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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千尺雪

書城自編碼: 3639611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范婉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670881
出版社: 安徽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1-05-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6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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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沧桑千尺雪 一枚玉玦一世情
苏作玉雕大师谭峭一心只为寻找融现代艺术于玉雕的那把密钥,赋予传统文化以时代精神
展示玉雕文化的温润和壮阔 工匠精神的活力与创新
內容簡介:
《千尺雪》是以苏州玉雕为创作对象的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入选苏州作协2019年重点扶持项目,体现了新时代中国工匠精神。小说以世人探究明代玉雕大师陆子冈身世之谜为线索,书写了苏州玉雕世家子弟谭峭穷尽一生终成一代玉雕大师的艰辛历程。透过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谭峭作为苏作玉雕的传承者、传播者,是如何将传统手工艺与历史文化巧妙融合,让传统工匠精神在艺术的纽带下焕发新的活力,让*非物质文化遗产发扬光大。
關於作者:
范婉,江苏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跟着美术大师漫步》《听鹂深处》,长篇小说《锦城》《鹤》等。曾获全国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中国作家》郭沫若散文奖,长篇小说《锦城》曾获首届叶圣陶文学奖。近年,出版反映江南文化的散文代表作《寻芳记》,获得好评。
內容試閱

  这件玉雕作品,谭峭是在两天里一气呵成的。那两天,他低头琢刻,因此错过了午餐和晚餐。再过一天,哥哥就要回来了。这件让人时而激情四溢时而兴致索然的子冈牌(明代在苏州流行的用来贴身佩戴的玉牌款式,始由陆子冈琢刻,称“子冈牌”),是他专门为明代玉雕大师陆子冈创作的人物挂件,绝不同于寻常的子冈牌,这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子冈牌。在方寸玉版上迎风站立的陆子冈平和静默,栩栩如生,既有汉八刀的洗练,又清雅如文人画。
  传说,陆子冈斗胆在御制的玉壶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而被人告发,遭到皇帝的惩罚——他丢掉了性命。处斩那天,大雨倾盆,跪在地上的陆子冈不由得回想自己的出生日期。生母在他两岁时离开陆家不知去向,待他懂事后,看到人人都过生日,他便去问姐姐们。一个姐姐说,你是在种芋艿的时候出生的;另一个姐姐说,不对,是在收芋艿的时候出生的。没有人能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以致后来,陆子冈只要看到芋艿叶什么的,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叹一声。十岁那年的腊月天,他从家中出走。白茫茫的雪地里,脚印一路参差着向西而去。朔风中,蓦地回头一望,雪中的太仓城静美得如同一座玉雕。一步步前行,脚下的积雪不住地咯吱作响。父亲已经亡故,生母早已离开,在当家兄嫂的眼中,他是个庶出之子,却窥视着偌大家财。饭越来越难吃,脸越来越难看。陆子冈离家时,两手空空,连一文钱也没有。与此同时,命运给了他第二次机会。雪地里,他一步步艰难行进。到昆山时,天地一片昏蒙,他感到冷而饿,晕倒在地。一个好心的老太太路过,口诵着阿弥陀佛把他带到庵堂,庵堂里正煮着芋艿,柴火不时噼啪作响,从此,他一直记着那芋艿烫手的暖热。随后,陆子冈就到了石谷先生家。石谷先生须发皆白,和气淡然地站在屋檐下微笑。虽是一介书童,但陆子冈十分聪慧,又勤奋刻苦,五年中他居然将石谷先生的藏书都读遍了。刚到专诸巷,陆子冈二十岁。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世,一心拜师琢玉。这一次,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并得到了命运的回报,一举成名。区区一支玉簪,不是什么名贵和田玉,簪头有点黄瑕,陆子冈顺势把它琢成水仙花蕊,花托下的茎枝,颤巍巍地显露出花的娇态,让人难以想象这竟是用玉石雕刻的。因着这份才气,不知有多少行业中人想把女儿嫁给他。二十五岁那年,陆子冈和专诸巷的一个琢砚女工成了亲。

谭峭或许没预料到,这件《陆子冈》将是他成功的作品。当然,他也饱尝了挫折的滋味。夏天的傍晚,白日将尽,他喜欢靠坐在沙发上,待在渐渐沉浸四合的暮色中。此刻,关于陆子冈模糊又清晰的幻象不断盘桓脑海,使他浮想联翩。当谭峭在工作室感到孤独彷徨时,谭林泉拿着酒杯,醉眼蒙眬,在光福镇的浴室里正与一群老朋友吹得天花乱坠:我儿子是玉雕大师谭峭,你们肯定听说过他……得知玉牌终于抛光,谭林泉欣喜地向空中挥拳。其实,谭峭的这件作品不是为他的父亲雕刻的,而是为他的哥哥谭峻,目的是欢迎哥哥回家,得到哥哥的赞美。

哥哥谭峻的房间有时乱得像个狗窝:书本不合,衣服不叠,床铺不整。而谭峭从小就是一个讲究整齐、清洁的孩子。谭峭的房间总是清清爽爽:一株榆树盆景摆放在宽敞的窗台上,青葱碧绿;书架上仅有的几本教科书、小人书、书画册,排列有序;连院子里的母鸡都被好好地关在鸡窝里。对书籍的爱好,是崇尚秩序和整洁的人的一个标志。这种人的另一个标志,是对一切秘密的酷爱:一只备受谭峭珍视的上了生漆的闷户橱,跟着他搬了好几次家,里面有一个抽屉,想要打开,必须找到一个巧妙地折弯的榫头,在它上面的一个小按钮上轻按一下才行。这个抽屉中,暗藏着一册笔记本和一沓信件,一枝因基因突变长成的并蒂莲蓬,一方朱文印章,一块温润剔透的青玉玦和一只荷花玉戒指;还有一只镶嵌黄铜搭扣的红木方盒,装着他用生命精心雕琢的玉器,谁也没见过。
  谭巷村相对与世隔绝,谭峭虽是家里未成年的孩子,备受溺爱,但家长照样不允许他在漫长的暑期淘气贪玩。不过,和小伙伴们爬树掏鸟蛋或下河摸鱼捉虾还是有趣的,很吸引他的。湖边的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黑底白斑的多。它们总像有一桩急事要做,六只脚不停地运动,有时停下来,还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用手捉天牛,一点不难,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谭峭看天牛活动常常把脖子都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天牛的玩法是用线扣在它脖子上看它走。后来,谭峭的一件玉雕作品《童趣》,雕的就是伏在一片柳叶上的天牛,如此娴熟地运用俏色,把谭林泉乐得笑出声来。
  斗蟋蟀是大人的兴趣所在,孩子们对捉蟋蟀的兴趣更大些。只要捉到一只,不管大小,谭峭总是那么欢喜。有时在外面玩得正在兴头上,忽然想起竹笼里的蟋蟀没喂,他便赶紧回家。吃着晚饭,蟋蟀叫了,他举着筷子听一会儿,听完了对父亲笑笑。一捉蟋蟀,整个院子就被他翻个底朝天。除此以外,谭峭喜欢读书、画画,可惜谭家没什么藏书可以供他畅读,这使他苦恼。
  他完全不懂绘画之道,只是喜欢在家里的灶壁上画几幅折枝石榴、喜鹊登梅、桃花燕子之类的风俗图。有时,邻里的农家亲昵地唤他帮忙画灶壁。他的幅作品,是根据民间传说钟馗捉鬼绘出的稚嫩画作,由于小作者缺乏对世道的洞察,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次笨拙的尝试也让他明白了,想象力本身就是秘密的一大源泉——一旦开始作画,向谁都不能透露。画完后,谭峭才会把完成的作品拿去给哥哥或父亲看。
  全家人逐渐意识到,家中这个小的孩子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有个古灵精怪的头脑,尤其在绘画方面颇有天赋,他们深感欣慰。一个个漫长单调的下午,他总是安静地翻看各种书籍、辞典和小人书,这些都是他哥哥从微薄的收入中节省出来给他买的。于是他画出了许多逼真传神、令人难忘的画作:一名解放军战士持枪在风雪中站岗;面对铡刀刚强不屈的刘胡兰;一个骑在顿河马上的哥萨克举着弯刀,勇猛杀敌;一只由丑小鸭蜕变的白天鹅在水中舔着身上的羽毛……
即使没有家人的关注和激赏,谭峭也会坚持画画的。作画不仅要和秘密打交道,而且能把世界变成一个五光十色的万花筒,带给他不少乐趣。半张画纸包含一个被宠坏了的王子的幸福童年;几笔涂抹可以展现月光朗照的沉睡的村庄;还有一盆红绣球花、一双白缎子的绣花鞋——这是姐姐谭冰房间里的东西。阳光穿过窗户跳进来,他感觉到花在吸水,仿佛自己也在分享吸水的快乐。他坐在椅子上,随便找一本书看看,或有意无意地画一个枕头花样,再把一切恢复成原样,不留痕迹就离开了,但姐姐大都会发现谁来过了。那些绣球花,他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开放,一点一点地萎谢。为什么他会把花与绣花鞋画在一起呢?不可思议。姐姐已经逝去多少年了,红绣球快开花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谭峭为了谭峻回家琢刻的作品是他向大师迈出的又一步,也是后一步。起先他觉得这个过渡有些艰难,再想,反而是一种解脱。因为他发现,美只是一条狭窄的光谱带,丑却形态万千。把广阔的世界浓缩成图画,本身就是一种整理,经过整理的世界颜色纷乱。为了弥补这一点,他的一笔一画都极富感情和力量。谭峭为参评苏州市届“子冈杯”玉雕工艺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他不能承受失败的打击。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子冈牌雕刻成另一种新型样子。陆子冈成功地把印章、书法、绘画艺术融入玉雕,将玉雕工艺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闻名朝野。时至今日,陆子冈仍留下了众多谜团,比如他手中绝活都出于独创的“锟铻”刀,但他向来秘不示人,操刀之技也秘不传人。哥哥要从三山岛回来的消息使谭峭一下子跃入了一种怀旧的玉雕形式。
  
  十岁的谢逸、七岁的谢亮和六岁的谢珊被一场苦涩的家庭“内战”所殃及。这件事对谭峭的心理产生了较大影响。他曾听母亲姚春兰埋怨自己的表妹余惠不计后果,慨叹这三个孩子的处境,谴责妹夫谢之光的花心和逃避行为——为了得到安宁,谢之光躲到杭州的灵隐寺去了。虽说余惠只是姚春兰的远房表妹,但两家一向来往密切,感情不同于一般的亲戚。余惠的母亲在世时,经常周济谭家。谭峭听母亲分析过这场“内战”种种的曲折和伤害、争吵和冷战,知道谢家三姐妹来他们家借住,不是长期的,不过两三个星期而已。谭峭卧室旁边的一个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换上了新的被褥,简单的家具也从别的房间搬了过来。他只是隐约知道,离婚是一种背叛和灾难,不是一件好事。结婚,确切地说是婚礼——才有美好意义。它循规蹈矩,井然有序,而且有着庄重热闹的仪式和酒席,还有令人陶醉的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的誓言。
  经历了星期六上午的耐心等待,当谭峭听到车轮碾过院子外的细石子路时,他一把抓起草帽,冲出客堂,穿过院子,闯进正午明亮炫目的阳光里。突然,他停住了脚步,望着坐在拖拉机上的小客人们,一句话也不说。姚春兰见了,扯着嗓门喊:“小三,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他不应声,上前提了行李扭头就走。“这孩子真是的。”姚春兰嘀咕。
  很快,他的母亲和姐姐给小客人们做了一个比较宽松的时间安排。三个梳着辫子的小客人——脸上泛着红晕的小姑娘被带去看了她们的房间,谭峭早已把她们的行李提进了房间。接着,她们被安排去厨房洗脸,喝绿豆汤,然后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吃午饭。在这过程中,谢逸和谢亮一直喋喋不休,小的谢珊笑眯眯地喝汤。他的母亲不断地给三姐妹夹菜,姐姐谭冰在一旁盛饭添汤,谭峭一声不响地埋头吃饭。
  午饭后,谭峭带着三姐妹去湖堤溜达。太湖很大,一眼望不到边,这样一片湖,浩浩渺渺,让人觉得有些苍凉。他们一起站在湖边看水、看船。“谭峭,我看过《西湖民间故事》,挺喜欢的,不知太湖有没有这样的传说故事?”谢逸问。“有啊。”谭峭答。“哦,那我们有故事听了。”谢亮、谢珊忍不住欢呼雀跃。谭峭红着脸说:“我讲得不好,你们不要笑我。”“保证不笑,快讲吧。”谢逸鼓励他。沉吟半天,谭峭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王母娘娘要做寿,玉皇大帝送了一份厚礼。王母娘娘见了,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原来玉皇大帝送的是一只大银盆,里面有七十二颗大翡翠,还有用各种颜色的玉石雕琢的飞禽走兽,简直是一只聚宝盆;远远望去,又像是一个精致的大盆景,各路神仙见了都赞不绝口。齐天大圣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一棒把这只大银盆从天上打落,跌到地上砸了个大洞,银子便化作白花花的水,形成了三万六千顷的太湖;七十二颗翡翠成了七十二座山峰,分布在湖中;玉石雕琢的鸟,变成了成对的鸳鸯;玉石雕琢的鱼,化作湖里洁白如银的银鱼。”
  “咦,银鱼,就是我们午饭时吃的银鱼炒蛋的银鱼吗?”谢珊好奇地问。
  “嗯!”谭峭点点头。
  “原来银鱼是玉石变的,怪不得那么白……”谢珊说。
  “你呀,都说了这是传说,还当真。”谢亮打断她。
  “小表哥,接下来,你要带我们去哪儿玩?”谢珊只当没听见,微笑着问谭峭。
  “珊珊,你怎么光想着玩?爸爸要求的暑假作业都做完了?”谢逸教训起妹妹来毫不含糊。
  “早做完了。”谢珊回答。
  “那也回去,看你一到乡下,快疯成野丫头了。”
  “我们回去吧,小表哥估计也累了。”谢亮温顺地说。
  “我不累,走这点路在乡下不算什么,跟插秧、割草、挑粪比,轻松多了。”谭峭摇摇头。
  “挑粪,臭死了。”谢珊说着,用手捏住鼻子。
  “臭?午饭时你喜欢吃的炒青菜,没有大粪浇,哪有这么香?”

“小表哥,你故意恶心我,我才不信呢。”
  “我可没工夫骗你。”谭峭说完,也不理她,径直往家走。
  “小表哥,等等我。”谢珊娇声喊着,连忙追上去。
  “你呀,真麻烦!”谭峭说着,还是停在了路中央,等谢珊走近了,拉上她一起走进村庄。谢逸、谢亮紧跟其后。
  
  这座乡村平屋建筑,由于祖父谭泽的参与设计建造,在这个几百人的古老村落里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雅致和宁静;再加上濒临太湖,很适合动静自如的居住需求。大门上的联额、庭院里的花木,都是精心布置的。大客堂的用处:过年敬神,清明祭祖。父亲谭林泉过五十岁生日时,办了件大事,把房屋改建了。大客堂没动,厢房加大了。房屋翻盖的情况谭峭至今还记得,先由瓦匠头、木匠头挖出整整齐齐的一方土,供在长条案上。破土后,请全体瓦木匠在大客堂吃一顿饭,这是村里历来的规矩。接着是上梁竖柱,放鞭炮,撒糕馒。
  那时的哥哥是个风趣的人,白天跟着父亲琢玉,晚上坐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下给弟弟妹妹讲故事——说书,说《英烈传》《水浒传》《三国演义》,一直说到深夜。有一天,连着通宵赶工的谭峻瞌睡时,金刚砂不慎溅入左眼,待急送苏州人民医院却错过了治疗时间。当时,哥哥已订婚,同村的女方听说谭家的这一变故,马上上门提出退婚。父母亲对着女方家长又是递烟又是上茶,一脸赔笑,希望女方再考虑考虑。女方家长板着脸,一声不响。谭峻倒是坦然,反而笑着劝说父母:“退就退吧,我不想耽搁人家,谁让我瞎了眼呢?”看着退婚后的哥哥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依然说笑,依然在晚上讲故事,谭峭姐弟总算放了心,父母亲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十天后,谭峻却整理行装跟家人告别,说:“朋友介绍我去三山岛小学做民办老师,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有机会的话,可以转正。所以,我想去试试。”父亲老泪纵横,抚着他的肩膀,说:“你去吧,是爸爸对不起你,为了这房子的欠债,让你日夜赶工,结果弄成这样。唉!”“爸爸,你别说了。”就这样,哥哥离开了家,他平时住在学校里,只有节假日才回家。因此,谭峭总是盼着过节。


这个院子是谭家亮丽的地方。每当家像一幅图画浮现在谭峭的记忆中时,它的颜色是深沉的。谭峭从小就被养育在这种安定与宁静的环境里。客堂前的屋檐下总是挂一只鸟笼,那只鹩哥眯着眼,只有在傍晚时分,它才唱会儿歌,洗个澡,抖下翅膀,再伸展到廊内闪动的夕阳光影里。午后,谭峭吃了一碗香喷喷的青菜瘪子团,为了消食,在院子里陪三姐妹玩女孩子玩的踢毽子、跳房子,三姐妹也陪谭峭玩男孩子玩的弹珠。谁输了,让赢家弹一下脑门,或是拧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
  
  谭林泉虽然手艺高强,但是秉性木讷,不善言辞,文化又低,没有本事去应付生意场中的交际和争斗,只会埋头苦干。他的玉雕物件,供应苏州城里的古玩玉器店,大多卖了好价钱。他靠他的手艺赚钱,从不抱怨,只是用两只手不停地劳作,维持一家人的生计,日子倒也过得安康。
  他平时干活的手工磨床,叫作“水凳”,不太复杂,就是四条腿支起来的一张“凳面”,一边装着转轴,带着磨玉用的“砣子”——砂轮形状的刀具,一边挖着凹槽,盛着磨玉用的金刚砂,洼槽头上开一小口,下面三角形的支架上托着一个水盆。谭林泉琢玉时坐在一张机凳上,双脚踏动水凳下面的踏板,带动凳面上的横轴,砣具便转动起来。他左手托着玉件,凑在砣具锋利的边缘琢磨,右手不停地蘸起金刚砂,抹在砣具与玉件之间。为了降低摩擦的温度,需要不断加水,“水凳”之名由此而来。他一干起活来就全神贯注,仿佛把人世间的诸多烦恼通通忘记了。这两天他去苏州专诸巷看望老朋友了,不知道家里突然来了三个苏州小姑娘。
  谢亮看着那些玉雕,她本来就不认生,向谭峭问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吧?”
  谢珊看见一串水灵灵的葡萄,紫红晶莹,挂着薄霜,剥裂处,露出玉珠似的果肉。那是她喜欢吃的水果,她脱口说:“姐姐,这、这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谭峭不屑地说:“你以为这是真的,能吃?咬一口硌掉你的牙齿!告诉你,这是我爸爸花了三个月的工夫雕的!”
  谢珊惊讶得张大了嘴,说:“小表哥,这是真的?”
  “这原来是一整块玛瑙,”谭峭指点说,“玛瑙不光有红的,还有白的、紫的、绿的、粉的、黑的。有时,一大块玛瑙上有好几种颜色。你看,这块就是紫的。我爸爸想了好久,才想出了这个办法:把紫的部分做成葡萄;绿的部分做成叶子;白的部分呢,做成剥开了的葡萄。”
  “啊——”谢亮不知该怎样表达她的赞叹,喃喃地说,“这都是靠他的手,人的手做出来的?”
  “当然喽!”谭峭平时虽然不太关心父亲的工作,此刻格外为父亲的一手绝技感到骄傲,根本不容谢亮怀疑,“我爸爸那双手,没有做不出来的!你再看这个百环瓶。”
  他指着案几上一只用碧玉雕成的花瓶,瓶呈四方形,凸肚,细颈,小口,瓶身光滑细腻,吸引人的是两旁各有一个高浮雕兽头,嘴里衔着玉环,玉环上又套着玉环,环环相扣,垂成两根玉环组成的链条,所以叫“百环瓶”。
  “这是用和田碧玉做的,好看吧?”
“它是怎么连起来的?”谢珊侧着头反复察看,却找不到玉环上有一丝接缝。
  “什么?连起来?你以为是一个一个做好了再套上去的?”谭峭觉得她的想法太好笑了,但他乐意向她说出其中的奥妙,“玉是硬的、脆的,不能捏,怎么‘圈套圈’?”
  “……”谢珊一下子被问住了。
  “告诉你,这是整块玉挖出来的,雕出一个套一个,雕出一个再套一个……”
  谢珊惊呆了,她望着那环环相扣又灵动自如的玉环链条,无法想象是一双怎样的手做出了这样的神品!
  谭峭想起父亲的终日劳作,发出感叹:“要是人人都会做,就不稀奇了。我爸爸脑子里想的全是玉,每天坐在水凳前磨呀磨,小件要磨十几天,大件要磨几个月!知道吗?北京的故宫里有一座名叫《大禹治水》的大玉山,很多匠人一起雕磨了十几年,那里面就有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
  “玉件都是这样磨出来的,”谭峭在她们面前俨然是个富于经验的老艺人,“越磨越细,到后,才能磨得这么又光又亮!”说着,他拿起百环瓶旁边的一只小小的玉碗。
  谢亮定定地看着那只玲珑剔透的玉碗,洁白、晶莹,碗壁薄如蛋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谭峭托着碗的手指。
  谢珊伸出小手说:“我要碗,我要碗!”
  谭峭小脸一板,托着碗的手躲开谢珊:“这可不是你能玩的,要是摔碎了,那就不得了了。”
谢珊噘着嘴,不敢再要。在她眼里,刚认识的这个小表哥挺严肃的,说起话来像个小大人,让她不得不服从。
  “你可以摸摸,光滑的。”谭峭有些歉意地凑近说,把玉碗递给她,“摸摸不要紧的。”
  “哦。”谢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着玉碗。滑腻的玉质摩擦着她纤白的手指,一阵清凉浸入她的手掌。
  “亮亮、珊珊,你们躲在这里,让我找了好一会儿。”说话间,谢逸走进了谭林泉的工作室。谭峭把两条长凳排成一行,自己则坐在一张旧灯挂椅中。在工作室相对暗弱的光线里,谢亮的脸看起来分外纯净,她看起来像只可爱的白天鹅。谢珊坐在旁边,她穿了一条淡绿格子的棉布裙子,显得皮肤很白,眉心上的一颗朱砂痣,让她看起来娇俏极了。她们的姐姐坐在中间,颧骨高高的脸上长着几颗雀斑,看上去有些严厉。
  突然,有一只白头翁冒冒失失地飞进来,大家赶紧关门,关窗,吆喝,拍手。谢亮刚拿起自己的帽子向空中扔去,就被谭峭拦住了,说当心玉雕。可怜的小鸟这下完全没了主意,只是横冲直撞地乱飞,撞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网,后来大概是从两椽之间的空隙飞走的。谢亮拍拍胸口,虚惊一场!
  “小表哥,你养过鸟?”谢珊问道。
  “嗯。”谭峭回答,觉得她问得多此一举。
  “小表哥,你跟着伯伯雕玉吗?”谢珊又问。
  “不,我喜欢画画。”谭峭说道。哥哥走后,谭峭有说不出的难过与孤单,每天见了父亲说话不超过五句。他知道父亲为了操持这个家不容易,但在心里还是不想谅解他。
  谭峭学着父亲的样子,像模像样地点燃一支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里,青烟在墙上陆子冈的画像前缭绕。
谢亮咳嗽了一声,有些反感地说:“我讨厌乡下,也讨厌墙上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古人。”她的情绪变化很快。
“我也不……怎么喜欢,他究竟是谁呀?”谢逸附和。
谢珊的眼睛看着画像,一眨不眨。谭峭激动地理论:“他是明代玉雕大师,江南玉雕业的祖师爷!我爸爸敬重他。”
“玉雕有什么用?”谢亮说话时耸了耸肩。
  谭峭一时语塞,看来刚才他的一番介绍白费工夫了。
  “你们认为陆子冈的玉雕不美吗?”他的语气愤愤的。
谢亮的目光掠过姐姐的肩膀,朝谭峭看去。
“怎么说呢?他雕的东西我们又没见过。”
“你们说呢?” 谢亮看着姐姐与妹妹。
  谢珊看着谢亮,说:“伯伯的玉雕多美呀,这个古人是他敬重的人,当然好。”
  “哼,你倒乖巧,会讨好人。”谢亮说。
  “姐姐,爸爸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关于一块玉璧的,叫和氏璧。战国时的秦昭王愿意用十五座城池来换这块玉璧呢。”
  “反正爸爸没跟我讲过。”谢亮咕哝。
  “我知道,哥哥给我买过这本小人书。”谭峭惊喜地说。
“好了,你们不要吵了,乖乖地听话,否则就要挨骂了。”
谢逸的威胁显然有威力。谢珊咬着下嘴唇说: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听话呢?”
“还记得妈妈说的话吗?我们是这里的客人,我们必须……我们必须怎样做?你们说,我们必须怎样做?”
“必须听话懂事。”两姐妹齐声说道。
谢逸转向谭峭,微笑着说:“再给我们讲讲陆子冈吧。”
谭峭知道谢逸这么做不是喜欢陆子冈,而是出于礼貌,因此有些闷闷不乐。他三言两语地讲了陆子冈的传说,已没心思想要让他的表姐妹们在到来的天晚上感到兴奋了。
  “这么快就讲完了?”谢逸问道。
  “嗯。”谭峭点点头。
“小表哥,你讲得太简单了,我都没听清楚,再跟我们详细讲讲吧。”谢珊恳求说。
“你真的喜欢听?”谭峭问道。得到谢珊肯定的答复后,他开口说:“陆子冈的故事都是我哥哥跟我讲的。那是在陆子冈十岁那年,大雪天,他从太仓家里出走……”

陆子冈的大哥站在大门口,他的妻子站在旁边。她起先假意规劝陆子冈三思而后行,然后严厉指责他的出走将败坏陆家的名声。懦弱胆小的男主人面对着妻子,竭力劝说:“弟弟,你不要一意孤行,你这样做让我们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父亲?你还这么幼小,毫无人生经验,虽然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是离开了家,你怎么活下去?”
 
 两姐妹面面相觑,发出沉重的叹息,谢逸连忙嘘声制止。“是啊,他怎么活下去呢?”谭峭想了想说。

  石谷先生好治印,陆子冈也整天刀不离手。除了学治印,陆子冈还喜好摹刻各种花鸟,开始用南瓜,接着是砖块,再就是印石了。后,石谷先生的印纽都变成了样式各异的花鸟虫鱼,石谷先生不由得感慨:“如果摹刻有功名可考,状元肯定非你莫属。”石谷先生临终前,当着他的面把一纸卖身契放在烛火上烧毁了。那一刻,陆子冈在倏然明亮的火光里,心禁不住微微一颤。
  
这样,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们又坐了半个小时,静静听着谭峭讲述,直到他姐姐谭冰进来把三个小客人叫去洗澡。

  不久,三姐妹回家了。这场家庭“内战”历时两个月,终以谢之光的妥协结束。为此,他必须每月上交余惠工资。在余惠看来,没有钱的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成不了气候。
  谢之光一口气说出这么一大串古寺名,像星斗一样洒满了大半个中国,都是他足迹遍布之处,谭林泉听得目瞪口呆!尽管他早就知道谢之光的头衔之多:江苏省文物鉴定委员会副主任、苏州博物馆馆长、苏州市文物管理所所长、江苏师范学院兼职教授、苏州市收藏协会会长、苏州市文物商店名誉顾问……他们说话的时候,谭峭把谢亮递给他的那杯茶,喝了又续,续了又喝,似乎渴得很。谢亮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地给他续水,心里在暗暗发笑。谭峭望着谢之光教授,中等以上身材,清瘦、白净,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笑容可掬,气质儒雅,心里充满敬畏。喝够了水,他静静地坐在靠墙的玫瑰椅上,看着桌上、柜上摆满厚厚的书籍,眼光好半天才移动一下位置,心中发出无声的赞叹。古雅清幽的艺圃像夜空透过薄云现出的一轮明月,吸引着这个乡村孩子一步一步靠近。
  “好久不见了,你们父子俩赶了这么远的路,吃了午饭再走吧!”谢之光瞟了瞟谭峭,对谭林泉说。
  “妹夫,我今天来苏州,其实是有件事想托你,不知……”谭林泉说话吞吞吐吐的。
  “你说,我们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唉,你也知道,谭峭他哥哥因为琢玉瞎了一只眼,被退了婚,一气之下跑到三山岛去当民办老师也不回家。这孩子呢,从小喜欢画画。我寻思着画画对琢玉有好处,说不定,将来他可以继承我……乡下现在连饭都快吃不饱了,所以我、我想……”谭林泉说着,不停地用袖管擦拭额头上的汗。
  此刻,谭峭正处于饥饿的幻觉中。在他眼里,树木奇形怪状,花朵鲜艳欲滴,烟悬空,水倒流,房子歪斜,楼梯滚动,云朵变成怪物,阴影深不可测,星星又大又亮……后来他看到凡·高画的星空,一点不惊奇。那是特殊的视觉效果。
  谢之光仔细打量眼前的乡村小少年,他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睛、白皙俊朗的面容,多像歌德笔下那位诗一样的美少年,气质纯净、灵动。除了身材瘦削单薄些,没有营养不良的样子,可见谭家对他的珍视。于是,谢之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文管所为了照顾我,这几年让我在艺圃办公、休息。不过,我家也离得不远,在附近的吴趋坊五爱巷。老谭,等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得知你们要来,余惠今天做了不少菜,芸姨会送来。我看,今后让小峭住在艺圃,园子从前主人的书房。喏,就是从北面七襄公所的那个门进去,地方还挺大的,平时冷清得很。哦,对了,小峭大概跟亮亮同岁吧?”
  “嗯,差不多,都是1949年出生的,属牛。”
  “白天,让他在东中市小学上课,和亮亮一起,正好做同学,平时,跟着我在这里读书画画。不知他愿不愿意?”
  “妹夫,你这么说,我求之不得呢。他一个乡下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有你这个大教授亲自教导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听谢之光一口答应,谭林泉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声喊道,“傻孩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过来给谢教授磕头。”
  “不用,不用,别吓坏孩子。”谢之光连连摆手。但谭峭还是按照父亲的嘱咐,郑重其事地跪下磕了头,恭恭敬敬地对着谢之光喊了一声“老师”。这个腼腆、俊秀的乡村小少年的命运就在这一刻改变了。
  
第二天黄昏,谭峭跟着谢之光从艺圃走出,穿过一条小巷,转弯,停在一座镂花铁门前。抬起头,他看到铁门上的大字“畅园”。
  走进,谭峭眼前一亮,一个圆形的大理石喷水池出现了。喷水池中,矗立着半裸的丘比特雕像,水柱喷射到他的身上,再奔泻下来,在初秋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种神秘的光华。谢之光说:“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发现了这座雕像,花了一笔钱把他运了回来。小峭,你有没有觉得他特别适合这里?”
“是的。”谭峭看了老师一眼,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谢之光,一派名士风度,身上想必有着说不完的故事。水池两边,栽满了玫瑰与蔷薇,还有数不清的花与树,海棠、山茶、丁香、木槿……正对喷水池的是一栋二层民国建筑,灰砖外形,落地长窗。房子前有几级台阶,大门是拱形的。门敞开着,露出大厅里暗红色的地毯、黑色沙发、深褐色的窗帘。
  “啊,”谭峭轻呼,“这里真漂亮!”
  大厅的前面通向二楼一个大露台,大厅的后面是楼梯,斜靠楼梯的,是一个关着门的房间。谭峭指了指这个房间,猜测说:“老师,这是书房吧?”“是的。”谢之光走过去,一下子推开了那扇关着的厚木门,“我知道你爱看书,珊珊是个小书迷,她几乎把畅园的书全搬进这间屋子里来了。”
谭峭站在门口,惊愕、眩惑。这是一个宽敞无比的房间,四面的墙壁,除了落地长窗外,都被书柜占满了。书柜的隔层有宽有窄,除了书之外,里面还陈列着几件铜制雕塑和水晶玻璃艺术品。谭峭再也按捺不住,深深地喘了口气,问道:“老师,我能进去看看吗?”“当然可以。”谢之光开亮了室内的几盏灯。谭峭走了进去,谢之光坐在一张安乐椅中,用手托着下巴,他注视着谭峭。谭峭迫不及待地走到那些书柜前,他立刻发现这些书是经过科学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分是哲学、历史、文学、宗教、建筑和艺术。他伸手拿出一本沈复的《浮生六记》,沾了满手的灰尘。翻开页,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娟秀,写着:
  “1949年11月14日于乐桥旧书店购得此书,欣喜若狂。 映霞注。”
  他拿着书,呆呆地看着这行字,眼前浮现一个人影……把书放回原处,又去看其他书。他有些头晕眼花,从小嗜书如命,但在生活的压力下,根本没机会去接触更多的书。畅园,居然拥有这样一个宝库。抽出一本《碾玉观音》来,他惊奇地发现这是一本关于玉的宋话本小说。在扉页上,他看到那个“映霞”似乎和他有着同样的惊奇,写着:
  “以高价购得此书,疑系绝版,如此相爱之人,竟只能共赴阴曹地府才能结合,令人扼腕叹息。问世间情为何物?映霞识于1950年2月5日。”
  他握紧了《碾玉观音》,回过头看着谢之光,对方在沉思。
  “我能把这本书带回房间去看吗?”他迫切地问。
“可以。”谢之光回答。
  “我现在才知道,老师,”他喘着气说,“您真的有个巨大的知识王国,您的财富,简直是无法估量的!”
谢之光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凄凉。“我曾经很富有,”他轻声说,轻得他几乎听不到,“但是,我失去得太多了。”
  “失去?”谭峭看着老师。
可能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谢之光掩饰说:“哦,这儿的书还是不如艺圃多,我在香草居和馎饦斋都放了不少,为了方便工作。你也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放回原处就好。”
  谭峭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么,也无心去追究。这个乡村小少年,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这样的充满着书香的环境里!
  “我让芸姨带你去餐厅,我要上楼换件衣服。”谢之光说,“晚餐后,我还要工作,你来书房帮我一起整理资料,我那儿有一套《史记》,你可以先看起来。”“嗯。”谭峭走向餐厅,往窗外看,正好面对花园的喷水池。爱神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中,一颗颗水珠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幽光。
  “小伙子,你需要什么吗?”芸姨问。她长得白白的、胖胖的、笑眯眯的,像只糯米团子,让初来乍到的他倍感亲切。
“不,谢谢。”芸姨走了。谭峭伫立在窗口,远处掩映着轮廓模糊的城墙,望着园中的大理石雕像,他倾听松涛竹籁。
  在晚餐桌上,谭峭再次见到了谢之光,还有姨妈余惠,谢逸、谢亮姐妹。在淡红色的光线下,谢之光的脸色看起来比白天好多了,面颊红润,神采奕奕。
  “你喜欢这里吗?艺圃的房间住得惯吗?”他问。
“简直太好了!”谭峭由衷地说,想着那柔软的床、那漂亮的写字台,特别是干净的卫生间,“我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间,谢谢老师。”
“像你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应该有个良好的环境用来读书作画。”谢之光和蔼地说。听他这么一说,余惠也对谭峭注意起来。他穿的是一件白衬衣,一条卡其长裤。衣服是旧的,样子也简单,但极其整洁。余惠心想:虽然是从农村来的孩子,倒也不失白净俊俏。于是,余惠微笑着说:“小峭,你要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虽然现在什么都缺,日子过得紧些,但是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我和姨夫说,不要拘束客气,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为了表示诚意,又加上一句,“亮亮,你也要关心一下小峭哦。”
  
开学天,谭峭的心情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脚上穿的球鞋是新的,其他衣服裤子、书包文具也是新的,连头上戴的帽子都是崭新的。走在路上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走进二年级教室,迎面是一群女生在嘻嘻哈哈地说笑。一眼望去,人堆里有一张熟悉而明艳的脸在晃动。谭峭对着她招呼:“亮亮,我还在等你呢,没想到你早来了……”他没头没脑地说着。她的表情先是惊异,慢慢地转为轻蔑,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我可没让你等哦!”“嘻嘻,新来的插班生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土里土气。哈哈!”旁边的一群女生立即帮腔,“咦,谢亮,你认识他?”“嗯,他是我们家的亲戚……不,是邻居。”谢亮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谭峭刚才那种兴高采烈的心情荡然无存,眼神黯淡下来。再看谢亮,她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鞋,身上是一件粉红色的朝阳格连衣裙;与她相比,虽说他这身全新的行头有些土气,但是是母亲特意为他准备的,朴实大方又温暖。谢亮的表情为什么是嫌弃呢?他有点想不通。“我们走吧,谢亮,别理他了。”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那些女孩子边说边拉着她,嬉笑着扬长而去。他愣愣地站在那里,想想自己也没什么不对,她们可气又可恨!“哼,你不理我,我还懒得理你呢!”
  下午一放学,谭峭像脱飞的小鸟一样奔向艺圃。秋日的阳光清凉而舒适,扑面的风带着一股温柔、醉人的气息。他停住脚步,假山石下站着一个小女孩,穿着一条红色百褶连衣裙,脚上白袜配着一双白皮鞋,两条辫子扎着两只粉色蝴蝶结,那张脸漂亮得让人窒息。两只麻雀掠空飞过,她仰起头,几片花瓣坠落在她的额前。这正是一年多没见的谢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凝视着他:“小表哥。”
“珊珊。”
  “昨晚我从奶奶家回来,听说你来了,赶紧来找你。”她上前拉着他的胳膊,笑着说。那笑容跟从前一模一样。
  谭峭看着她,没想到会在园子里看见谢珊。他本来就心存疑惑:他来苏州好几天了,怎么没看见她?夕阳在流动,晚霞如一匹绚烂鲜艳的绸缎,谢珊身上的色彩也格外夺目。
  “小表哥,今天我也去学校报到了,我上一年级,教室在你楼下。以后,我们可以天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了。你说这样好不好?”谢珊亲热地说。
  她娇软的声音,像黄莺一样婉转动听,听得他心里甜蜜蜜的,他清冷的脸上不免露出欣悦的表情:“嗯,挺好的。”
  晚餐开始了。热腾腾的米饭、茭白炒肉丝、葱烤鲫鱼、清炒空心菜、番茄蛋汤……芸姨一早拿着谢之光的专家券排队买了菜精心烹调。余惠没下楼,谢逸、谢亮沉默不语,谢之光一边吃,一边和小女儿说话。谢珊一张白净甜美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黑亮如夜色:“爸爸,我发现书房里的书被重新整理过了。”
“这你要问小峭。”谢之光笑嘻嘻地说,“他来了这几天,除了在延光阁学画,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那些书上了!”
“哦?”谢珊望着谭峭,“我那个香草居怎么样?”
“一个丰富的知识宝库。”谭峭正色说。
谢之光给了女儿们一大堆文具,还有困难时期少见的糖果、饼干,包括几本专门买给谢珊的小人书。他说:“对不起,假期我一直没时间陪你玩。怎么样,在奶奶家过得好不好?”
  “还不错。”谢珊回答。
  “什么叫还不错?”
  “还可以。”谢珊解释。
  “不肯说个‘好’字吗?”
  “还好。”谢珊又说。
  谢之光吸了一口烟,坐下说:“等一会儿妈妈问起来,你才该说‘还好’,懂吗?”
  “我知道。”谢珊乖巧地点点头。
  谢之光把谢珊拉到他跟前,亲亲她,低声说:“你生我的气,但我还是喜欢你。怎么办?”
  “爸爸,你的胡子扎痛我了。”谢珊提醒父亲。
  “真的吗?我怎么没感觉呢?”谢之光以宠溺的语气说。
  “咳,咳。”余惠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轻飘飘的。她皮肤苍白,大眼睛、高颧骨,两颊陷落。她的打扮很时髦,烫着卷发,印花绸短袖衬衫,下身是纺绸灰裙子,长筒袜配上平跟绣花鞋,这身打扮在20世纪50年代是非常时尚的。
  “妈妈,你的感冒好像严重了?”谢逸关心地问。
  “是啊,明天要不要去医院?”谢亮上前扶着母亲。
  余惠瞥了一眼谢之光,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冷寂下来。谢珊调皮地对谭峭眨眨眼,示意他放松。此刻,谭峭觉得餐厅里的长桌、椅子、灯全是暗沉沉的,包括余惠的脸色。
  “珊珊,你总算回来了。不然,你爸爸要急坏了,好像这个家只有你才是他的亲生女儿……”
  “余惠,你对珊珊说这些话有意思吗?她们三姐妹都是我的女儿,我都喜欢。”谢之光马上驳斥妻子。
  谢珊却觉得母亲说得不无道理。从小父亲对她就有种特殊的爱。她想,那是由于自己活泼调皮的个性,还是由于某种隐秘、暧昧的原因?在幼小的谢珊眼中,书卷气的父亲无疑是非常有魅力的。他有一种沉稳踏实又潇洒不羁的才子风度……她从未见过他慌慌张张、没有主见的样子。而且父亲还喜欢花草、各种小动物,他和她之间无话不谈。
  “哼,我现在都不会说话了,成了多余的人。”余惠说完,饭都没吃,就上楼了。
  餐厅的气氛恢复了刚才的温馨。昏黄的灯光下,孩子们围坐在桌边,看谢之光写书法,他写一个,讲一会儿。谭峭从开始的瞠目不解到恍然大悟是那样迅捷,他快乐异常,认为谢之光着实是满肚子的学识。他喜欢这样的生活,真惬意!
  那天晚上,谢之光破例喝了点红酒,诗兴大发,在白壁上题诗一首,七绝,至少有三处是令他得意的。谢亮悠悠说道:
  “爸爸又在炫耀他的米芾体了。”
  谭峭这时已知道米芾是什么人了,对谢之光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遍遍读着墙上的诗。第二天,谢之光提了一桶石灰浆,对他说:
  “本来应该去旧换新了,我要把这里全部粉刷一遍。”
  他吩咐花匠老李把隔夜刷过的墙面连同陈年起壳的泥层通通敲掉,喷湿墙砖,黄沙水泥底筋拌和了,括糙打底,二道是细沙石灰抹平。初秋熏风,干得也快。不到三天,回廊朱栏白壁焕然一新,映照着摇曳的竹影,是雅洁宜人了。
  
  谭峭放学后总是去畅园帮忙干些家务,生火、淘米、择菜、扫地、擦桌。周末,他看见芸姨在厨房杀鸡,主动说:
  “我来煺毛吧,不然,晚饭会来不及的。”
  他先把鸡浸在装满热水的盆里,透了,马上把鸡毛拔了,后端到井边洗净。谢珊坐在回廊上看书,时而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叶子,看它们都合起来了;也偷眼看谭峭,他干活儿的一举一动多么和谐,她简直看呆了!没想到,被她所厌恶的家务劳动还有这么大的乐趣。含羞草的叶子一片片张开了,再猝然碰一下。快收拾完了,谭峭瞥见谢珊蹲坐一边,趁机考她:
  “井字当中加一点,什么字?”
  谢珊想了想说不知道,他刮一下她的鼻子,说:
  “那是咚,一块石头丢在井里,就是咚。”
  “咚?这我知道呀!”
  “那你怎么不早说?对了,找我有什么事?”
  “小表哥,帮我折只纸船吧,要带篷的那种。”
  “真笨,连纸船都不会折。”
  “嗯。可我……”
  他拿来一张纸,正方形纸对中线折,折成了,递给她:“这种船折起来很简单的,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了。”
  “可我……妈妈不愿教我……”谢珊的声音哽咽了。
  她从小和祖母一起生活,每个星期六晚上才被父母接到畅园,到了星期天下午,又被父母送回。她委屈地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说:“妈妈只喜欢姐姐,不喜欢我。”
  “你想多了,老师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嗯,这倒是。”说到父亲,谢珊的脸上有了笑意。
  看着谢之光和谢珊亲密无间的情态,谭峭常感羡慕,想自己和父亲之间怎么不能如此这般呢?所以他会发呆地看谢珊和谢之光一个眼色、一个动作便默契得出神入化的情形。谢之光要出门办事,刚刚走到院子里,谢珊奔上楼去拿了大衣。谢之光看小字更换一副眼镜,失手跌碎了镜片,谢珊从他的左手抽屉里掏出一副新的,他随即戴上,看完文件,逗趣说:
  “再跌碎了呢?”
  谢珊从右手抽屉又掏出一副,连验光单也带了出来。
  “单子在你这儿?”谢之光问。
  “嗯,我有用,当然归我。”
  想到这儿,谭峭轻声安慰她:“珊珊,以后还是跟老师一样叫我小峭或谭峭吧。给你讲个故事,我是从书上看来的。”
  渐渐地,一个鬼故事《碾玉观音》在昏暗的暮色中升腾起来,在空中,在墙上,在窗前,在一种莫名的声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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