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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精细考证将老子和庄子还原为真实可信的历史人物
老子和庄子都遭遇了母邦被错指为楚国、著作被篡改反注的历史命运。此外,老子的身世还被越传越歪,产生了种种失真严重乃至十分荒谬的传说;庄子则除《庄子》一书外几乎不被任何历史文献记载,后世对他多有误解。本书扫除了历史涂抹在老子和庄子身上的种种“油彩”,真实还原了二人的历史形象。
2.系统证据链锁定《老子》作者是老子本人
通过考证老子出生地和他的思想背景及师承,他任史官的经历及史官的两大职责,他写书的动机及时间、地点等细节,以系统的证据链有力地证明了《老子》就是老子本人亲撰而成。
3.力破“《庄子》是庄子一人之书”谬论,证明《庄子》是学派总集
通过考证庄子、庄子弟子蔺且及庄子再传弟子魏牟等人的生平,结合《庄子》内外杂各篇的思想特征、文笔风格,各篇涉及的史事等相关历史信息,细致辨析各篇的成书时间及作者,有力地证明了《庄子》非一人之书,而是学派总集。
4.首次厘清两千五百多年来比较完备的道家传承谱系
本书对两千五百年间或明白或隐秘的道家传承关系(老子、关尹、列子、杨朱、子华子的老学学派传承关系,庄子、蔺且、魏牟、枚乘及其师友、刘安及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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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道家两大代表人物是什么样的人?道家两大核心经典是什么样的书?
來源:香港大書城megBookStore,http://www.megbook.com.hk 战国以来两千年中的顶级才子都是道家传人?
老庄道家原本就是比孔孟儒家还要正宗的中原之学?
儒家祖师孔子向道家祖师老子问过礼,还不止一次?
不仅孔子读过《老子》,而且还有比孔子更早的人也读过《老子》?
……
本书是中国道家思想形成史及其两千年传承史、影响史的简要论著。书中厘清了老子生平大要、《老子》成书时间、孔子两次问道老子始末、老子弟子和再传弟子,庄子生平大要、《庄子》成书时间、庄子弟子和再传弟子等众多史实,还涉及两千年来暗斗不休的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大阵营,一千多年来隐秘宗庄的陶渊明、李白、苏轼等历代才子,以及华夏四大仙才、华夏第一才子、中国文学正源和宗师等有趣的话题。
通过本书,可了解中国道家学说的思想渊源、形成与发展,道家流派主要代表人物及其思想宗旨,道家主要经典,道家对中国文化长期的深刻影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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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张远山,新道家学者,中国美术学院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
老子研究院老子智库专家委员会研究员
研究先秦道术(前2070年—前221年),创立新庄学、新老学,代表作《相忘于江湖:庄子与战国时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奥义》《庄子复原本》《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精义》《老庄之道》《老子奥义》等。
研究华夏古道(前6200年—前2070年),创立伏羲学,解密伏羲太极图、伏羲六十四卦,贯通夏《连山》、商《归藏》、周《周易》,梳理炎黄史,破译陶器、玉器、青铜器图法,代表作《伏羲之道》《玉器之道》《青铜之道》《良渚文明5000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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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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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序 探究老庄真相,揭晓道家谱系 //I
第一章 老子其人与《老子》其书
弁言 老子一生的三大时期 //003
一 母邦陈国,不是楚国 //004
二 伏羲古都,太昊之墟 //007
三 师事常枞,得闻舌教 //008
四 史官职责,左图右史 //010
五 孔子至周,问礼老子 //015
六 王子争位,老子辞官 //024
七 居宋初期,《老子》成书 //026
八 居宋期间,弟子众多 //030
九 孔子游宋,问道老子 //035
十 孔子返鲁,追忆老聃 //041
十一 老子暮年,楚国灭陈 //045
十二 陈亡出关,留书关尹 //048
十三 老子死秦,秦佚吊之 //050
结语 老子之道与伏羲之道 //053
附录一 老子生平年表 //057
附录二 《老子》大事年表 //067
第二章 庄子其人与《庄子》其书
弁言 战国纪年,错讹无穷 //075
一 庄子宋人,宋王暴君 //077
二 宋君称王,战国第三 //079
三 中山称王,灭于赵国 //082
四 宋国称王,灭于齐国 //084
五 诸侯称王,秦王称帝 //086
六 宋王篡位,庄子弃职 //088
七 寓言讽世,痛诋专制 //090
八 终身不仕,以快吾志 //093
九 晚年挚友,大知惠施 //095
十 隐攻公孙,暗讽孟轲 //099
十一 公子魏牟,失国改宗 //101
十二 庄子著书,支离其言 //104
十三 朝三暮四,晦藏其旨 //107
结语 至言不出,俗言胜也 //111
附录三 庄学分段年表 //113
第三章 《庄子》初始本编纂者魏牟小传
弁言 权威谬见,误导后世 //125
一 中山王子,崇信公孙 //126
二 亡国之后,改宗庄学 //131
三 西会秦相,东晤赵相 //133
四 重逢公孙,极赞庄子 //135
五 再次过赵,讽喻赵王 //137
结语 弘扬庄学,天下一人 //139
附录四 中山公子魏牟宗族关系表 //142
第四章 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千年博弈史
弁言 《庄子》是庄子学派总集 //147
一 战国庄子学派:庄周、蔺且、魏牟 //148
二 战国反庄派:荀况、韩非 //153
三 西汉庄子学派:枚乘、刘安、司马迁 //156
四 东汉反庄派:扬雄、班固 //163
五 魏晋庄子学派:嵇康、阮籍和竹林七贤 //167
六 西晋反庄派:旧庄学第一权威郭象 //170
七 东晋庄学传人:宗庄派第一隐士陶渊明 //175
八 六朝宗庄盛况:《世说》名士和《文选》群英 //178
九 唐代以儒解庄派:郭象两大护法成玄英、陆德明 //182
十 唐代庄学传人:宗庄派第一狂士李白 //185
十一 宋代庄学传人:宗庄派第一全才苏轼 //188
十二 第一才子公案:庄子是天下第一才子 //194
十三 宗庄宗骚公案:庄子是万世不易文宗 //200
结语 庄子学派主宰两千余年中国文学艺术 //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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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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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序:探究老庄真相,揭晓道家谱系
老子、庄子是道家两大代表人物,《老子》《庄子》是道家两大核心经典。关于老子其人其书和庄子其人其书,历来多有争议,诸多史实细节至今聚讼纷纭,如:老子故乡是楚地还是太昊之墟陈国,庄子母邦是楚还是宋,老庄道家是蛮夷之学还是中原之学;孔子向老子问过礼吗,问过几次;孔子读过《老子》吗,孔子之前有人读过《老子》吗;等等。还有不少积非成是的传统谬见长期无人质疑、求证,如:老子思想源于《周易》吗,《老子》是老子出关时即兴写出的吗;《庄子》只是庄子个人著作吗,《寓言》是庄子自撰序言吗,《天下》是庄子自撰跋语吗,《秋水》是庄子自撰的最佳篇什吗,极赞庄子的《秋水》《天下》是庄子在自赞自夸吗;等等。至于老庄有哪些弟子和再传弟子,专研老庄的多数学者都略而不论。
远山先生于 2005 年发愿,要以二十年工夫完成治庄治老工程。远山先生从存在争议之处起步,采取地毯式深研模式,对任何细节都不轻忽,既取前贤之长,更补前贤之缺,力图澄清可以澄清的一切疑难问题,既解决了众多有争议的学术公案,又从海量历史文献中淘沙得金,发现了不少被世人忽略的重大历史真相,如:老子辞官后曾客居宋国沛邑长达三十八年,曾有众多弟子;老子思想源于伏羲象数易而非《周易》卜筮易,《老子》于春秋晚期即已成书,至老子出关遇到关尹时,《老子》已成书三十余年;庄子与暴君宋康王毕生共始终,是他把《庄子》写得如此难懂的重大原因之一,也是他反对君主专制、终身不仕的重大原因之一;史籍无载的蔺且可能是庄子唯一亲传弟子,汉赋鼻祖枚乘可能是庄子的嫡系传人,司马迁父子是隐秘的道家传人;中山王子魏牟编纂了战国《庄子》初始本,淮南王刘安编纂了西汉《庄子》大全本;等等。
至 2023 年《老子奥义》及《老子初始本演义》完稿,艰巨的老庄工程已提前告竣,初步完成了以老庄其人其书为核心的道家重大史实考证,兼及历代学者从未涉及的蔺且、魏牟、枚乘、刘安等重要庄学传人考证,以及其他庄子学派传人、老子学派传人等众多道家人物考证,还对庄后至唐宋的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大阵营作了细致梳理。至此,一个传承有序的道家谱系已经相当完备:老聃—关尹—列子—杨朱—子华子(以上为老子学派)——庄子(庄学承于老学,庄子开创了庄子学派)—蔺且—魏牟—枚乘及其师友—刘安及其门客—竹林七贤—陶渊明—李白—苏轼……
只可惜,相关考证文章分散在多部著作中,学者和公众或不知有这些文章存在,或知其存在而不知其相互之间的密切联系,使得如此完备的一个道家谱系不为世人所知。为了消除这一遗憾,经远山先生同意,我将这些文章搜罗起来,汇编成册,并请远山先生赐以书名,于是有了这本《老庄风流:极简中国道家史》。
祈愿此书对老庄研究有所裨益,相信此书是读者了解中国道家学派的便捷门径。
王业云
2024 年 7 月 9 日
第四章:庄子学派与反庄派两千年博弈史
弁言 《庄子》是庄子学派总集
《庄子》并非庄子一人之书,而是庄子学派总集。
作为庄子学派总集的《庄子》,共有三大版本:战国晚期结集的魏牟版《庄子》初始本,西汉早期结集的刘安版《庄子》大全本,以及西晋出现、唐代钦定的郭象版《庄子》删改本。三大版本对不同时期的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产生了巨大影响。
西晋出现、唐代钦定的郭象版《庄子》删改本,唐宋以后逆淘汰了郭象以前的《庄子》两大版本,成为传世的《庄子》唯一版本,成为郭象开创的旧庄学之依据。我治庄四十年,复原了郭象以前的两大版本,确认了郭象版《庄子》删改本是伪《庄子》,论证了郭象开创的旧庄学是反庄学的伪庄学,创立了以郭象以前的《庄子》两大版本为依据的新庄学。
新庄学与旧庄学的重大区别,就是旧庄学盲信郭象谬论“外杂篇均为庄撰”,新庄学根据大量史实确立了“内七篇均为庄撰,外杂篇无一庄撰”。按照旧庄学盲信的郭象谬论“外杂篇均为庄撰”,那么《庄子》就是庄子一人之书,也不存在庄子学派。按照新庄学确立的“内七篇均为庄撰,外杂篇无一庄撰”,那么《庄子》就不是庄子一人之书,而是庄子学派总集。本章在此基础上,梳理庄子学派的形成史,庄子学派总集《庄子》的流变史,以及庄子学派、反庄派的两千年博弈对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的影响史。
一 战国庄子学派:庄周、蔺且、魏牟
战国大致可分为三大阶段,战国早期近百年,战国中期约百年,战国晚期约六十年。
庄子(前369—前286)处于战国中期,亲传弟子蔺且(前340—前260)和再传弟子魏牟(前320—前240)处于战国中晚期。庄子、蔺且、魏牟共同开创了战国庄子学派。
庄子亲传弟子蔺且是宋国人,五十五岁之时,齐湣王伐灭宋国(前286),此后蔺且成为宋国遗民,基本居于宋地,包括授徒魏牟之时。蔺且是庄子后半生的亲见亲闻者,也是庄子与惠施交友论辩的亲见亲闻者。《庄子》“外杂篇”所言庄子生平和庄惠之辩,幸赖蔺且实录而传于后世。蔺且秉承师教而“陆沉”大隐,仅见于《庄子》,时人不知,后人鲜闻,诸书不载,生平详见拙著《庄子传》。
庄子再传弟子魏牟是中山国人。二十五岁之时,赵武灵王伐灭中山(前296),此后魏牟成为中山国遗民,但未定居一国。先游楚国,师事楚人詹何。再游宋国,师事宋人蔺且,成为庄子再传弟子。后游秦国,教诲秦相范雎。又游赵国,教诲赵相平原君赵胜,面斥平原君门客公孙龙,教诲赵悼襄王如何治国,等等。魏牟弘扬庄学而名扬天下,既见于《庄子》,又见于先秦古籍《荀子》《吕览》等,还见于汉后古籍《淮南子》《韩诗外传》《战国策》《七发》《说苑》《汉书》《列子》《文心雕龙》等,生平详见本书第三章和拙著《庄子传》。
魏牟自撰之书《公子牟》四篇,著录于《汉书·艺文志》,汉后久佚。魏牟编纂之书《庄子》初始本,是战国晚期结集的第一部庄子学派总集,共计二十九篇、六万余言。“内七篇”为庄子亲撰,一万三千言。“外篇二十二”为蔺且、魏牟等庄门弟子所撰,四万余言。庄门弟子蔺且、魏牟不仅都是战国诸子的重要一子,而且才华仅次于庄子,高于其他战国诸子。后人盲信郭象谬论《庄子》“外杂篇均为庄撰”,导致庄子的两大传人蔺且、魏牟沉入了历史忘川。
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成书以后,在战国晚期的极短时间之内迅速传播。拙著《庄子复原本》,根据战国晚期《吕览》《荀子》《韩非子》和西汉早期贾谊二赋、《韩诗外传》的大量抄引、大量化用,复原了魏牟版《庄子》初始本。
《庄子复原本》分别论列了战国庄子学派的宗师庄子及其两大传人蔺且、魏牟。
论列庄子继承老学而开宗立派:
道术传承大要:老、关、列、杨、庄(此略杨、庄之间的子华子)。
老聃道术“外王内圣”,外向而注重群体。关尹道术“内圣外王”,内转而注重个体。此即“老聃贵柔,关尹贵清”(《吕览·不二》)之老、关小异。
关尹弟子列子仍然“道术内转”,更轻“外王”,更重“内圣”,于“内圣”又偏重“自逍己德”。此即“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吕览·不二》)之关、列小异。
老聃数传弟子杨朱,鉴于列子虚己而藏,导致道术隐微,方术猖獗,于是彰明老聃道术,突显“外王”,稍减“内圣”,于“内圣”又偏重“自葆己德”,以矫列子之弊。此即“子列子贵虚,阳生贵己”(《吕览·不二》)之列、杨小异。
庄子鉴于杨学影响极大,虽有光大道术之功,小屈方术之力,但有矫枉过正之弊,自矜自得之嫌,遂承老聃道术之总体格局,又承关尹道术之内转义理,首重“内圣”,不废“外王”,于“内圣”则兼明“自葆己德,自逍己德”,以矫杨朱之弊。此即“杨子为我”、“庄子无己”之杨、庄小异。庄义“自葆己德,自逍己德”,即《齐物论》“葆光”二义,《养生主》谓之“善刀而藏之”,《德充符》谓之“才全而德不形,内葆之而外不荡”,《应帝王》谓之“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均合老义“光而不耀”。
庄学三义“顺应天道,因循内德,因应外境”,集古之道术大成。庄学宗旨“顺应天道”,为古今道术共有之宗旨。庄学真谛“因循内德”,为古今道术共有之“内圣”。庄学俗谛“因应外境”,为古今道术共有之“外王”。庄周道术,终古不废;传之大年,后世大幸。
论列蔺且、魏牟传承庄学而发扬光大:
庄学大鹏,以哲学义理、文学表述为其两翼。蔺且、魏牟各有所偏。蔺且哲学悟性较强,文学悟性较弱。魏牟文学悟性较强,哲学悟性较弱。
蔺且哲学悟性较强,因而蔺撰五篇大量抉发内七篇奥义。
迫于悖道外境之险恶,庄撰内七篇不得不支离其言、晦藏其旨,虽然表述极其成功,以至古今庄学之友无须借助蔺撰五篇,仍能大致领悟内七篇义理,然而一旦遇到反诘,比如郭象反注及其追随者之妄注,那么内七篇义理究竟为何就会陷入悬疑,变成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扯皮。蔺撰五篇正是摆脱这一困境的最大强援,尽管蔺撰五篇对内七篇奥义的抉发,仍然不得不支离其言、晦藏其旨。
作为庄子亲传弟子(或为唯一弟子),蔺撰五篇在抉发内七篇奥义的过程中,大量著录其所亲历亲闻的庄子实事,共计九事:庄惠辩孔,庄论间世,庄过魏王,庄子悟道,庄子妻死,庄斥曹商,庄斥宋王,庄拒聘相,庄子将死。蔺撰五篇之著录庄事,虽然服从于抉发庄义而有所选择(其未著录于所撰之篇的诸多庄事,经其口述或另传而转录于魏撰十三篇和或撰四篇),仍然大致完整地记录了庄子生平,对庄学之友深入理解内七篇,具有无可替代的极大帮助。
蔺且作为庄子亲传弟子,无愧为传承庄学、阐释庄学第一人。蔺撰之篇文风含蓄,意旨隐晦,义理水准胜于魏牟;偶尔表述欠佳,设喻不当,文学水准逊于魏牟。
魏牟文学悟性较强,因而魏撰十三篇的文风可与内七篇乱真。诸多细证,详见各篇,此举其三。
一,内七篇有大量人格化动植物,说话动物5种、植物6种。蔺撰五篇极少人格化动植物,无一说话。魏撰之篇有大量人格化动植物,说话动物8种、植物3种。
二,《德充符》之鲁哀公改变自称,蔺且未窥此义,导致蔺撰《达生》之周威公自称不当,而魏撰《徐无鬼》之魏武侯自称得当。
三,魏牟具有撰写长篇寓言的能力,《秋水》第一章、《庚桑楚》、《盗跖》、《列御寇》,均为后世中国短篇小说的祖构。
魏牟哲学悟性较弱,对于内七篇奥义少有新的抉发,但是相当全面地理解了蔺撰五篇抉发的内七篇奥义,而且凭借其文学才华作出了生动演绎,使内七篇义理更为形象易解。仅有《秋水》失误一次,把庄学真谛“然不然”、庄学俗谛“不可乎不可”混淆为一,变文为“然不然,可不可”归于被其痛诋的公孙龙,成为后世混淆庄学二谛、不明庄学真谛之滥觞。
魏牟的学术视野,则比蔺且远为宽广,甚至比庄子也有过之。而其编纂《庄子》初始本的传播庄学之功,则无人能及。
二 战国反庄派:荀况、韩非
魏牟版《庄子》初始本作为庄子学派总集,战国晚期甫一问世,立刻风靡天下,也立刻出现了爱庄、反庄两派。爱庄派的代表是编纂《吕览》的秦相吕不韦及其门客,反庄派的代表是荀况、韩非师徒。
荀况(前313—前238)后于庄子、蔺且、魏牟,由于蔺且大隐而鲜为人知,魏牟大显而名扬天下,荀况除了在《荀子·解蔽》中攻击“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又在《荀子·非十二子》中把庄周、魏牟列为头号攻击对象,其言曰:它嚣(庄周)、魏牟“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
韩非(前280—前233)继承其师荀况,对庄子、魏牟更加深恶痛绝,在《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中杀气腾腾地隐名攻击庄子、魏牟,其言曰:“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出自魏牟版《庄子》初始本的外篇《让王》。
上列大量史实证明,南宋大儒朱熹所言“庄子当时,也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违背史实。
庄子生前,亲传弟子蔺且传承其学,开宗立派,影响巨大。宋相戴盈闻其大名,向庄子请教治国之道。楚威王闻其大名,欲聘庄子为楚相。魏相惠施闻其大名,害怕庄子夺其魏相。魏惠王闻其大名,恭敬召见庄子。这叫“当时无人宗之,只在僻处自说”?
庄子死后,再传弟子魏牟弘扬其学,编纂《庄子》,风靡天下。秦相范雎、赵相平原君、赵悼襄王、名家集大成者公孙龙闻其大名,无不礼敬魏牟。秦相吕不韦在秦国大抄魏牟版《庄子》而赞之,儒家集大成者荀况在赵国大抄魏牟版《庄子》而反之,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在韩国大抄魏牟版《庄子》而反之,把庄子、魏牟列为头号攻击对象和“首诛”对象。这叫“当时无人宗之,只在僻处自说”?
与庄子同时的大儒孟子,贵为食禄万钟的齐国稷下大老,但其弟子公孙丑、万章等人,仅见于《孟子》,不见于诸书,更未受到各国君相礼敬。《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孟子》十一篇”,也是孟子学派总集,但是孟子弟子所撰“外篇四”《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质量远逊于孟子所撰“内篇七”,汉后全部亡佚。今存《孟子》传世本,仅存孟子亲撰的“内篇七”。
庄子弟子蔺且所撰五篇:《寓言》《山木》《达生》《至乐》《曹商》;再传弟子魏牟所撰十三篇:《秋水》《田子方》《知北游》《庚桑楚》《徐无鬼》《管仲》《则阳》《外物》《让王》《盗跖》《列御寇》《天下》《惠施》;以及姓名不详的庄门弟子所撰四篇:《宇泰定》《胠箧》《天地》《天运》;全都不同程度地可与“内篇七”乱真,从而为郭象妄言“外杂篇均为庄撰”提供了方便。历代庄学家受到郭象误导,也反复妄言《寓言》是庄子亲撰的《庄子》自序,《天下》是庄子亲撰的《庄子》后序,《秋水》是“非庄叟不能为”的“天下第一妙文”,等等。尽管是张冠李戴的谬见,但是足以证明庄子弟子蔺且、庄子再传弟子魏牟之杰出,远胜孟子和其他诸子百家的弟子、再传弟子。这叫“当时无人宗之,只在僻处自说”?
战国之时名动天下的诸子百家,又有几人受到各国君相争相礼敬?又有几人的著作风行到其他诸子百家大抄特抄?又有几人的弟子、再传弟子受到各国君相争相礼敬?
综上所言,庄子所撰“内篇七”是远远高于战国诸子的珠穆朗玛峰,庄门弟子所撰“外篇”是远远高于战国诸子的青藏高原。两者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世界屋脊——庄子学派总集《庄子》。
老子之后、庄子之前的先秦道家,均属老子学派,全都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独立学派,所以没有关尹学派、列子学派、杨朱学派、子华子学派。庄子之后的先秦道家,除了老子学派,还有庄子学派。所以老子是道家始祖,庄子是道家集大成者。所以西汉刘安称道家为“老庄之术”,清代王夫之认为庄子学派“别为一宗”。
三 西汉庄子学派:枚乘、刘安、司马迁
历史进入西汉,庄子学派进一步发展,形成了西汉庄子学派。
西汉早期实行“黄老之治”,道家受到普遍尊崇。朝廷主要尊崇老子,士林主要尊崇庄子。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导致《汉书·艺文志》著录之书百不存一,所以西汉庄子学派的成员大都沉入了历史忘川,目前确知的仅有二人。
西汉初期的枚乘(约前210—前141),是目前确知的西汉庄子学派第一人。
汉文帝时,枚乘为吴王濞郎中。吴王濞密谋叛乱之时,枚乘以《上书谏吴王》劝阻。吴王濞不纳,枚乘即去。汉景帝即位,采纳晃错之策,发布“削藩令”。吴王濞遂与六国发动叛乱,枚乘又上书谏之。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召拜枚乘为弘农都尉,枚乘称病辞官。汉武帝即位,以安车蒲轮的最高规格征召枚乘。事详《汉书·枚乘传》。
枚乘是史家公认的汉赋第一名家,名篇《七发》是史家公认的第一汉赋,标志着汉赋的正式诞生。《文心雕龙》予以确认:“枚乘摛艳,首制《七发》。”
《七发》是致敬庄子、魏牟之作。篇名之“七”,兼扣庄子所撰“内七篇”、魏牟所撰《秋水》北海若教诲河伯的七番问答。文体仿拟《秋水》,变成吴客教诲楚太子的七番问答。
《七发》最后一番问答,吴客如此教诲楚太子:
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伦,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左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
枚乘列举先秦巨子,庄周列于第一,魏牟列于第二,超越所有诸子百家,居于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前,尊为“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的“要言妙道”。孔孟、《左传》仅备“览观”。
枚乘甚至未言道家始祖老子,仅言影响最大的老子传人杨朱,以及楚国道家詹何。墨翟是墨家祖师,便蜎(环渊)是齐国稷下学宫的著名学士,均非道家。
先秦古籍极少言及詹何,因为詹何既非诸子中的重要人物,亦非道家中的重要人物,仅对庄子学派的魏牟一系才是重要人物。魏牟亡国以后游楚,曾受楚国道家詹何教诲,然后至宋师事庄子亲传弟子蔺且。枚乘把“魏牟”列于“庄周”之后,又言对魏牟进入庄门非常重要的“詹何”,证明枚乘的师承出于魏牟一系。枚乘生于魏牟卒后约三十年,中隔一代,当属魏牟再传弟子。
荀况《非十二子》把“它嚣(庄周)、魏牟”列于第一组予以贬斥,枚乘《七发》把“庄周、魏牟”列于第一组予以尊崇,从正反两面证明,战国晚期的荀况、韩非师徒,西汉早期的枚乘及其交游的唐勒、邹阳、司马相如等人,全都熟读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全都明白魏牟是庄子学派的代表人物。
枚乘《上书谏吴王》,另有一段与《庄子》相关:“人性有畏其影而恶其迹者,却背而走,迹愈多,影愈疾,不如就阴而止,影灭迹绝。”类似之语,不见于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却见于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增入的杂篇《渔父》:“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
枚乘比刘安大三十一岁,所以撰写《上书谏吴王》之时,《渔父》尚未编入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渔父》与魏牟所撰《盗跖》《庚桑楚》《列御寇》等篇,同为中国短篇小说的祖构,主题又同于《盗跖》,所以《渔父》撰者与枚乘一样出于魏牟一系。《渔父》撰者或为枚乘,或为枚乘师友,难以判定。究竟是先有《渔父》,然后《上书谏吴王》化用,还是先有《上书谏吴王》,然后《渔父》化用,同样难以判定。可以判定的仅是,枚乘自撰或其师友所撰的《渔父》,在撰成、流传若干年之后,被刘安收入了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贾谊(前200—前168)、韩婴(前200—前130)同年出生,比枚乘(约前210—前141)约小十岁,比刘安大二十一岁,所以作品中均曾抄引、化用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未曾抄引、化用刘安版《庄子》大全本的新增之篇。贾谊、韩婴均为儒家,不属西汉庄子学派。
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是汉高祖刘邦幼子淮南王刘长之长子,是目前确知的西汉庄子学派第二人。刘安生年,枚乘约三十一岁。枚乘卒年,刘安约三十八岁。枚乘、刘安是同时代的前辈、晚辈,同属西汉庄子学派。二人有无师承虽不可考,但是刘安的众多门客中,必有枚乘一系的西汉庄子学派成员,否则《渔父》等篇就不可能进入刘安的视野。枚乘一系的刘安门客不仅协助刘安编纂了《庄子》大全本,而且协助刘安编纂了《淮南子》内外篇,又在《淮南子》内外篇中大量抄引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刘安酷爱魏牟版《庄子》初始本,也喜爱西汉庄子学派枚乘及其师友的作品,认为《渔父》等篇也应收入庄子学派总集《庄子》,于是在其门客协助下,把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扩充编纂为刘安版《庄子》大全本:魏牟版的庄撰“内篇七”,原封不动,不增不减。魏牟版的“外篇二十二”,扩充为刘安版“外篇二十八”,补入“新外篇六”:《骈拇》《马蹄》《刻意》《缮性》《在宥》《天道》,撰者是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的庄子学派成员,包括刘安及其门客。新增魏牟版没有的“杂篇十四”:《说剑》《渔父》《泰初》《百里奚》《子张》《马捶》《阏弈》《游凫》《子胥》《意修》《卮言》《重言》《畏累虚》《亢桑子》,撰者是西汉早期的庄子学派成员,包括枚乘及其师友、刘安及其门客。新增魏牟版没有的“解说三”,撰者是刘安。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共计五十二篇、十余万言,比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多二十三篇、四万余言。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是西汉早期结集的第二部庄子学派总集。
《庄子》大全本的刘安所撰“解说三”《庄子略要》《庄子后解》《解说第三》,又被刘安收入了《淮南子》外篇(今佚),成为《庄子》大全本为刘安编纂的铁证。刘安所撰《淮南子·要略》曰:“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这是汉语史上首言“老庄”。
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成书以后,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风靡天下,诸子大老爱之反之,天下文士读之抄之。庄子学派的弟子后学则仿之拟之,成为刘安扩充编纂《庄子》大全本的素材。刘安选取了二十三篇增入《庄子》大全本,弃选作品不知凡几。
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成书以后,再次风靡天下,天下士人无不顶礼。刘安新增的《骈拇》《马蹄》《说剑》《渔父》等二十三篇,尽管风格大相径庭,水准参差不齐,后人褒贬不一,但其文辞之优美,想象之奇特,仍然超越其他先秦诸子和西汉无数名家,被刘安以后两千年的中国士人视为珍宝。其中的相对劣篇《说剑》等,后人盲信郭象谬见“外杂篇均为庄撰”而视为庄子亲撰,也不以为异,比如李白《侠客行》就是对《说剑》的生吞活剥,足证其极致品质仍然全面碾压古今一切汉语作品。所以庄子学派总集《庄子》两千年来渗透进入中国文化每一角落,既是受惠于庄子亲撰的“内七篇”,也是受惠于非庄所撰的“外杂篇”。
其他先秦诸子的个人著作,无人仿拟演绎,无人整理扩编,仅有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先被士林仿拟演绎,后被刘安整理扩编,这是庄子学派从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不断发展壮大的自然结果。百余年间,庄子学派人才辈出,华夏英才齐集庄门。
西汉中期,汉武帝宣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是影响两千多年的华夏历史重大改道。
直接影响之一,是汉武帝诬陷首言“老庄”、编纂《庄子》大全本的刘安谋反,使其被迫自杀,一举终结了西汉庄子学派。庄子学派进入了西汉中期至东汉灭亡的两百多年低谷期。
直接影响之二,是汉武帝时期的士人被迫弃道入儒。即使内心崇尚“黄老”或“老庄”,也不得不假装弃道入儒。
弃道入儒的第一案例,是与汉武帝同时的司马谈、司马迁父子。
西汉初期崇尚“黄老之道”,导致“文景之治”,所以司马谈所撰《论六家之要指》,对阴阳﹑儒﹑墨﹑名﹑法五家各有褒贬,独对道家有褒无贬,评价最高: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司马迁不得不在《史记》中兼采道儒,假装弃道入儒。
司马谈(前169—前110)比刘安(前179—前122)小十岁,司马迁(前145—约前90)比刘安(前179—前122)小三十四岁。所以刘安编撰的《淮南子》内外篇和《庄子》大全本,是司马谈、司马迁父子的bi读书。
刘安在汉语史上首言“老庄”,司马迁予以采纳,所以《史记·老子列传》附入《庄子列传》: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司马迁所举《庄子》五篇,《盗跖》《胠箧》二篇已见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渔父》《畏累虚》《亢桑子》三篇是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新增之篇。司马迁所引庄子之言“游戏”,不见于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当引自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司马迁所言《庄子》“十余万言”,不合于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合于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证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所读、所论《庄子》,不是魏牟版《庄子》初始本,而是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后于司马迁的刘向(前77—前6)《别录》、刘歆(前50—23)《七略》曰:“《庄子》五十二篇,宋之蒙人。”证明刘向、刘歆父子所读、所论《庄子》,也不是魏牟版《庄子》初始本,也是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司马迁处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初始阶段,尽管认为庄子“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但不因此否定庄子,未加任何贬语,而是礼赞庄子“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亦即表彰庄子的“不臣天子,不友诸侯”。
刘向处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强化阶段,所以刘向《别录·孙卿书录》抨击庄子曰:“庄周滑稽乱法。”
司马迁的赞庄和刘向的贬庄,成为两千年来宗庄派、反庄派的先声。
四 东汉反庄派:扬雄、班固
王莽篡汉十五年(8—23)的短暂插曲之后,历史进入东汉(25—220),“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继续强化,士人弃道入儒也在增加新例。
弃道入儒的新增案例之一,是严遵、扬雄师徒。
蜀人严遵(前87—约6),是西汉晚期的重要道家人物,兼治易老庄,著有《老子指归》。
蜀人扬雄(前53—18),处于两汉之际,早年是严遵弟子,熟读易老庄,又是痴迷《庄子》《楚辞》并予仿拟的辞赋家,撰有《反离骚》《广骚》。中年以后宣布“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不再撰写辞赋。背叛师教,弃道入儒,仿拟文王《周易》而作《太玄》,仿拟周公《尔雅》而作《方言》,仿拟孔子语录《论语》而作《法言》。文拟三圣,自命新圣。但其晚年辞赋《太玄赋》《解嘲》,仍然深受《庄子》影响。
《法言·五百》评论庄子、杨朱:“庄、杨荡而不法。”这是承袭刘向之言:“庄周滑稽乱法。”
《法言·问道》又评论庄周、申、韩:
庄周、申、韩不乖寡圣人而渐诸篇,则颜氏之子、闵氏之孙其如台!或曰:庄周有取乎?曰:少欲。邹衍有取乎?曰:自持。至周罔君臣之义,衍无知于天地之间,虽邻不觌也。
扬雄认为庄周与申不害、韩非之流相同,假如不乖谬于圣人孔子,那么列于“孔门十哲”第一、第二的颜回、闵子骞,也将难以望其项背。可惜庄子乖谬于圣人孔子,所以即使住在隔壁,扬雄也不看一眼。
扬雄鄙视颜、闵才正而不高,鄙视庄、韩才高而不正,自居才高且正,自命孔子以后第一才子。桓谭《新论》记载,东汉士人也把扬雄视为孔子再世。
弃道入儒的新增案例之二,是班嗣、班固伯侄。
班嗣是班彪之兄,班固是班彪之子、班嗣之侄。班固《汉书》记载,桓谭(前23—56)曾向班嗣借阅《庄子》:
嗣虽修儒学,然贵老、严(庄)之术。桓生欲借其书,嗣报曰:“若夫严(庄)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絓圣人之罔,不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缰锁,伏周、孔之轨躅,驰颜、闵之极挚,既系挛于世教矣,何用大道为自炫耀?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仿佛,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恐似此类,故不进。”
班嗣的言谈,证明其非儒家,而是道家,又是道家中的宗庄派。班固谓其“修儒学”,仅是饰辞,因为班固已经弃道入儒。
班嗣嘲笑桓谭的儒家立场,不肯把《庄子》借给桓谭。班嗣与桓谭的对话,与庄子所撰《大宗师》许由与鷾鸸子的对话,蔺且所撰《达生》子扁庆子与孙休的对话,如出一辙。班嗣又化用了魏牟所撰《秋水》的邯郸学步典故,可见庄学素养深厚。
桓谭没向班嗣借到《庄子》,并不死心,后来想方设法读到了《庄子》,证见其书《新论》。
《新论·本造》评论庄子:“庄周等虽虚诞,故当采其善,何云尽弃耶?”桓谭虽是儒家,却为庄子辩护,隐驳“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朝廷政策和刘向、扬雄、班固的反庄立场。
《新论·祛蔽》又引用了“庄周病剧”一事:“庄周病剧,弟子对泣之。应曰:‘我今死,则谁先?更百年生,则谁后?必不得免,何贪于须臾?”此事不见于魏牟版《庄子》初始本,是郭象所删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十九篇之文。再次证明刘安以后的两汉士人,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到刘向、刘歆父子,从严遵、扬雄师徒到班嗣、班固伯侄,再到桓谭等一切士人,所读、所论均非魏牟版《庄子》初始本,均为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班固既反伯父班嗣的道家立场,更反伯父班嗣的宗庄立场,于是在《汉书·古今人表》中,把《庄子》的虚构寓言人物“王倪”“巢父”“许由”“子州支父”列于第二等“上中”,把《庄子》的虚构寓言人物“啮缺”“石户之农”“北人无择”“卞随”“务光”列于第三等“上下”,留下了作为史家的莫大笑柄;又把庄子学派的两大代表人物“严周(庄周)”“魏牟”贬入第六等“中下”,表明了自己的反庄立场。班固意犹未尽,又撰写了《难庄论》(今佚),成为东晋王坦之撰写《废庄论》、唐代李磎撰写《广废庄论》的先声。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朝廷政策,导致了两汉士人的大规模弃道入儒。士人弃道入儒,开始是被动无奈的,甚至是假装的,如西汉中期的司马迁;逐渐变成积极主动的,常常发生在中年识时务以后,如西汉晚期的扬雄;最后变成自然而然的,常常发生于少年受教育时期,如东汉早期的班固。然而即便弃道入儒,刘安以后的士人仍然无人不读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正如刘安以前的士人无人不读魏牟版《庄子》初始本。
两汉四百余年,《庄子》受到枚乘、刘安、班嗣等宗庄派的追捧,受到刘向、扬雄、班固等反庄派的贬低,受到贾谊、韩婴、司马迁、桓谭等爱庄派的引述,影响越来越大。所以士人必须像桓谭那样想方设法借到《庄子》、读到《庄子》。因为不读《庄子》的士人,不可能读懂他人诗文中无所不在的《庄子》典故,怎能跻身士林?
五 魏晋庄子学派:嵇康、阮籍和竹林七贤
东汉灭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破产。历史进入魏晋,道、儒孰为天下正道,成为士林“清谈”的第一命题。唐宋“儒释道三教合一”以后,宋儒抨击“清谈误国”的真义是:讨论道、儒孰为天下正道必将误国,确认儒术为天下正道才不误国。
魏晋士林“清谈”易老庄,导致庄子学派在两百多年低谷期之后重新发展,出现了魏晋庄子学派,史称“竹林七贤”。
“竹林七贤”的两大领袖公开宗庄,嵇康宣布“庄周吾之师也”,史载阮籍“以庄周为模则”。嵇康又在刘安首言“老庄”之后,首言“庄老”。“老庄”是刘安以后的道家代称,“庄老”是嵇康以后的宗庄标志。
嵇康、阮籍共同师事的隐士孙登,正是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隐于江湖的宗庄派。庄子之后的一切隐逸者,都是“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宗庄派。按照反庄急先锋韩非的主张,“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属于“首诛”之列。文景时期崇尚“黄老之道”,宗庄派枚乘可以不隐。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宗庄派刘安被迫自杀以后,宗庄派孙登不得不隐。东汉灭亡宣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破产,宗庄派“竹林七贤”再次高调登场。
嵇康宣布“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挑战儒家“名教”,崇尚道家“自然”。阮籍《达庄论》《大人先生传》《咏怀诗》,深入演绎庄学,但比嵇康低调。阮籍之侄阮咸,与猪同槽饮酒,像列子一样“食豕如食人”,又像嵇康一样酷爱音乐,发明了乐器“阮咸”。刘伶借酒避祸,《酒德颂》是寓庄于谑的妙文。以上四人是“竹林七贤”的中坚。
山涛贪恋庙堂富贵,依附司马氏,还想把嵇康拉下水。嵇康发表《与山巨源绝交书》公开拒绝。王戎同样贪恋庙堂富贵,依附司马氏,被阮籍称为“俗物”。王戎家有好李,欲以牟利,又恐别人得其佳种而分其利,遂钻其核,然后出售。
嵇康高调宗庄,挑战儒家“名教”,被司马氏罗织罪名公开诛杀,年仅四十岁(224—263)。同年阮籍悒郁而卒,年仅五十四岁(210—263)。
向秀(227—272)比嵇康小三岁,比阮籍小十七岁,天人交战,依违两者之间。嵇、阮死后,他写了《思旧赋》以表怀念:“悼嵇生之永辞兮……寄余命于寸阴。”又向故人告罪:“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请求嵇、阮原谅他被迫向司马氏屈服。屈服的主要举措,就是撰写《庄子注》歪曲庄学,违心表白与嵇、阮划清界限。但是书未写完,嵇、阮死后九年,他也悒郁而卒,年仅四十六岁。倘若预知其寿不永,向秀必定后悔歪曲庄学以求自保。
嵇康公开被诛和阮籍悒郁而卒,“竹林七贤”随之解体,魏晋庄子学派遭遇重创。
韩非宣布“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吾恐其乱法易教也,故以为首诛”之后,首言“老庄”的刘安被诬谋反而被迫自杀,此事隐秘不宣,所以刘安并非被“首诛”的宗庄派第一烈士。首言“庄老”的嵇康高调宗庄而公开被诛,此事轰动士林,所以嵇康成为被“首诛”的宗庄派第一烈士。
嵇康高调宗庄而公开被诛,导致了影响深远的五大结果:一是西晋郭象的注庄反庄,二是东晋陶渊明的低调宗庄,三是六朝山水诗派、山水画派的隐秘宗庄,四是唐宋以儒解庄派的注庄反庄,五是唐代李白、宋代苏轼的继续宗庄却被郭象误导。下文分别梳理。
六 西晋反庄派:旧庄学第一权威郭象
为了挽救“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破产,魏晋儒生从两个角度入手。一是儒生何晏重注《论语》,这是正面抢救危房。二是儒生王弼、儒生郭象反注“易老庄”,这是侧面应对挑战。
王弼(226—249)比嵇康(224—263)小二岁,比向秀(227—272)大一岁,先完成《周易注》,提出“得意忘象”谬见,导致华夏易学误入歧途;再篡改《老子》完成《老子注》,针对嵇康、阮籍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提出“名教合于自然”。
王弼年仅二十四岁即死,未能完成《庄子注》。未竟之业留给了西晋儒生郭象。王弼死后三年,郭象(252—312)出生。王弼死后十四年,嵇康被诛,郭象十一岁。
郭象在认知和人生态度上与庄子大异其趣,不可能理解《庄子》真义,于是走了一条投机取巧的捷径,剽窃向秀《庄子注》。向秀卒年,郭象二十岁。
《世说新语·文学》如此记载郭象剽窃向秀案: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要。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犹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俊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定点文句而已。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晋书·郭象传》如此记载郭象剽窃向秀案:
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听象语,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州郡辟召,不就。常闲居,以文论自娱。后辟司徒掾,稍至黄门侍郎。东海王越引为太傅主簿,甚见亲委,遂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永嘉末病卒,著碑论十二篇。
先是,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而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玄风,唯《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众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郭象以向秀《庄子注》为基础,对刘安版《庄子》大全本做了大量手脚,举其大端有七。
其一,郭象删除了刘安版《庄子》大全本的十九篇、四万余言。此即郭象《庄子注》跋语公开承认的“十分有三,略而不存”。
郭象所删十九篇、四万余言,包括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外篇十四”之四篇,即《曹商》《管仲》《惠施》《宇泰定》。第二部分是“杂篇二十八”之十二篇,即《泰初》《百里奚》《子张》《马捶》《阏弈》《游凫》《子胥》《意修》《卮言》《重言》《畏累虚》《亢桑子》。第三部分是“解说三”之全部,即《庄子略要》《庄子后解》《解说第三》。
其二,郭象对其保留的二十六篇“外杂篇”,予以裁剪拼接。此即郭象《庄子注》跋语公开承认的“裁取其长”。
郭象裁剪拼接的“外杂篇”,可知者如下:郭象版外篇《天地》,是刘安版外篇《天地》、杂篇《泰初》之裁剪拼接。郭象版外篇《至乐》,是刘安版外篇《至乐》、杂篇《马捶》之裁剪拼接。郭象版外篇《田子方》,是刘安版外篇《田子方》、杂篇《百里奚》之裁剪拼接。郭象版杂篇《庚桑楚》,是刘安版外篇《庚桑楚》、外篇《宇泰定》之裁剪拼接。郭象版杂篇《徐无鬼》,是刘安版外篇《徐无鬼》、外篇《管仲》之裁剪拼接。郭象版杂篇《盗跖》,是刘安版外篇《盗跖》、杂篇《子张》之裁剪拼接。郭象版杂篇《列御寇》,是刘安版外篇《列御寇》、外篇《曹商》之裁剪拼接。郭象版杂篇《天下》,是刘安版外篇《天下》、外篇《惠施》之裁剪拼接。
其三,郭象又把刘安版《庄子》最为重要的九篇“外篇”,即《寓言》《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让王》《盗跖》《列御寇》《天下》,移至“杂篇”,以便降低其重要性,为其全面反注自造伪证。
其四,郭象又全面删除了郭象版《庄子》中庄门后学所撰“外杂篇”的庄后史实,为其谬论“外杂篇均为庄撰”自造伪证。
郭象删除了“外杂篇”中的“荆轲”“田光”“燕太子丹”,因为荆轲刺杀秦王嬴政,事在秦始皇二十年(前227),庄子已殁五十九年。郭象删除了“外杂篇”中的秦始皇“封于泰山,禅于梁父”,因为事在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庄子已殁六十七年。郭象删除了“外杂篇”中秦始皇坑杀的儒生“卢敖”,因为事在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庄子已殁七十四年。郭象删除了刘安撰写的“解说三”,因为刘安出生之时(前179),庄子已殁一百零七年。
“外杂篇”至少有十五条庄子死后的史实。其中十条又是蔺且死后的史实,证明《庄子》初始本并非蔺且编纂,而是魏牟编纂。其中八条又是魏牟死后的史实,证明《庄子》大全本并非魏牟编纂,而是刘安编纂。
其五,郭象又全面删除了郭象版《庄子》中不利其反注的原文,为其主张“庄子尊孔尊儒至极”制造伪证。郭象删除了《达生》中承蜩丈人贬斥孔子的“汝逢衣徒也”等24字,删除了《天运》中孔子赞扬老聃的“至于龙,吾不知也”等55字,以便否定司马迁所言《庄子》“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
其六,郭象又全面篡改了郭象版《庄子》中不利其反注的原文,为其反注《庄子》制造伪证。郭象把《庄子》原文“达人”改为“大人”,把《庄子》原文“至知”改为“大知”,为其谬解“庄子褒大知贬小知”制造伪证。郭象把《庄子》原文“自适”改为“自得”,为其谬解“庄子主张自得反对自适”制造伪证。郭象把《庄子》原文贬斥“儒墨”改为贬斥“杨墨”,把《庄子》原文贬斥“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改为贬斥“礼乐偏行,则天下乱矣”,为其谬解庄学不异儒学制造伪证。
其七,郭象又全面反注郭象版《庄子》的原义,使之成为不异儒学、尊孔尊儒的伪庄学,亦即官方儒学的传声筒和应声虫。
郭象十分清楚自己反注《庄子》必被士林发现,所以在《庄子注》序言中,借用《老子》之言“正言若反”,为其反注《庄子》自我辩护。意为:庄子是老子之徒,根据《老子》教导“正言若反”,撰写了《庄子》,所以《庄子》的字面之义,并非《庄子》真义;我根据《老子》教导“正言若反”,反注《庄子》的字面之义,才是《庄子》真义。
郭象《庄子注》序言,把《庄子》定位于“不经而为百家之冠”。“百家之冠”是褒词,意为诸子百家之冠。“不经”是贬词,意为不合官方儒经。郭象《庄子注》的宗旨,就是把《庄子》之“不经”,篡改反注到符合官方儒经。
尽管郭象删残篡改《庄子》的详情鲜有人知,但是郭象的弱智反注和低劣狡辩只能骗鬼,所以历代均有人批评郭象反注《庄子》。
北宋妙总禅师曰:“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曰:却是《庄子》注郭象。”(《五灯会元》卷二十)
南宋大儒朱熹曰:“自晋以来,解经者却改变得不同,如王弼、郭象辈是也。汉儒解经,依经演绎,晋人则不然,舍经而自作文。”(《朱子语类》卷六七)
现代大儒钱穆《魏晋玄学与南渡清谈》曰:“《逍遥游》明明分别鲲鹏、学鸠大小境界不同,但郭象偏要说鹏、鸠大小虽异,自得则一。庄子明明轻尧舜而誉许由,但郭象偏要说尧舜是而许由非。可见郭象注《庄》,明非庄子本义。”
可见郭象反注《庄子》并非鲜为人知,而是知者甚多。但是郭象在嵇康被诛之后反注《庄子》,符合“独尊儒术”的立场,宗庄派在嵇康被诛之后无法反击。
七 东晋庄学传人:宗庄派第一隐士陶渊明
魏晋嵇康高调宗庄被诛,西晋郭象删改反注《庄子》之后,东晋陶渊明(约365—427)被迫低调宗庄。
陶渊明对《庄子》有深入理解,而且“上士闻道,勤而行之”,把庄学精髓融入了终生实践。
《拟古九首·其八》明确表达了毕生效法庄子:“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吾行欲何求?”
《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具体展开了如何实践庄学:“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去来兮辞》则是效法庄子、实践庄学的宣言:“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五柳先生传》曰:“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实为好读《庄子》之书,不告其真解;默而志之,毕生履践。
《饮酒二十首·其五》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鉴于嵇康高调宗庄而被诛,因此借用《庄子》的“忘言”名相,不再高调宗庄。
《饮酒二十首·其二十》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这是隐晦表达宗庄不宗孔的立场。
《桃花源记》是仿拟《庄子》寓言的第一名篇。“避秦”躲入“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隐喻直接跳过秦汉魏晋,上接战国庄子。“不足为外人道”,隐喻嵇康高调宗庄被诛之后,自己被迫低调宗庄。太守遣人问津,“遂迷不复得路”,隐喻后人将被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误导,难以明白《庄子》真义。
陶渊明不被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误导,原因之一是陶渊明的庄学悟性极高,原因之二是陶渊明不读郭象版《庄子》删改本,只读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正因嵇康高调宗庄被诛,迫使陶渊明低调宗庄,所以陶渊明不再像嵇康那样公开宣称“庄周吾之师也”,也不再像阮籍那样公开“以庄子为模则”,而是隐晦表达为“伯牙与庄周,此士难再得”。陶渊明也不再像嵇康那样公开宣称“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是隐晦表达为“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所以陶渊明效法嵇康、阮籍之师孙登,成了宗庄派隐士。
两千年来的宗庄派隐士中,陶渊明成就最高,所以陶渊明是两千年来的宗庄派第一隐士。南朝齐钟嵘《诗品》推戴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成为历代定评。后世隐逸诗人,无不宗庄慕陶。
陶渊明是“竹林七贤”之后的魏晋庄子学派殿军,陶渊明的诗文是魏晋庄子学派的最后杰作。然而正如郭象及其追随者必欲把庄子整容为尊孔尊儒者,郭象的后世追随者也必欲把陶渊明整容为尊孔尊儒者。
清儒沈德潜妄言曰:“晋人诗旷达者征引老庄,繁缛者征引班、扬,而陶公专用《论语》。汉人以下宋儒以前,可推圣门弟子者渊明也。”(《古诗源》卷九)
朱自清《陶诗的深度——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根据古直的统计,证明陶诗征引《庄子》《列子》远远多于征引《论语》,有力驳斥了沈德潜的妄言。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说:“在庄子以后的文学家,其思想、情调,能不沾溉于庄子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在属陶渊明这一系统的诗人中,更为明显。”尽管没有明驳沈德潜的妄言,但是肯定了“陶渊明这一系统的诗人”是宗庄派。
陶渊明是高调的庄子学派被迫转为低调的宗庄派的标志性人物。嵇康被诛之前,魏晋庄子学派可以与魏晋反庄派进行公开的思想争鸣和文字较量。嵇康被诛之后,魏晋庄子学派无法与魏晋反庄派进行公开的思想争鸣和文字较量,被迫转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低调宗庄,以“不足为外人道”的宗庄实践做出实质反击。
与陶渊明同时代的东晋王坦之(330—375)撰写了《废庄论》,开篇即引三位反庄派先驱:“荀卿称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扬雄亦曰‘庄周放荡而不法’,何晏云‘鬻庄躯,放玄虚,而不周乎时变’。三贤之言,远有当乎!”最后结论曰:“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庄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庄生作而风俗颓。”文中所举《庄子》之例,完全盲从郭象反注,连《庄子》字面之义也未懂,其陋不值一驳,所以陶渊明等六朝宗庄派士人无一予以公开反击。
八 六朝宗庄盛况:《世说》名士和《文选》群英
六朝士林与陶渊明一样,普遍不被郭象版伪《庄子》及其反注误导,因为郭象剽窃向秀并非秘密,郭象的人格又遭到普遍鄙视,亦即《晋书·郭象传》所言“任职当权,熏灼内外,由是素论去之”。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亦言:“郭子玄以倾动专势,宁后身外己之风耶?”所以魏晋六朝士人普遍不读郭象版伪《庄子》,只读魏晋司马彪(?—306)、魏晋孟氏注释的刘安版《庄子》大全本。
魏晋六朝士人在日常清谈中,热烈谈论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见于南朝宋刘义庆(403—444)编纂的《世说新语》,证明《世说新语》的“魏晋风度”,正是“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庄学风度。
魏晋六朝士人在诗文著作中,大量化用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见于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501—531)编纂的《昭明文选》,证明《庄子》仍是士林珍爱的第一秘籍。
唐代李善(630—689)又为《昭明文选》作注,其《文选注》成为唐宋元明清的士林第一参考书。研究此书成为一门独立学问,号称“选学”。新文化运动的口号“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将其列为头号打倒对象。《文选注》大量引用司马彪注释的刘安版《庄子》大全本,详注魏晋六朝诗文中的庄学典故。这些诗文、注文,为我复原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提供了郭象所删十九篇的大量佚文和丰富史证。
《世说》名士和《文选》群英的宗庄盛况,详见二书,此处仅举三例。
其一,西晋夏侯湛(243—291)《庄周赞》曰:“迈迈庄周,腾世独游。遁时放言,齐物绝尤。垂钓一壑,取戒牺牛。望风寄心,托志清流。”
其二,南朝梁沈约(441—513)《宋书·谢灵运传》曰:“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殚)乎此。”
其三,南朝梁刘勰(约465—?)《文心雕龙·时序》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必须重点提出的,是《昭明文选》单独标举的特殊文体“七体”。“七体”由西汉枚乘《七发》首创,后世仿拟者不绝,名篇有东汉傅毅《七激》、东汉张衡《七辩》、东汉马融《七厉》、三国曹植《七启》、西晋张协《七命》等。一篇赋开创一种文体,两千年来仅此孤例。
上文已言,《七发》兼扣庄子所撰“内七篇”、魏牟所撰《秋水》七番问答,文体也是仿拟《秋水》七番问答,致敬对象则是“庄周、魏牟”,所以“七体”是“独尊儒术”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标准文体,正如“庄老”是嵇康被诛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联络暗号。东汉以后“七体”风行天下,导致不知隐情的反庄派也热衷于撰写“七体”,因为反庄派误以为“七体”源于《楚辞·七谏》,浑然不知掉进了宗庄派所挖的巨坑。
刘勰是两千年来首屈一指的文学批评巨匠,深知“七体”是“独尊儒术”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标准文体,所以《文心雕龙·杂文》曰:“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刘勰同样深知“庄老”是嵇康被诛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联络暗号,所以《文心雕龙·明诗》曰:“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
正因“庄老”是嵇康被诛以后士人隐秘宗庄的联络暗号,所以“庄老告退”的真义,实为“庄老转进”。
“山水方滋”包含两方面,一是谢灵运(385—433)、鲍照(416—466)、谢朓(464—499)为代表的六朝山水诗派,二是顾恺之(348—409)、宗炳(375—443)为代表的六朝山水画派。两者都是嵇康高调宗庄而被诛、陶渊明低调宗庄而全生之后,六朝宗庄派因应外境的特殊调整。
宗炳《画山水序》是六朝山水画派的宗庄宣言,也是唐宋以后一切山水画派的宗庄圣经,其言曰:“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用语全都出于《庄子》,证明六朝山水画派所画的并非普通山水,而是宗庄山水。宗炳唯恐读者不懂,在《明佛论》中又予挑明:“若老子、庄周之道,松、乔列真之术,信可以洗心养身。”(《弘明集》卷二)
北宋郭熙《林泉高致·画意》同样挑明了宗庄之旨:“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
中国画以妙品为最高。何为妙品?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曰:“画之于人,各有本性,笔精墨妙,不知所然。若投刃于解牛,类运斤于斫鼻。自心付手,曲尽玄微,故目之曰妙格尔。”用语全都出于《庄子》。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如此概括山水画的宗庄本质:庄学是艺术的根源,尤其是山水画的根源(撮引大意)。六朝以后的历代山水名画,如五代荆浩《匡庐图》、关仝《秋山晚翠图》、巨然《秋山图》、董源《潇湘图》,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南宋马远《踏歌图》,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等,无不属于宗庄山水。
嵇康高调宗庄而被诛,陶渊明低调宗庄而全生,对于六朝宗庄派士人具有示范效应,所以六朝宗庄派士人大多低调宗庄甚至隐秘宗庄。六朝士人隐秘宗庄的方法之一,就是以山水诗、山水画寄托宗庄之意,所以六朝山水诗、六朝山水画成了“漆园之义疏,柱下之旨归”。
综上所论,山水诗是士人宗庄的隐秘表达,山水画是山水诗的视觉表达,士人园林是山水画的立体表达。明代张凤翼《乐志园记》如此概括士人园林的宗庄本质:高人韵士,原宜置一丘一壑间,而庙堂禁疏网阔,万物熙然,此真见道人也,谓为庄生逍遥之游,可矣。
六朝以后的士人山水诗、士人山水画、士人园林,以及一切中国艺术,都是“得意忘言”的宗庄表达,亦即陶渊明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所以“庄老告退”仅是六朝士林因应外境的历史表象,“庄老转进”才是六朝士林集体宗庄的历史真相。
九 唐代以儒解庄派:郭象两大护法
成玄英、陆德明
两汉四百余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最终灭亡,导致了魏晋六朝士林普遍转向道家和佛学。魏晋六朝士林普遍转向道家,群体之道则崇老,个体之道则宗庄,已如上言。魏晋六朝士林普遍转向佛学,见于杜牧名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无须赘言。
经过魏晋六朝四百年的道家复兴和佛学勃兴,唐代庙堂无法简单延续“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必须重建儒学意识形态,于是不得不改为“儒释道三教合一”,即把官方儒学的两大挑战者道家、佛学予以儒学化,消弭其间的重大差异和严重对立。唐代皇室由于姓李,遂与老聃李耳联宗,立道教为国教,册封老子为“太上老君”,钦定以儒解老的王弼版伪《老子》为《道德真经》,册封庄子为“南华真人”,钦定以儒解庄的郭象版伪《庄子》为《南华真经》,于是王弼成了以儒解老派的第一权威,郭象成了以儒解庄派的第一权威。
唐初以儒解庄派的两位大家,是御用道士成玄英(601—690)和御用文人陆德明(550—630)。成玄英被唐太宗封为“西华法师”,陆德明被唐太宗招为文学馆学士、国子博士,他们的奉命工作,是为郭象剽窃向秀、删改反注《庄子》洗地,为六朝士林普遍鄙视的郭象重塑形象。
成玄英所著《南华真经疏》,总体忠于郭象反注,局部略有补充修正。
其《南华真经疏序》曰:“夫《庄子》者,所以申道德之深根,述重玄之妙旨,畅无为之恬淡,明独化之窅冥,钳揵九流,括囊百氏,谅区中之至教,实象外之微言者也。”这是承于郭象的“独化”谬说,违背庄子的“造化”论。又曰:“依子玄所注,辄为疏解。”成玄英把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尊为庄学至高权威,于是严守“疏不破注”的官学传统,成为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之第一护法。
陆德明所著《经典释文·庄子》,总体忠于郭象反注,局部略有补充修正。多引司马彪全注本、崔譔选注本、向秀选注本、李颐选注本、元嘉选注本与郭象版不同的异文,为我复原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提供了郭象所存三十三篇的大量异文和丰富史证。
其《经典释文·序录》曰:“时人皆尚游说,庄生独高尚其事,优游自得。”这是承于郭象的“自得”谬说,违背庄子的“不自得”论。又曰:“庄生宏才命世,辞趣华深……后人增足,渐失其真。……唯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陆德明把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洗地为“特会庄生之旨”,洗白为“为世所贵”,于是严守“疏不破注,释不破疏”的官学传统,成为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之第二护法。
唐代以后的以儒解庄派,识见不出郭、成、陆范围,都是以反庄学的伪庄学,阐释反《庄子》的伪《庄子》,此处不再详论。
老子之时有孔子,庄子之时有孟子,这是共时性的生态平衡和镜像对称。庄子、蔺且、魏牟开创了庄子学派,郭象、成玄英、陆德明开创了以儒解庄派,这是历时性的生态平衡和镜像对称。由于两千多年始终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唐宋以后“三教合一”的表象之下,仍是换汤不换药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真庄学鲜为人知,成为隐于海面之下的冰山,伪庄学占据主流,成为浮出海面之上的冰山。李代桃僵,真隐伪显,并非人类历史的偶然现象,而是每个时代不同困境之下的某种常态。此即刘安版《庄子》大全本之杂篇《泰初》所言:“至言不出,俗言胜也。”
唐宋以后,刘安版《庄子》大全本亡佚。唐宋以后士人所读、所引、所论,都是郭象版伪《庄子》,常常浑然不知掉进了郭象版伪《庄子》及其反注所挖的巨坑,连陶渊明以后的两大庄学传人李白、苏轼也未幸免。
十 唐代庄学传人:宗庄派第一狂士李白
唐代李白(701—762),是陶渊明以后第一位影响巨大的庄学传人,也是两千年来的宗庄派第一狂士。
由于陶渊明的名气远逊于李白,所以历代都把李白视为庄学第一传人。比如明代杨慎《杨升庵外集》曰:“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明代顾璘《息园存稿》曰:“文至庄(周),诗至太白,草书至怀素,皆兵法所谓奇也。”明代方孝孺《李太白赞》曰:“惟昔战国,其豪庄周。公生虽后,其文可侔。”明末徐增《而庵说唐诗》曰:“吾尝谓作古诗长篇,须读《庄子》《史记》。子美歌行,纯学《史记》。太白歌行,纯学《庄子》。”
李白并非儒生,而是道家,又是道家中的宗庄派。
《古风五十九首·其二十九》曰:“仲尼欲浮海,吾祖之流沙。”称老子为“吾祖”,是公开宣布崇道不崇儒。
《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自比《庄子·人间世》中嘲笑孔子的楚狂接舆,比陶渊明隐讽“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远为直白,是公开宣布宗庄不宗孔。
《梦游天姥吟留别》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曰:“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这是公开宣布传承庄子的“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杜甫《饮中八仙歌》:“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是其旁证。
除了自比楚狂接舆,李白又自比大鹏。
《大鹏赋》曰:“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园。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征至怪于齐谐,谈北溟之有鱼。吾不知其几千里,其名曰鲲。化成大鹏,质凝胚浑……尔乃蹶厚地,揭太清。亘层霄,突重溟。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阖之峥嵘。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固可想象其势,仿佛其形……俄而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尺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
《上李邕》诗曰:“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古风五十九首·其三十三》曰:“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燀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
元代祝尧《古赋辨体》曰:“太白盖以鹏自比……此显出《庄子》寓言,本自宏阔,太白又以豪气雄文发之,事与辞称。俊迈飘逸,去《骚》颇近。”前语大致不误,末句“去《骚》颇近”则是饰词,详下“宗庄宗骚”公案。
李白被郭象版伪《庄子》及其反注误导,误以为“庄子褒大知,贬小知”,误以为大鹏为庄子所褒,不知“大鹏”实为庄子所贬的大知,并非庄子所褒的至知。
根据学者研究,李白诗文有160余处化用了郭象版《庄子》,涉及郭象版《庄子》三十三篇的二十九篇,仅有《骈拇》《马蹄》《天道》《寓言》四篇未曾涉及。
《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曰:“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大块”出自《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
《大猎赋》曰:“访广成于至道,问大隗之幽居,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天下不知其所如也。”“广成子”出自《庄子·在宥》,“大隗”出自《庄子·徐无鬼》,“罔象”“玄珠”“赤水”出自《庄子·天地》。
《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活剥《庄子·说剑》“缦胡之缨”,“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其他例子还有无数,全都不出郭象版伪《庄子》范围。李白诗文除了大量化用《庄子》原文,甚至化用郭象注文,是其深受郭象版伪《庄子》误导的实证。明代杨慎《庄子解》已言,李白《日出行》:“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化用《大宗师》郭象注:“暖焉若春,阳之自和,故泽荣者不谢;凄乎若秋,霜之自降,故凋落者不怨。”
《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曰:“过此无一事,静谈《秋水》篇。”李白把魏牟所撰《秋水》视为《庄子》第一名篇,也是被郭象谬见“外杂篇均为庄撰”误导。
李白名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二首·其二》),则是《逍遥游》“水击三千里”的缩微版。李白不敢用“三千里”,只敢用“三千丈”“三千尺”。因为李白仅是“谪仙”,只敢自比《庄子》中的楚狂接舆和大鹏,不敢自比“南华老仙”庄子。
十一 宋代庄学传人:宗庄派第一全才苏轼
北宋苏轼(1037—1101),是陶渊明以后第二位影响巨大的庄学传人,也是两千年来的宗庄派第一全才。
李白被历代士林尊为“南华老仙”庄子之后的“谪仙”,苏轼被历代士林尊为“南华老仙”庄子之后的“坡仙”,所以李白、苏轼是两千年来宗庄派才子中旗鼓相当的双雄。李白、苏轼究竟谁是陶渊明之后的最大庄学传人,宋代以后争讼千年。慕李派认为李白最得庄子真传,慕苏派认为苏轼最得庄子真传。
南宋林希逸《庄子口义发题》曰:“东坡一生文字,只从此悟入。”清人刘熙载《艺概》认为:“太白在《庄》《骚》间,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都是倾向于苏轼更得庄子真传。尤其是“其学无所不窥”方面,苏轼确实更得庄子真传,陶渊明、李白瞠乎其后。
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曰:“(苏轼)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这是苏轼宗庄的明确宣言。
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曰:“其诗比杜子美、李太白为有余,遂与渊明比。”这是苏轼慕陶不慕李的明确宣言。所以苏轼既是影响巨大的宗庄派,又是空前绝后的慕陶者。
苏轼《与苏辙书》曰:“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植)、刘(桢)、鲍(照)、谢(朓)、李(白)、杜(甫)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吾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引)
苏轼《江城子》又曰:“只渊明,是前生。”苏轼只敢自比渊明,不敢自比庄子,正如李白只敢自比楚狂接舆、大鹏,不敢自比庄子。
苏轼《和陶诗》四卷,共计109首,成为诗史上空前绝后的孤例。
苏辙受到苏轼影响,写了87首和陶诗。黄庭坚《将归叶先寄明复季常》曰:“平生白眼人,今日折腰诺。可怜五斗米,夺我一溪乐。”《和外舅夙兴三首·其一》曰:“无诗叹不还,千古一潜郎。”黄庭坚当然不是推戴陶渊明为“千古第一人”,而是推戴陶渊明为“宗庄第一人”。正如苏轼不服李白、杜甫,“独服渊明”,亦非推戴陶渊明为“千古第一人”,而是推戴陶渊明为“宗庄第一人”。苏、黄志趣相投,原因正是宗庄慕陶。
黄庭坚爱用典故,自言诗法“夺胎换骨”,尤其爱用《庄子》典故。黄庭坚把自己的诗集分为《内集》《外集》,正是仿效《庄子》内篇、外篇。根据学者统计,其诗化用《庄子》典故多达738处,一半出自内七篇。化用《老子》典故也有87处。南宋沈作喆《寓简》卷八云:“黄鲁直离《庄子》《世说》一步不得。”
苏轼赞扬陶渊明之诗:“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冷斋夜话》引苏轼语)黄庭坚《与王观复书三首·其二》,批评友人之诗:“所寄诗多佳句,犹恨雕琢功多耳。……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全都化用《庄子》的“雕琢复朴”美学思想。
苏轼临终遗言“慎无哭泣以怛化”(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仍是化用《庄子》典故,无愧其为陶渊明之后的最大庄学传人。
苏轼又与李白一样,诗文除了大量化用《庄子》原文,还会化用郭象注文。明代杨慎《庄子解》指出,苏轼《秀州僧本莹静照堂》:“君看厌事人,无事乃更悲。”化用《缮性》郭象注:“寄去不乐者,寄来则荒矣。”所以苏轼也与李白同病,其不如陶渊明之处,就是同样受到郭象版伪《庄子》误导。
苏轼《庄子祠堂记》曰:“庄子盖助孔子者,要不可以为法耳。”这是驳斥司马迁的正见“(庄周)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又曰:“其正言盖无几。”这是赞成郭象的谬见《庄子》“正言若反”。
苏轼谬见“庄子盖助孔子者”,遭到了南宋汤汉《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序》的讥评:“古诸子之书,若孟氏之正,蒙庄之奇,皆立言之极至。后世虽有作者,无以加之矣。而《庄子》尤难读。大聪明如东坡翁,自谓于《庄子》有得,今观其文,间有说《庄》者,往往犹未契本旨。”
其实“大聪明如东坡翁”,“庄子盖助孔子者”当然不是真心话,而是违心话和障眼法,目的是保护《庄子》免于遭到禁绝。苏轼熟读陶渊明的每句诗文,当然了解陶渊明的秘授心法“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不足为外人道”,无法挑战“独尊儒术”,只能“有见于中,口未能言”。
陶渊明、李白、苏东坡,是两千年来成就最高的宗庄派三杰。六朝第一才子陶渊明,是两千年来的宗庄派第一隐士。唐代第一才子李白,是两千年来的宗庄派第一狂士。宋代第一才子苏轼,是两千年来的宗庄派第一全才。
陶渊明处于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之初始阶段,郭象版伪《庄子》尚未被钦定为官方标准版本,六朝士林均知郭象剽窃向秀,鄙薄郭象的人格而“素论去之”,况且六朝士人仍能读到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所以陶渊明不被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误导,是其所处时代优势所致。
李白、苏轼处于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之强化阶段,郭象版伪《庄子》已被钦定为官方标准版本,郭象剽窃向秀已经鲜为人知,郭象的形象也因官方力挺而反转,从“素论去之”变成了“为世所贵”,况且唐宋士人无法读到刘安版《庄子》大全本,所以李白、苏轼被反庄学的郭象伪庄学误导,是其所处时代劣势所致。
本章所论两千多年来宗庄派士人的人格风采和艺术成就,无不源于读庄而宗庄。魏晋宗庄派三子读庄而宗庄,因此孙登近于庄子,嵇康近于魏牟,阮籍近于蔺且。汉后宗庄派三杰读庄而宗庄,因此陶渊明近于蔺且,李白近于魏牟,苏轼近于庄子。
正因陶、李、苏的人格风采和艺术成就源于读庄而宗庄,所以评论陶、李、苏之言,均可移用于庄、蔺、魏,反之亦然。
苏轼《与苏辙书》评论陶渊明之言:“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即可移用于蔺且。我评论蔺且之言:“文风内敛含蓄,意旨支离隐晦。”也可移用于陶渊明。
杜甫《赠李白》评论李白之言:“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即可移用于魏牟。我评论魏牟之言:“文风张扬夸诞,意旨鲜明辛辣。”也可移用于李白。
司马迁《史记》评论庄子之言:“其学无所不窥,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洸洋自恣以适己。”即可移用于苏轼。我评论庄子之言:“文哲合璧,汉语极品。”也可移用于苏轼,不过苏轼终究逊于庄子。
蔺且、陶渊明传承了庄子之哲思,文风质实深邃。魏牟、李白、苏轼传承了庄子之文采,文风轻灵飞扬。由于庄子之哲思深邃,庄子之文采飞扬,所以传承庄子之深邃哲思的蔺且、陶渊明均非仙才,传承庄子之飞扬文采的魏牟、李白、苏轼是庄后三大仙才。庄子、魏牟见于《庄子》,世人合称“南华老仙”。李白、苏轼源于《庄子》,世人分称“谪仙”“坡仙”。合为华夏四大仙才。
李白第一名篇《大鹏赋》,源于魏牟第一名篇《秋水》,是两大仙才“飞扬跋扈”之实证。苏轼第一名篇《赤壁赋》,源于庄子第一名篇《逍遥游》,是两大仙才“无所不窥”之实证。由于《庄子》是文哲合璧的汉语极品,永远被仰望,从未被超越,所以《大鹏赋》距离《秋水》,《赤壁赋》距离《逍遥游》,尚有一箭之地。其他历代第一才子的第一名篇,比如两汉第一才子扬雄的第一名篇《太玄赋》,三国第一才子曹植的第一名篇《洛神赋》,与四大仙才的四大名篇不属同一量级。
刘熙载《艺概》评论庄子之言,也可通用于魏牟、李白、苏轼:“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
宋代以后的元明清,还有无数宗庄派才子,如刘伯温、徐文长、袁宏道、张宗子、金圣叹、李笠翁、袁子才、曹雪芹等,人格风采和艺术成就均未超越两千年来的宗庄派三杰陶、李、苏,此处不再细论。
中国之谜的谜底,蕴含于如下谜面之中:两千年中的前一千年,是古典中国的兴盛期、上升期,也是魏牟版、刘安版真《庄子》的流传期、影响期。两千年中的后一千年,是古典中国的衰退期、下坠期,也是郭象版伪《庄子》的流传期、影响期。古典中国的两千年兴衰,与真伪《庄子》的两千年流变完全同步,决非偶然。
十二 第一才子公案:庄子是天下第一才子
两千多年的庄子学派影响史,另有两大公案,一是“第一才子”公案,二是“宗庄宗骚”公案。前一公案从无争议,后一公案素有争议,本章最后略予辨析。
“第一才子”公案,始于战国晚期魏牟所撰《庄子·天下》: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欤生欤?天地并欤?神明往欤?芒乎何之?芴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蔓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其书虽环玮,而连抃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
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调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战国魏牟《天下》认为,“庄周”是天下第一才子,其他先秦诸子无人能比。
西汉枚乘《七发》认为,“庄周”是天下第一才子,“魏牟”是天下第二才子。
西汉司马迁《史记》,称颂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历代公认从无异议,但把“洸洋自恣”改为“汪洋恣肆”。此词独属庄子,不可移用于他人。
西晋郭象《庄子注》序言,褒贬庄子“不经而为百家之冠”。贬语“不经”常被后人驳斥,褒语“百家之冠”历代公认从无异议。唐代成玄英《南华真经疏序》,称颂庄子“钳揵九流,括囊百氏”,义与郭同。南宋林希逸《庄子口义发题》亦言:“郭子玄谓其‘不经而为百家之冠’,此语甚公。”又曰:“《大藏经》五百四十函,皆自此中抽绎出。左丘明、司马子长诸人,笔力未易敌此。”认为《左传》、《史记》笔力不敌《庄子》。
西晋郭象《庄子注》跋语,又称“庄子闳才命世,诚多英文伟词。”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亦言“庄生宏才命世,辞趣华深”,义与郭同。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注毕《庄子》,口吐妙论:“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鲁迅推为文章之道的第一名言。《庄子》自是千古第一“放荡”之文。
北宋邵雍深研易老庄,其言曰:“庄周雄辩,数千年一人而已。”
明代杨慎著有《庄子解》《庄子阙误》《庄子难字》,其言曰:“《庄子》书恢谲佚宕于《六经》之外,殆鬼神于文者乎?”
明代归有光著有《庄子释意》《南华真经评注》,自言“读书万卷,得力于《南华》”。
清代徐笠山著有《庄子南华经注》,其言曰:“内七篇有鹅鹳之锐阵,鱼丽之横阵,八门之方阵,五花之圆阵;淝水用寡,淮阴用奇。量沙以少为多,减灶以有若无。全部中,有春潮者,有渴蜺者,有呼枭者,有蛛垂丝者,有星移者,有飞花粘絮者。合处反多脱缝,断处转多牵缠。闪仄眩乱,不可思拟,亦非口说所能穷也。”
清代胡文英著有《庄子独见》,其言曰:“庄子是全副才情,老子只有一副家伙。钩着他没有的家伙,他便不动手。管子、荀子是收拾圣人的旧家伙而改造之者,故尔也还用得,只是不醇不备。若遇庄子动手,自然在诸子之上。”
清代周拱辰著有《南华真经影史》,其言曰:“《南华》一书,仙之上真,禅之散圣;谈义诠玄,每踞最上。义天性海,渊微莫朕。正如百尺红珊瑚,非得龙伯国人,操铁网求之,便不知底里所在。”
清代宣颖著有《南华经解》,其言曰:“《庄子》之文,长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脱变化,有水月镜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设喻,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从来无人及得。古今格物君子,无过庄子。其侔色揣称,写景摛情,真有化工之巧。”
今人鲁迅评论庄子:“其文汪洋捭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前语承袭司马迁“洸洋自恣”,后语承袭郭象“百家之冠”。
今人郭沫若评论庄子:“秦汉以来的每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庄子的影响之下发展的。”
今人顾颉刚评论庄子:“在战国时代里,《庄子》是最高的哲学表现。”
今人闻一多评论庄子:“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
今人李泽厚评论庄子:“中国文人的外表是儒家,但内心永远是庄子。”
综上所举,古今名家巨子,公认庄子是“百家之冠”,“仙之上真”,“鬼神于文”,“全副才情”,“每踞最上”,“从来无人及得”,“古今格物君子,无过庄子”,“数千年一人而已”,亦即“天下第一才子”,先秦诸子百家无人能敌,汉后历代第一才子同样无人能敌。所以汉后历代所评、所争“第一才子”,或为“本朝第一才子”,或为“跨代第一才子”,亦即“庄后第一才子”,从未有人自居超过庄子,更未公认某人超过庄子。“本朝第一才子”,仅是一代文宗。“庄后第一才子”,则是跨代文宗。“天下第一才子”庄子,则是万世文宗。
清人金圣叹把《庄子》、《离骚》、《史记》、杜诗、《水浒》、《西厢》列为“天下六才子书”,《庄子》是“天下第一才子书”,《离骚》是“天下第二才子书”,从无异议。
由于庄子、屈原同时,均处战国中期,所以金圣叹把《庄子》列于《离骚》之前,并非按照时间先后,而是根据才学高低、影响大小。由于庄高于骚是历代公论,所以无论是宗庄派,还是反庄派,自古以来仅称“庄、骚”,不称“骚、庄”。
金圣叹被诛早夭,未能完成“天下第一才子书”《庄子》点评,但其点评《水浒传》《西厢记》《天下才子bi读
书》,经常提及《庄子》,认为庄子高于屈原。
金圣叹点评《水浒传》曰:“夫以庄生之文,杂之《史记》,不似《史记》;以《史记》之文,杂之庄生,不似庄生者,庄生意思欲言圣人之道,《史记》摅其怨愤而已。其志不同,不相为谋,有固然者,毋足怪也。若复置其中之所论,而直取其文心,则惟庄生能作《史记》,惟子长能作《庄子》。吾恶乎知之?吾读《水浒》而知之矣。”又曰:“若诚以吾读《水浒》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金圣叹认为,庄子能作《史记》,屈原不能作《史记》。
金圣叹点评《西厢记》曰:“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金圣叹认为庄子、司马迁能作《西厢记》,屈原不能作《西厢记》。
金圣叹点评《水浒传》,总论文章三境:“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金圣叹认为,六大才子书均属化境,然而《庄子》第一,高于另外五大才子书。
历代士林评议“天下第一才子”,共有三义,分别是共时态,历时态,超越共时态、历时态。
共时态的“天下第一才子”,意为“本朝第一才子”。比如扬雄是两汉“天下第一才子”,曹植是三国“天下第一才子”,李白是唐代“天下第一才子”,苏轼是两宋“天下第一才子”。
历时态的“天下第一才子”,意为“庄后第一才子”。比如曹植出,夺去扬雄的“庄后第一才子”之名,成为跨代的“庄后第一才子”。李白出,夺去扬雄、曹植的“庄后第一才子”之名。苏轼出,夺去扬雄、曹植、李白的“庄后第一才子”之名,但有争议。
超越共时态、历时态的“天下第一才子”,仅指庄子。历代公认,从无异议。
汉后论列文章宗师,分为庄、孟两宗:庄子是道家之文宗,孟子是儒家之文宗。汉后论列诗赋宗师,分为庄、骚两宗:庄子是道家之诗宗,屈原是儒家之诗宗。因为孟子能文不能诗,屈原能诗不能文,所以《庄子》是文哲合璧的汉语极品,庄子是万法归宗的文化宗师。仅因两千多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士林不便把“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的庄子尊为“天下第一圣人”,只能把庄子尊为“天下第一才子”。
十三 宗庄宗骚公案:庄子是万世不易文宗
厘清了“第一才子”公案,即知“宗庄宗骚”公案属于伪命题。这一伪命题,始于“宗庄”全盛时期的南朝刘勰《文心雕龙》。
首先必须明白,刘勰是反庄派,证见《文心雕龙·论说》:“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矣。”刘勰与郭象一样,反对“聃周当路,与尼父争途”。
《文心雕龙·物色》如此概括庄、骚以降的文苑沿革:“古来辞人,异代接武,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晓会通也。”
刘勰认为中国文学有其正源,“异代接武”,“参伍相变”,万变不离其宗,十分正确。按照两汉士林、魏晋士林的普遍宗庄,尤其是六朝士林的狂热宗庄,亦即沈约《宋书·谢灵运传》所言:“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尤其是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自言:“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刘勰理应认为庄子是中国文学之正源,然而刘勰身为儒生,尽管明知魏晋六朝“聃周当路”,仍然不愿承认庄子是中国文学的正源,必须坚持“独尊儒术”的立场,以其谬说加入“争途”,于是《文心雕龙·通变》妄言曰:“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
刘勰所言“楚之骚文”是中国文学之正源,既是违背事实的伪命题,又是自相矛盾的亏心语。由于《文心雕龙》是中国第一部文学批评巨著,因此刘勰妄言“楚之骚文”为中国文学之正源,开启了聚讼千年的“宗庄宗骚”公案。
历代儒生和历代反庄派追随刘勰开启的伪命题,继续违背事实地否认庄子是中国文学之正源,坚称屈原是中国文学之正源。历代宗庄派迫于“独尊儒术”的时代困境,只能像陶渊明一样“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只能像苏轼一样“有见于中,口未能言”,无法反驳,只能绕着圈子打太极拳。
清代早期的金圣叹(1608—1661)是宗庄派,于是隐晦回应“宗庄宗骚”公案,把《庄子》列为“天下第一才子书”,把《离骚》列为“天下第二才子书”。
清代中期的胡文英(1723—1790)也是宗庄派,所撰《庄子独见》曰:“庄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也是隐晦回应“宗庄宗骚”公案,认为庄子既是“天下第一才子”,又是“万世不易文宗”。
清代晚期的刘熙载(1813—1881)不是宗庄派,所撰《艺概》曰:“诗以出于《骚》者为正,以出于《庄》者为变。少陵纯乎《骚》,太白在《庄》《骚》之间,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
刘熙载也是隐晦回应“宗庄宗骚”公案,选择坚持“独尊儒术”的立场,只愿承认庄子是“天下第一才子”,不愿承认庄子是中国文学的正源和“万世不易文宗”,于是追随刘勰而不惜自己打脸,妄言宗骚“为正”,宗庄为“变”。且举三人为例,杜甫宗骚“为正”,苏轼宗庄为“变”,李白兼宗庄、骚。貌似持论公允,不偏不倚,似乎庄、骚打了个平手,其实是选择个别证据,无视普遍事实,遮蔽了两千多年士林普遍宗庄不宗骚的历史真相。
综上所言,屈原并非中国文学的正源和万世文宗,庄子才是中国文学的唯一正源和万世不易文宗。由于“天下第一才子”不涉及儒家道统,所以历代儒生和历代反庄派迫于事实,不得不承认庄子是“天下第一才子”,顶多像郭象那样在“百家之冠”前加个贬词“不经”。然而“万世不易文宗”涉及儒家道统,面对“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的庄子,历代儒生无视普遍事实,把“独尊儒术”的立场硬挺到底,即使自相矛盾、自己打脸,也坚决否认庄子是中国文学的唯一正源和“万世不易文宗”。正如历代儒生和历代反庄派为了“独尊儒术”,不惜违背庄子宗老之事实而坚称庄子宗孔,不惜违背陶渊明宗庄之事实而坚称陶渊明宗孔,不惜违背枚乘《七发》所创“七体”实为宗庄而坚称宗骚。然而一切否认改变不了事实,庄子是无与争锋的“天下第一才子”和“万世不易文宗”。
若论庄、骚对两千多年中国文学艺术的影响力,不说庄占其九,骚占其一,至少庄占其七,骚占其三。或者套用谢灵运之言:庄子独得八斗,屈原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
结语 庄子学派主宰两千余年中国文学艺术
战国晚期庄子学派形成以后两千余年,中国文化之三大宗是道、儒、释。
战国时期,道、儒争鸣,道家完胜,所以汉初实行“黄老之治”,庙堂崇老黜孔,士林崇老宗庄。
西汉汉武帝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两汉庙堂改为崇孔黜老,两汉士林仍然普遍宗庄。
东汉灭亡导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破产,魏晋庙堂崇孔难以为继,魏晋士林趋于狂热宗庄。
魏晋王弼、郭象篡改反注“易老庄”,六朝庙堂崇孔勉强维持,六朝士林仍然普遍宗庄,部分士人转而崇佛。
唐初把王弼版伪《老子》、郭象版伪《庄子》钦定为《道德真经》《南华真经》,重建“儒释道三教合一”,真老学、真庄学消失,反老学的伪老学、反庄学的伪庄学成为主流,士林仍然普遍宗庄,但被郭象伪庄学误导。
先秦时代是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先秦思想是后轴心时代的思想基因。然而先秦时代的其他诸子百家,尤其是儒家经典,无不面对庙堂君子,只讲如何治民,如何治国,所以儒家经典被庙堂尊为政治“圣经”。只有庄子不为庙堂君子立言,仅对江湖民众传道。不言如何治民,如何治国,而是教导江湖民众如何避免成为政治牺牲品。同时广泛深入地精确描述了江湖民众的百工众技,如何顺道解牛,如何顺道养猴,如何顺道养虎,如何顺道牧马,如何顺道牧羊,如何顺道钓鱼,如何顺道斗鸡,如何顺道捕蝉,如何顺道相狗,如何顺道相马,如何顺道相人,如何顺道游泳,如何顺道驾船,如何顺道驾车,如何顺道种树,如何顺道种谷,如何顺道运斤,如何顺道斫轮,如何顺道捶钩,如何顺道铸钟,如何顺道调瑟,如何顺道奏乐,如何顺道赏乐,如何顺道画图,如何顺道射箭,如何顺道使剑,如何顺道读书。庄子虽未言尽天下众技,但是由于顺道技艺无不相通,各行各业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所以两千多年的顺道文化无不宗庄。
由于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庄子》包罗万有,人神鬼怪,鸟兽虫鱼,无所不及;六合之内,六合之外,无所不至;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无所不包;因此《庄子》开拓了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的全部疆野,框定了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的全部边界,开创了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的一切母题,开创了两千多年来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的一切风格,所以两千多年来的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无不宗庄。
两千年来的中国士人,有崇道而不读孔、佛者,有崇儒而不读老、佛者,有崇佛而不读老、孔者,但是没有不读《庄子》者;有不服陶渊明者,有不服李白者,有不服杜甫者,有不服苏东坡者,但是没有不服《庄子》者。因为士人熟读《庄子》,成为一流哲人、一流文人、一流诗人、一流画家即非难事。士人不读《庄子》,成为一流哲人、一流文人、一流诗人、一流画家即无可能。士人不读《庄子》,即为半文盲,无缘跻身士林,遑论成为文化巨人。
由于庄子是“天下第一才子”,“万世不易文宗”,《庄子》是贯通道、儒、释的唯一公约数,是两千多年来须臾不能离的文化基因、文化圣经,所以庄子学派极大地影响了两千多年来的中国思想、中国文化、中国文学、中国艺术,进而影响了日本思想、日本文化、日本文学、日本艺术。
近代以降,经由中国、日本两条传播路径,庄子学派又影响了近代欧美文化、近代欧美艺术。文艺复兴以降五百年的近代欧洲,首先受到出口欧洲的中国瓷器艺术、中国丝绸艺术的影响,摆脱了中世纪欧洲的哥特式风格,转入近代欧洲的巴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然后受到日本浮世绘的影响,摆脱了从达·芬奇到安格尔的古典派艺术,转入印象派艺术、后印象派艺术、表现派艺术、立体派艺术、抽象派艺术、超现实主义艺术等等。因此庄子学派的影响力,与近代中国融入世界同步,从中国走向世界,影响了全球文化、全球艺术。
随着近代中国打开国门融入世界,《庄子》受到了全球文豪与高士的膜拜。
英国作家王尔德说:“这部完成于两千年前的中国书,对欧洲人来说,依然是早了两千年。如果你们真正了解庄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一定会吃惊得发抖!”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庄子是历史上第一个自觉而深刻地揭示人与自然关系的美学家。”
奥地利作家卡夫卡说:“我读不懂《老子》,但我至少读懂了《庄子》。”
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说:“这样的书,在我们这里再也写不出来了,因为缺乏这种智慧。”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魔幻文学祖师爷的头衔轮不到我,两千多年前梦蝶的庄周也许当之无愧。”
墨西哥诗人帕斯说:“我最崇拜的散文家之一,是位中国人——庄子。我推荐所有人都读读庄子的书。”
日本物理学家汤川秀树说:“我特别喜欢庄子,他的作品为我提示了一个充满幻想的广阔世界。”
拂去旧庄学的蒙尘,恢复真庄学的光彩,庄学必将成为未来中国新文化乃至未来人类新文化的至上瑰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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