羽毛背后一片漆黑,就像黑色幕布那样,使这羽毛格外醒目。这羽毛,羽翎洁白如骨,粗壮如椽,羽毛自下而上越来越细软,到了,看上去俨然是一团白烟。我明白了:这东西叫羽毛花。
羽毛花在我到来之前就出现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不对,它的出现,应该与我的到来有关——我踩到了某个字,那个字是机关,就藏在一行一行文字中间,我无意间踩到那个字,启动了机关,于是羽毛花就出现了。只是,我不知道踩到的究竟是哪个字。
羽毛花在黑暗中微微晃动,轻雾袅袅,这是它在思考的缘故。啊,我知道了:这羽毛花其实是一
支笔,漫山遍野的植物——也就是文字——都是它写出来的。

偷?渡
兵荒马乱,到处都是逃难者的身影。
有一队人马低着头,自左至右从我面前匆匆经过。人群中有我的母亲,她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大约有五六岁,穿着一件花红棉袄。这些人都是偷渡者,我此时的职责是把他们带出检查站。
碾盘前站着一排盘查人员,碾盘是他们的仪器,可以扫描出过往行人的思维,从而轻而易举地查出其真实身份。本来,我已经通过眼睛把这些偷渡者变成影像装在脑子里,打算以这样的方式躲避盘查,看到眼前这个仪器,立马改变了主意,决定把这些偷渡者变成诗歌。动了这个念头之后,那些偷渡者就变成了一排竖立的葱段被放在碾盘上。他们的个人信息以诗歌的形式印在一层一层的葱皮上,葱皮层层包裹起来形成葱段,这是诗歌的装订形式,也是偷渡者的伪装方式。
有十件违禁品将从这里通过,这是盘查人员已经获悉的情报,至于违禁品是什么,他们一无所知。本来,偷渡者已经成功地变成葱段,是可以躲过盘查的;但问题是,碾盘上葱段的数字恰好是十,这就麻烦了。
盘查人员已经知道眼前这十件东西有问题,其中一个穿绿色制服的小伙子弯起右手小拇指吹起尖利的口哨,其他盘查人员正俯下身子全神贯注地翻看那些葱段。我站在碾盘靠里的这一侧,紧挨着盘查人员,大声地朗诵诗歌,一是为了分散盘查人员的注意力,二是为了提醒葱段们,只要不变回人形,碾盘是读不出他们的个人信息的,也就找不到抓捕的证据。
碾盘在我的朗诵声中缓缓转动,悄无声息。只要那些葱段转过九十度,越过警戒线,就万事大吉了。我大声地朗诵着,一首接一首。那几个盘查人员瞪着眼听我朗诵,忘记了盘查;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喜欢诗歌,知道我是诗人,就故意放了一马。当我朗诵到“妈妈,我是虫鹥儿,我只吃草籽”的时候,那些葱段已经越过警戒线,转到了那一侧。
到了那边,葱段们立马变回人形。
我是不能越过这个碾盘的,如果被它扫描到,一切都败露了。我只好站在碾盘的这一侧目送他们。
起风了,那些偷渡者像一股烟尘在我眼前渐渐飘散,我哭着继续朗诵刚才朗诵过的那些诗……

老院子
一个老宅院,很深,很深,一个院子通向另外一个院子,有很多很多进。
我站在高处俯瞰这宅院,一进一进院子在我眼前忽远忽近,就像是在不断推拉的镜头中所看到的景象。我感知到这个院子的存在,一半靠视觉,一半靠感觉,因为整个宅院呈现出虚拟状态,如同一个幻觉。
每一进院子的上房都有窗户,它们是这院子的眼睛。这院落原本是一个活物,它可以呈现出种种形态;而这一刻,它以老宅院的形态出现。
进院子只有一扇窗户,这窗户差不多有整面墙那么大,看上去就是一面圆形水晶玻璃幕墙,放射着宁静而单纯的光芒。从第二进院子开始,窗户依次变成两扇、四扇、八扇,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以几何级数增加,到了后一进院子,已经弄不清究竟有多少扇窗户了。后这个院子里的窗户有大有小,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小的只能塞下一个小拇指头,还有更小的呢,小的只有针尖儿大——即使只有针尖大,它依然是眼睛的形状,依然具备眼睛的功能。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置身于这老宅院的后一进院子里。满墙数不清的眼睛状窗户让我悚然一惊,我明白了:这个老宅院,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一进院落,代表着他的一个年龄段;数量众多的窗户是他的眼睛,也是大大小小的摄像机,记录并存储着他全部的人生信息。哎呀,我怎么走进一位老人的传记中来了!
既然来了,那就透过窗户——也就是眼睛——来读一读这位老人吧。
刚动了这个念头,满墙的窗户消失了,我置身其中的这个院子消失了,连整个老宅院也消失了。我站在一堵红黄色的石壁前,只见通天彻地都是飞旋的眼睑状光斑。这些光斑像闪烁的鬼火,像飞旋的火星,像飞舞的萤火,密集的程度和激烈的场面,简直就像是愤怒的蜂群上下左右地包围了我。莫非,是我触犯了那位老人,他把我从他的身体里扔了出来?或许,恰恰相反,是那位老人在用这种方式急切地向我讲述和展示他的一生?
事情复杂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急,就干脆变成一粒小小的火星,围绕着那飞旋的光斑飞舞起来……

菜籽女儿
在一间茶室里,一群人在聚会,有男有女,这是一个文学沙龙。人们说说笑笑,显得很不正经,一张张脸都是歪的。其中,有一位女诗人,大家都知道她的生活作风不好,就放肆地跟她开玩笑。
女诗人带着自己的女儿来参加活动,她的女儿看上去大约有四五岁,粉白粉白的,像个洋娃娃,在会场中间的空地上奔跑着,像一只飞舞的蝴蝶。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突然冲上去,双手把那女孩举起来,大声问:“刘邦跟你做爱了吗?”全场哄堂大笑。
女孩瞪大天真的眼睛,歪着头,想了想,说 :“做爱?爱,怎么做?我就知道,爱,爱。”
现场霎时安静下来,大家怔怔地看着这孩子。
女诗人扑上去,用一张床单将女儿盖住。就像变魔术那样,那床单平平地铺在地上——那个小女孩不见了。
人们像救火那样拥上去,用手掌在床单上拍打着,不停地拍打,那场面就像是一场集体舞蹈。我知道,这是一种古老的祭祀方式。
在床单上拍打了好一阵,一个人突然大叫 :“找到了,找到了!”他从床单上抠出一个东西,感觉是从床单的背后抠出来的。原来,他抠出了一粒菜籽。
那人把菜籽放到摊开的手掌上,突然,菜籽变成了刚才那个小女孩。她在那人的手掌上做了一个飞旋的动作,然后跳到地上,微笑着望着人们。
原来,她就是菜籽女儿!
我想跟她说点啥,却不知道说啥才好。
女孩扑到她妈妈怀里,瞬间变回到一粒菜籽那么大,却依然是人的形状,有鼻子有眼。她飞快地沿着她妈妈的胸脯、脖颈钻进妈妈的卷发里。就在我们大声喝彩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一根高高翘起的发梢上,在上头悠荡着,就像一个孩子坐在树枝上那样。而她的妈妈,此时变成了一棵柳树。
聚会的人倏然消失,四周空空荡荡。菜籽女儿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来:“你们的世界啊,如果云彩也是干的,就只能菜花盛开。”
我一遍一遍地背诵着菜籽女儿的话,就像是在背诵某位诗人的经典诗句。

吃愁虫
我在一条小路上走着,路上铺满五彩缤纷的花瓣。
隐约感到眼前有一棵树,我看不见这树,只是看到头顶有一片像云彩一样半透明的东西,我知道这是树冠。我正在走向这棵树,目的是要在树洞里睡觉。我困极了。
心头一紧,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肯定是虫子在咬我的心!我蹲下身子,把心掏出来。我的心里没有虫子,它是一个像拳头那么大的花蕾,外面包着一层灰色油脂,这层油脂叫“愁”,摸上去硬硬的、凉凉的,像金属。
我的心竟然是这个样子!我既紧张,又不好意思,生怕被人发现。我在胸口慌乱地抓挠着、撕扯着,急于把心装进胸腔,却塞不进去。
我捧着心,无奈地望天。这时候,从树冠上垂下来一个东西,细看,是一只近乎透明的虫子,这虫子的形状像天蚕,被一根透明的丝线吊着,它用无声的言语对我说:“我吃愁。”
它是一只吃愁虫!
我捏起吃愁虫,把它放在我的心上,这虫子立马像蚕吃桑叶那样哗哗地吃起来。我心的表面出现了一个洞,这洞在迅速扩大,里头的花蕾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露出红色花瓣。
等到把我心表面的那一层硬壳——也就是“愁”——吃完的时候,那虫子变成了一枚黑色鹅卵石。这鹅卵石,僵硬、冰凉,表面斑驳,浑身布满纵横交织的丝线。我望着手心里的鹅卵石——也就是吃愁虫——突然难过起来:唉,你把自己吃成了石头!
我捧着我的心——此时它是一朵轻盈、闪亮的花——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我决定把这枚鹅卵石做成项坠挂在脖子上,当作一个永久的纪念。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鹅卵石——也就是吃愁虫——突然不见了。难道是被谁收走了,还是它自己化作蛾子飞走了?
我哭起来。

信使的咒语
有人在追捕我。不见人影,但闻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此起彼伏的号叫声。山川向我身后疾走,像飞逝的云影。
追捕我的人,是要夺取我身上的一封信。说是信,却没有投寄地址,也没有收信人姓名,它只是一张写着密码的纸。只有我知道,这是黄帝的DNA信息。这密码是咒语,谁拥有了它谁就可以长生不老。为了摆脱追捕,我想把这封信扔了,可是这东西已经印到了我的皮肤上,所以那些人是要剥了我的皮。我只能逃跑。
脚下的土路有单人床那么宽,很平,感觉就像是一条传动带。我知道这条路是在暗中配合我,是要帮助我。正跑着,这路突然向地下钻去。我闪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这路像一条暗河那样向地下流去,那些追捕我的人猝不及防,他们就像是水中的枯枝败叶那样被裹挟着冲走了。这是路的主意——把追捕我的人引开。
就在我茫然四顾的时候,另一条路像跷跷板那样从地下升起来。这是一条壕沟,仅可容下一人。我知道,它不是一般的壕沟,而是一条驿路,是专门为信使准备的。这路有许多分岔,像蜘蛛网那样四通八达。我在一个路口犹豫了一下,凭本能觉得应该向左,也就是朝东方去。果然,走了没多远,看见一片青灰色屋顶。那些房子像捉迷藏的人那样躲藏着,在暗中等待什么人。
我闪身进入一个宅院,院子里有三个人,一男一女两个成年人,还有一个小男孩。我一丝不挂地站在他们面前,大概是刚才在逃跑的时候把衣服和鞋子跑丢了。怎能赤身裸体地出现在人前呢?我大窘。想向他们讨一件衣服,他们木呆呆地望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就是收信人,于是试探性地念了一句咒语。没想到,那两个成年男女苹果一样年轻瓷实的面容在我眼前迅速枯萎,他们的脑袋也在萎缩,连身体也开始缩小。几乎是在一瞬间,那一对成年男女就变成了拳头大小的两枚紫黑色干果。
怎么会是这样!唉,是我毁了他们!
我悔恨万分地低头看了一眼那两枚干果——也就是那两个被咒语困住的人——打算向他们道歉,突然,那两枚干果不见了。只见这院子的地上,也就是那两枚干果原先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两条像电缆一样的线条,一条红色,一条蓝色,断断续续,就像是撒在地上的两段灰线。这两条线像宣纸上的水彩那样慢慢地向地下洇染,随即化作两道隐约可见的光影,向着远处的山峦迤逦而去。我知道,是那两个灵魂跑了。我更加难过起来。
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抱起那个孩子,我想收养他。这孩子大概只有七八个月大,瞪着一双葡萄一样又黑又亮的眼睛,浑身油光发亮,像个白瓷娃娃。他的分量很重,就像是金属或陶瓷做的,身上的肌肉粉白油润。就在我抱起这孩子的时候,发现他的小鸡鸡有一尺多长,硬硬地向前挺着,白生生的,嫩嫩的,像是一段长势良好的芦苇根。
啊,这是暗号,他就是那个收信的人!
我用红头绳拴住那小孩的鸡鸡,做个标记,以防他跑掉。我轻声念起咒语。没想到,这孩子就像是一只迅速脱水的苹果,先是左脸变皱,接着右脸也变皱。我大惊:莫非是我把咒语念错了?或是不该用绳子拴他的鸡鸡?我赶紧把那孩子放到地上。
没想到,这孩子一挨地,立马像渗入泥土的水滴一样不见了。正惊异间,我的脚下出现了一道隆起的虚土。这虚土,先是像出洞的鼠兔那样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即伏于地面,化作一道暗光,沿着此前那红蓝线条运动的轨迹倏然而去。
这孩子,去找他的爸爸妈妈了!我既高兴,又难过。
一个意念说:他要变成树。
那孩子早就想变成树,他的小鸡鸡就是他新发的芽儿——这已经暴露了他的想法。看起来,他跟他的父母蓄谋已久,他们决心变成树,只等着我的出现,单等着我的咒语。
我念起了咒语。
伴随着我的咒语声,地面隆起的虚土上冒出了一簇一簇绿芽。这些绿芽,就像是在电影的延时画面中看到的那样,以极快的速度生长起来。一开始是一根绿芽,接着是一丛小树,眨眼间变成大片森林。这森林一直往上长,像绿色的洪流向上涌起,看着看着就长到天上了。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漫漶的绿色,隐天蔽日,无边无际。
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复活了!他们果真是收信人!
我大声地念诵咒语,一遍,一遍,越念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哎呀,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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