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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雷雨 王昭君(文学文库078)中国现代第一出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情节扣人心弦,语言简练含蓄“《雷雨》是一部不但可以演,也可以读的作品。”(巴金)

書城自編碼: 2081764
分類: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戏剧
作者: 曹禺
國際書號(ISBN): 9787540232276
出版社: 北京燕山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07-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59/320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HK$ 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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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话剧成熟的标志,中国现代第一出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杰出剧作家和“当代语言艺术大师”曹禺的处女作兼成名作,情节扣人心弦,语言简练含蓄。
內容簡介:
一个雷雨前的闷热夏日。煤矿企业主周朴园的家中。周朴园的专横令封闭在周公馆内的繁漪近乎窒息,她与年纪相仿的继子、大少爷周萍发生了不伦之情。当周萍爱上了年轻单纯的侍女四凤之后,想结束这种尴尬局面一走了事。而年轻的二少爷周冲也真诚地爱恋着四凤。四凤的母亲鲁妈来到周家看女儿,惊异地发现四凤的东家竟是30年前抛弃了自己的大少爷周朴园,而心爱的女儿与大少爷的爱情更使她痛苦万状。鲁妈迫于无奈,答应四凤跟随周萍私奔出走。而繁漪突然出面阻拦,并呼出周朴园,当众揭穿了周萍、四凤的关系。周朴园承认了鲁妈即是周萍的生身母亲,此时,四凤和周萍才恍然大悟,发现他们原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痛不欲生的四凤冲进雷雨中,触电身亡,同时连带了前去救她的周冲;周萍无颜苟活,饮弹自尽……
關於作者:
曹禺(1910.9.24 -
1996.12.13),原名万家宝,字小石,祖籍湖北潜江,生于天津一个没落的封建官僚家庭,中国现代杰出的戏剧家,著有《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等著名作品,他一生共写过8部剧本。
目錄

雷雨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尾声
王昭君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內容試閱
雷雨
人物
姑奶奶甲(教堂尼姑)
姑奶奶乙
姊姊——十五岁。
弟弟——十二岁。
周朴园——某煤矿公司董事长,五十五岁。
周蘩漪——其妻,三十五岁。
周萍——其前妻生子,年二十八。
周冲——蘩漪生子,年十七。
鲁贵——周宅仆人,年四十八。
鲁侍萍——其妻,某校女佣,年四十七。
鲁大海——侍萍前夫之子,煤矿工人,年二十七。
鲁四凤——鲁贵与侍萍之女,年十八,周宅使女。
周宅仆人等——仆人甲,仆人乙……老仆。

序幕在教堂附属医院的一间特别客厅内。——冬天的一个下午。
第一幕十年前,一个夏天,郁热的早晨。——周公馆的客厅内(即序幕的客厅,景与前大致相同)。
第二幕景同前。——当天的下午。
第三幕在鲁家,一个小套间。——当天夜晚十时许。
第四幕周家的客厅(与第一幕同)。——当天半夜两点钟。
尾声又回到十年后,一个冬天的下午。——景同序幕。
(由第一幕至第四幕为时仅一天)
序幕
景——一间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间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垂着满是斑点,退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又富贵过一时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成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经磨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帷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神像的壁龛,凹进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圆。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扇长窗,很玲珑的;下面只是一块较地板略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可以坐;这前面整个地遮上一面有折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掩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屋子里阴沉沉的,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帷幕是关上的。
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退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色。——右墙近前是一个壁炉,沿炉嵌着长方的大理石,正前面镶着星形彩色的石块;壁炉上面没有一件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张旧圈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倚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檀长几,以前大概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小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雪白桌布,白床单等物,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正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只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是一只长方的红木菜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门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檀柜。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是空空的,这柜前有一条狭长的矮凳。离左墙角不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墙略凹进,与左后墙成一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再略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对放着,但是略斜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布。
〔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Bach:High Mass in B Minor
Benedictus quivenait Domini Nomini——屋内寂静无人。
〔移时,中间门沉重地缓缓推开,姑奶奶甲(寺院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堂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着雪白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袍几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悬一串钥匙,走起路来铿铿地响着。她安静地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
姑甲(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进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沉静而忧郁,他的下颏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也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姑甲(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甲(同情地)好。
老人(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甲(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矜怜地)您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甲(走向前)您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您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您先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迷惘地)嗯,也好。
姑甲您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
〔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轻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相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个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姊姊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都高兴地走进来,二人在一起,姊姊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姊姊在前面。
姑乙(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姊姊,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姐姐,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姊姊(微笑)嗯。
弟弟(拉着姊姊的手,窃语)姐姐,妈呢?
姑乙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
〔弟弟的眼望姊姊。
姊姊(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给你讲笑话。
〔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乙(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对了,叫姐姐给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
弟弟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小矮凳)
姑乙(和气地)也好,你们就坐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姊
弟弟(很乖地点头)嗯。
弟弟(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乙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
〔弟弟忽然站起来。
弟弟(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姊姊(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弟(不理她)姐姐,你看,你看!(自傲地)你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姊姊(瞧不起地)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弟弟(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姊姊(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
〔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叠放在衣柜里。
〔姑乙由右边病房进。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乙(向姑甲,简截地)完了?
姑甲(不明白)谁?
姑乙(明快地,指楼上)楼上的。
姑甲(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乙(好奇地询问)没有打人么?
姑甲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乙(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甲(向姑乙)她呢?
姑乙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那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弟弟(低声,急促地)姐姐,你给我讲笑话。
姊姊(低声)不,弟弟,听她们说话。
姑甲(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乙(奇怪地)怎么?
姑甲今天是旧年腊月三十。
姑乙(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今天楼下的也会出来,到这房子里来。
姑甲怎么,她也出来?
姑乙嗯,(多话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甲干什么?
姑乙大概是望她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在周先生家里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甲(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来的。
姑乙(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
弟弟(低声,请求)姐姐,你给我就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姊姊(听着有兴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乙(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卖给医院呢?
姑甲(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姑乙(惊讶)真的?
姑甲嗯。
姑乙(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甲说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
姑乙哦。
〔弟弟忽然站起。
弟弟(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姊(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弟弟(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给我讲笑话!
〔姑甲、姑乙回头望他们。
姑甲(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乙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甲(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乙没有地方;外头冷,医院都满了。
姑甲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
姑乙(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望着她们)姐姐,你们在这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姊(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乙由中门出。
弟弟(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姊(还在怪他)嗯。
弟弟(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姊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甲(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弟(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姊(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弟(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姊(低声)一个疯子。
弟弟(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姊(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弟(忽然)楼下的呢?
姊姊(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弟(好奇地)姐姐,刚才他们说这屋子死过三个人。
姊姊(心虚地)嗯——弟弟,我给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弟弟(已引上兴趣)不,你给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姊(胆怯)我不知道。
弟弟(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姊(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弟(略惧)你听!
姊姊(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张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弟(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
姊姊(害怕)我们走吧。
弟弟(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姊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弟(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谛听什么似的。姊弟都紧张地望着她。
弟弟(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姊(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弟(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姊(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弟弟(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姊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处合唱声又起。
弟弟(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这些疯子干什么?
姊姊(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弟(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
姊姊(急迫地)我告诉你问她呢,她一定都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下,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弟声:(很清楚地)姐姐,你去问她。
〔姊姊声:(低声)不,你问她,(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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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开幕时舞台全黑,隔十秒钟,渐明。
景——大致和序幕相同,但是全屋的气象是比较华丽的。这是十年前一个夏天的上午,在周宅的客厅里。
壁龛的帷幔还是深掩着,里面放着艳丽的盆花。中间的门开着,隔一层铁纱门,从纱门望出去,花园的树木绿荫荫的,并且听见蝉在叫。右边的衣服柜,铺上一张黄桌布,上面放着许多小巧的摆饰,最显明的是一张旧相片,很不调和地和这些精致东西放在一起。柜前面狭长的矮几,放着华贵的烟具同一些零碎物件。右边炉上有一个钟同鲜花盆,墙上,挂一幅油画。炉前有两把圈椅,背朝着墙。中间靠左的玻璃柜放满了古玩,前面的小矮凳有绿花的椅垫,左角的长沙发还不旧,上面放着三四个缎制的厚垫子。沙发前的矮几排置烟具等物,台中两个小沙发同圆桌都很华丽,圆桌上放着吕宋烟盒和扇子。
所有的帷幕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兴旺的气象,屋里家具非常洁净,有金属的地方都放着光彩。屋中很气闷,郁热逼人,空气低压着。外面没有阳光,天空灰暗,是将要落暴雨的神气。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具,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着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弛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很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背略有点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得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抹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刷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鲁贵(喘着气)四凤!
鲁四凤(只做不听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鲁贵四凤!
鲁四凤(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嗬,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扇着)
鲁贵(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鲁四凤(烦厌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鲁贵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鲁四凤都知道了。
鲁贵(一向是这样被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的)妈的,这孩子!
鲁四凤(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呵!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鲁贵(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鲁四凤(不耐烦地)听见了。
鲁贵(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鲁四凤(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鲁贵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得好,喝得好,就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鲁四凤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的。
鲁贵(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鲁四凤钱!?
鲁贵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鲁四凤(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鲁贵(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鲁四凤(惊讶地)他?谁呀?
鲁贵(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鲁四凤(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鲁贵(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鲁四凤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鲁贵(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鲁四凤(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鲁贵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鲁四凤(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鲁贵(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她要脸!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鲁四凤(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鲁贵咦,周公馆也挡不住我跟我的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鲁四凤(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鲁贵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鲁四凤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鲁贵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鲁四凤(羞愧)小声点!这有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鲁贵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呱呱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上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个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的哥哥。
鲁四凤(不愿听)哦,爸爸。
鲁贵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鲁四凤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鲁贵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哪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鲁四凤(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叫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鲁贵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鲁四凤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鲁贵(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鲁四凤(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给太太送药去了。(端起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鲁贵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鲁四凤(打岔)开午饭了,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鲁贵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鲁四凤(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鲁贵(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鲁四凤什么?
鲁贵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鲁四凤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鲁贵(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账,就干了。
鲁四凤(伶俐地笑着)那回头您跟哥哥要吧。
鲁贵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账?现在你手下方便,随便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
鲁四凤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账了么?
鲁贵(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鲁四凤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鲁贵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账还不够,小账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输,还倒欠了十来块。
鲁四凤这是真的?
鲁贵(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鲁四凤(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鲁贵(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思?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鲁四凤(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有法子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账啊!
鲁贵(严重地)孩子,你可放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鲁四凤(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您心里又要说什么?
鲁贵(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跟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
鲁四凤(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你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鲁贵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鲁四凤(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鲁贵(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鲁四凤(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鲁贵(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鲁四凤好吧,那么你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鲁贵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鲁四凤哦?(恶意地)那你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鲁贵(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账大少爷做的事么?
鲁四凤(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鲁贵(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鲁四凤前天晚上?
鲁贵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鲁四凤(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鲁贵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鲁四凤(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鲁贵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儿去呢。
鲁四凤那有什么说不上!
鲁贵什么?说!
鲁四凤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捡老爷的衣服。
鲁贵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鲁四凤(惊吓)那,那——
鲁贵(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鲁四凤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的。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的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去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哪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分,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鲁大海凤儿!
鲁四凤哥哥!
鲁贵(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鲁四凤(看大海,有意义地岔开话头)哥哥!
鲁贵(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鲁大海怎么回事?
鲁贵(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鲁四凤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鲁贵(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再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么办。(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
鲁大海(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鲁贵大海,你究竟是矿上打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鲁四凤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鲁贵(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鲁大海(冷冷地)他在哪儿?
鲁贵(故意地)他,谁是他?
鲁大海董事长。
鲁贵(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鲁大海好,你给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鲁贵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鲁大海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鲁贵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鲁大海(没有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鲁四凤(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鲁贵(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鲁大海(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鲁贵(犹疑地)那我先给你问问去。
鲁四凤你去吧。
〔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鲁贵(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的步伐,进了书房)
鲁大海(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鲁四凤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鲁大海(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鲁四凤(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鲁大海(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鲁四凤(惊讶)为什么?
鲁大海(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鲁四凤为什么?
鲁大海我——恨他们。
鲁四凤哦!
鲁大海(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鲁四凤你看见什么?
鲁大海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的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鲁四凤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鲁大海(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鲁四凤(气)你,——(忽然)他待人顶好,你知道么?
鲁大海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鲁四凤(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鲁大海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鲁四凤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鲁大海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
〔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鲁贵(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鲁大海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鲁贵(拦住他)干什么?
鲁四凤不,不。
鲁大海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鲁贵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头说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没有?
鲁四凤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鲁四凤(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轻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着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鲁四凤(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后。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轻,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唤着四凤。
周冲四凤!四凤!(四面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峻地)是冲儿么?
周冲(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周冲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这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周冲咦,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鲁四凤(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鲁贵(向四凤)刚才是谁在喊你?
鲁四凤二少爷。
鲁贵他叫你干什么?
鲁四凤谁知道。
鲁贵(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鲁四凤哦,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鲁贵(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鲁四凤我没哭。
鲁贵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鲁四凤(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鲁贵(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账,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鲁四凤(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你先拿去用吧。
鲁贵(佯辞)那你不是没有花的了么?
鲁四凤得了,您别这样客气啦。
鲁贵(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鲁四凤(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鲁贵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账的,怎么打发呢?
鲁四凤(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鲁贵(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着你这是孝敬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鲁四凤(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鲁贵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鲁四凤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鲁贵(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鲁四凤您留着以后再说吧,我可得给太太送药去了。
鲁贵(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鲁四凤(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鲁贵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
鲁四凤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鲁贵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鲁四凤(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鲁贵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大对的。
鲁四凤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的什么?
鲁贵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鲁四凤为什么?
鲁贵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鲁四凤这我都知道。
鲁贵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鲁四凤当后娘只好这样。
鲁贵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鲁四凤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鲁贵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鲁四凤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气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鲁贵鬼!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鲁四凤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鲁贵(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鲁四凤您说。
鲁贵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住。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人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是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么好不去呢?
鲁四凤您去了没有?
鲁贵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窗缝里,向里一望。
鲁四凤(喘气)您瞧见什么?
鲁贵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是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鲁四凤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鲁贵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嗖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鲁四凤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鲁贵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鲁四凤太太?——那个男的呢?
鲁贵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鲁四凤他?
鲁贵就是他,他同他的后娘就在这屋子里闹鬼呢。
鲁四凤我不信,您看错了吧?
鲁贵你别骗自己。所以孩子,你看开点,别糊涂,周家的人就是那么一回事。
鲁四凤(摇头)不,不对,他不会这样。
鲁贵你忘了,大少爷比太太只小六七岁。
鲁四凤我不信,不,不像。
鲁贵好,信不信都在你,反正我先告诉你,太太的神气现在对你不大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同——
鲁四凤(不愿意他说出真有这件事)太太知道您在门口,一定不会饶您的。
鲁贵是啊,我吓了一身汗,我没等他们出来,我就跑了。
鲁四凤那么,二少爷以后就不问您?
鲁贵他问我,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就算了。
鲁四凤哼,太太那么一个人不会算了吧?
鲁贵她当然厉害,拿话套了我十几回,我一句话也没有漏出来,这两年过去,说不定他们以为那晚上真是鬼在咳嗽呢。
鲁四凤(自语)不,不,我不信——就是有了这样的事,他也会告诉我的。
鲁贵你说大少爷会告诉你。你想想,你是谁?他是谁?你没有个好爸爸,给人家当底下人,人家当真心地待你?你又做你的小姐梦啦,你,就凭你……
鲁四凤(突然闷气地喊了一声)您别说了!(忽然站起来)妈今天回家,您看我太快活是么?您说这些瞎话——这些瞎话!哦,您一边去吧。
鲁贵你看你,告诉你真话,叫你聪明点,你反而生气了。唉,你呀!(很不经意地扫四凤一眼,他傲然地,好像满意自己这段话的效果,觉得自己是比一切人都聪明似的。他走到茶几旁,从烟筒里,抽出一支烟,预备点上,忽然想起这是周公馆,于是改了主张,很熟练地偷了几支烟卷同雪茄,放在自己的旧得露出黄铜底镀银的烟盒里)
鲁四凤(厌恶地望着鲁贵做完他的偷窃的勾当,轻蔑地)哦,就这么一点事么?那么,我知道了。
〔四凤拿起药碗就走。
鲁贵你别走,我的话没说完。
鲁四凤没说完?
鲁贵这刚到正题。
鲁四凤对不起您老人家,我不愿意听了。(反身就走)
鲁贵(拉住她的手)你得听!
鲁四凤放开我!(急)——我喊啦。
鲁贵我告诉你这一句话,你再闹。(对着四凤的耳朵)回头你妈就到这儿来找你。(放手)
鲁四凤(变色)什么?
鲁贵你妈一下火车,就到这儿公馆来。
鲁四凤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帮人,您为什么叫她到这儿来找我?我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自然会看见她,您叫她到这儿来干什么?
鲁贵不是我,四凤小姐,是太太要我找她来的。
鲁四凤太太要她来?
鲁贵嗯,(神秘地)奇怪不是,没亲没故。你看太太偏要请她来谈一谈。
鲁四凤哦,天!您别吞吞吐吐的好么?
鲁贵你知道太太为什么一个人在楼上,做诗写字,装着病不下来?
鲁四凤老爷一回家,太太向来是这样。
鲁贵这次不对吧?
鲁四凤那么,您快说出来。
鲁贵你一点不觉得?——大少爷没提过什么?
鲁四凤我知道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说话的。
鲁贵真的么?——那么太太对你呢。
鲁四凤这几天比往日特别地好。
鲁贵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太太知道我不愿意你离开这儿。这次,她自己要对你妈说,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
鲁四凤(低声)她要我走——可是——为什么?
鲁贵哼!那你自己明白吧。——还有——
鲁四凤(低声)要妈来干什么?
鲁贵对了,她要告诉你妈一件很要紧的事。
鲁四凤(突然明白)哦,爸爸,无论如何,我在这儿的事,不能让妈知道的。(惧悔交集,大恸)哦,爸爸,您想,妈前年离开我的时候,她嘱咐过您,好好地看着我,不许您送我到公馆帮人。您不听,您要我来。妈不知道这些事,妈疼我,妈爱我,我是妈的好孩子,我死也不能叫妈知道这儿这些事情的。(扑在桌上)我的妈呀!
鲁贵孩子!(他知道他的戏到什么情形应当怎么做,他轻轻地抚着四凤)你看现在才是爸爸好了吧,爸疼你,不要怕!不要怕!她不敢怎么样,她不会辞你的。
鲁四凤她为什么不?她恨我,她恨我。
鲁贵她恨你。可是,哼,她不会不知道这儿有一个人叫她怕的。
鲁四凤她会怕谁?
鲁贵哼,她怕你的爸爸!你忘了我告诉你那两个鬼哪。你爸爸会抓鬼。昨天晚上我替你告假,说你妈来的时候,她要我叫你妈来。我看她那两天的神气,我就猜了一半,我顺便就把那天半夜的事提了两句,她是机灵人,不会不懂的。——哼,她要是跟我装蒜,现在老爷在家,我们就是个麻烦;我知道她是个厉害人,可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就跟谁拼了。
鲁四凤爸爸,(抬起头)您可不要胡来!
鲁贵这家除了老头,我谁也看不上眼。别着急,有你爸爸。再说,也许是我瞎猜,她原来就许没有这意思。她外面倒是跟我说,因为听说你妈会读书写字,才想见见谈谈。
鲁四凤(忽然谛听)爸,别说话,我听见好像有人在饭厅(指左边)咳嗽似的。
鲁贵(听一下)别是太太吧?(走到通饭厅的门前,由锁眼窥视,忙回来)可不是她,奇怪,她下楼来了。
鲁四凤(擦眼泪)爸爸,擦干了么?
鲁贵别慌,别露相,什么话也别提。我走了。
鲁四凤嗯,妈来了,您先告诉我一声。
鲁贵对了,见着你妈,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走到中门,又回头)别忘了,跟太太说鲁贵惦记着太太的病。
〔鲁贵慌忙由中门下。四凤端着药碗向饭厅门,至门前,周蘩漪进。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轻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涨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着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轻的女人一样。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恨恨地吃了你的。然而她的外形是沉静的,忧烦的,她会如秋天傍晚的树叶轻轻落在你的身旁,她觉得自己的夏天已经过去,西天的晚霞早暗下来了。
〔她通身是黑色。旗袍镶着灰银色的花边。她拿着一把团扇,挂在手指下,走进来。她的眼眶略微有点塌进,很自然地望着四凤。
鲁四凤(奇怪地)太太!怎么您下楼来啦?我正预备给您送药去呢!
周蘩漪(咳)老爷在书房里么?
鲁四凤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
周蘩漪谁来?
鲁四凤刚才是盖新房子的工程师,现在不知道是谁。您预备见他?
周蘩漪不。——老妈子告诉我说,这房子已经卖给一个教堂做医院,是么?
鲁四凤是的,老爷叫把小东西都收一收,大家具有些已经搬到新房子里去了。
周蘩漪谁说要搬房子?
鲁四凤老爷回来就催着要搬。
周蘩漪(停一下,忽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鲁四凤老爷说太太不舒服,怕您听着嫌麻烦。
周蘩漪(又停一下,看看四面)俩礼拜没下来,这屋子改了样子了。
鲁四凤是的,老爷说原来的样子不好看,又把您添的新家具搬
了几件走。这是老爷自己摆的。
周蘩漪(看看右面的衣柜)这是他顶喜欢的衣柜,又拿来了。(叹气)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咳,坐下)
鲁四凤太太,您脸上像是发烧,您还是到楼上歇着吧。
周蘩漪不,楼上太热。(咳)
鲁四凤老爷说太太的病很重,嘱咐过请您好好地在楼上躺着。
周蘩漪我不愿意躺在床上。——喂,我忘了,老爷哪一天从矿上回来的?
鲁四凤前天晚上。老爷见着您发烧很厉害,叫我们别惊醒您,就一个人在楼下睡的。
周蘩漪白天我像是没见过老爷来。
鲁四凤嗯,这两天老爷天天忙着跟矿上的董事们开会,到晚上才上楼看您。可是您又把门锁上了。
周蘩漪(不经意地)哦,哦——怎么,楼下也这么闷热。
鲁四凤对了,闷得很。一早晨黑云就遮满了天,也许今儿格会下一场大雨。
周蘩漪你换一把大点的团扇,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
〔四凤拿一把团扇给她,她望着四凤,又故意地转过头去。
周蘩漪怎么这两天没见着大少爷?
鲁四凤大概是很忙。
周蘩漪听说他也要到矿上去是么?
鲁四凤我不知道。
周蘩漪你没有听见说么?
鲁四凤倒是伺候大少爷的下人这两天尽忙着给他捡衣裳。
周蘩漪你父亲干什么呢?
鲁四凤大概给老爷买檀香去啦。——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周蘩漪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起来么?
鲁四凤谁?
周蘩漪(没有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自然是大少爷。
鲁四凤我不知道。
周蘩漪(看了她一眼)嗯?
鲁四凤这一早晨我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他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鲁四凤(红脸)您想,我每天晚上总是回家睡觉,我怎么知道。
周蘩漪(不自主地,尖酸)哦,你每天晚上回家睡!(觉得失言)老爷回来,家里没有人会伺候他,你怎么天天要回家呢?
鲁四凤太太,不是您吩咐过,叫我回去睡么?
周蘩漪那时是老爷不在家。
鲁四凤我怕老爷念经吃素,不喜欢我们伺候他,听说老爷一向是讨厌女人家的。
周蘩漪哦,(看四凤,想着自己的经历)嗯,(低语)难说得很。(忽而抬起头来,眼睛张开)这么说,他在这几天就走,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鲁四凤(胆怯地)您说的是大少爷?
周蘩漪(斜看着四凤)嗯!
鲁四凤我没听见。(嗫嚅地)他,他总是两三点钟回家,我早晨像是听见我父亲叨叨说下半夜给他开的门来着。
周蘩漪他又喝醉了么?
鲁四凤我不清楚。——(想找一个新题目)太太,您吃药吧。
周蘩漪谁说我要吃药?
鲁四凤老爷吩咐的。
周蘩漪我并没请医生,哪里来的药?
鲁四凤老爷说您犯的是肝郁,今天早上想起从前您吃的老方子,就叫抓一服。说太太一醒,就给您煎上。
周蘩漪煎好了没有?
鲁四凤煎好了,凉在这儿好半天啦。
〔四凤端过药碗来。
鲁四凤您喝吧。
周蘩漪(喝一口)苦得很。谁煎的?
鲁四凤我。
周蘩漪太不好喝,倒了它吧!
鲁四凤倒了它?
周蘩漪嗯?好,(想起朴园严厉的脸)要不,你先把它放在那儿。不,(厌恶)你还是倒了它。
鲁四凤(犹豫)嗯。
周蘩漪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鲁四凤(拿着药碗)您忍一忍喝了吧。还是苦药能够治病。
周蘩漪(心里忽然恨起她来)谁要你劝我?倒掉!(自己觉得失了身份)这次老爷回来,我听老妈子说瘦了。
鲁四凤嗯,瘦多了,也黑多了。听说矿上正在罢工,老爷很着急的。
周蘩漪老爷很不高兴么?
鲁四凤老爷还是那样。除了会客,念念经,打打坐,在家里一句话也不说。
周蘩漪没有跟少爷们说话么?
鲁四凤见了大少爷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倒是问了二少爷学堂的事。——对了,二少爷今天早上还问您的病呢。
周蘩漪我现在不怎么愿意说话,你告诉他我很好就是了。——回头叫账房拿四十块钱给二少爷,说这是给他买书的钱。
鲁四凤二少爷总想见见您。
周蘩漪那就叫他到楼上来见我。——(站起来,踱了两步)哦,这老房子永远是这样闷气,家具都发了霉,人们也都是鬼里鬼气的!
鲁四凤(想想)太太,今天我想跟您告假。
周蘩漪是你母亲从济南回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
周蘩漪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
鲁四凤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服上身。
周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蘩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
周蘩漪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周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蘩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
周蘩漪我想清静清静。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脸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
周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
周蘩漪(忧郁地看着周冲)我心里不舒服。
周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叫您快活的。
周蘩漪(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了吧?
周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您生气啦!
周蘩漪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哪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吧?
周冲不,妈,您想什么?
周蘩漪我不想什么。
周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
周蘩漪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
周冲您想父亲哪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年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
周蘩漪你不要再说了。
周冲妈,您也信这些话么?
周蘩漪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
周冲(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
鲁四凤二少爷。
周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
周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
周蘩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
周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给我画的扇面呢?
周蘩漪你忘了我不是病了么?
周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
周蘩漪大概是窗户没有开。
周冲让我来开。
鲁四凤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
周蘩漪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帷幔)
周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
鲁四凤我一个人成,二少爷。
周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
鲁四凤(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
周冲不要紧,我给你拿点橡皮膏。
周蘩漪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给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周冲望着她下去。
周蘩漪冲儿,(周冲回来)坐下。你说吧。
周冲(看着蘩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周蘩漪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周冲妈,我一向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周蘩漪那我很欢喜。
周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周蘩漪你先说给我听听。
周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周蘩漪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周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周蘩漪(笑了)为什么?
周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后,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周蘩漪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周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周蘩漪嗯,真的——你说吧。
周冲妈,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
周蘩漪嗯,我不笑话你。
周冲真的?
周蘩漪真的!
周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周蘩漪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周冲(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周蘩漪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周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蘩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周蘩漪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周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唯一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周蘩漪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周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周蘩漪(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周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
周蘩漪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周蘩漪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周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周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周蘩漪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
周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周蘩漪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周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周蘩漪(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周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周蘩漪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
周冲你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
周蘩漪她没有说谁?
周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周蘩漪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周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女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
周蘩漪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周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周蘩漪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周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周蘩漪你真是个孩子。
周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周蘩漪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周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周蘩漪为什么?怪他?
周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周冲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他还怎么样?
周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周蘩漪哦!
周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周蘩漪(自语)从前?
周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周蘩漪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周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周蘩漪(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周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的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贸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的冲上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的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羡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内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地他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致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心内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他并不感觉得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那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蘩漪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自主地纵于酒,于热烈的狂欢,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丧,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不整齐,他打着哈欠。
周冲哥哥。
周萍你在这儿。
周蘩漪(觉得没有理她)萍!
周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周蘩漪我刚下楼来。
周萍(转头问周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周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周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周冲你不要去。
周萍他老人家干什么呢?
周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周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周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周蘩漪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周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周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周蘩漪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冲妈!
周萍您好一点了么?
周蘩漪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周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周蘩漪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周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周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周蘩漪(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周冲妈,你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周蘩漪这是理由么,萍?
周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周蘩漪(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萍怎么讲?
周蘩漪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周蘩漪(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周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周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周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戴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着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分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扳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周萍
周冲(同时)爸。
周冲客走了?
周朴园(点头,转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还好。——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周冲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周蘩漪(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周朴园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成问题。
周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周朴园谁是鲁大海?
周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周朴园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周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周朴园哼,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周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周朴园(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周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周朴园(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向蘩漪)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话说么?
周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周朴园哦,什么事?
周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周朴园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周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朴园(停一下,看周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周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太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周朴园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哪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打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冲(犹豫地)爸爸。
周朴园(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周冲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朴园什么?
周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分分出来。
周朴园哦。
周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分送给——
〔四凤端茶,放朴园前。
周朴园四凤,——(向周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给太太煎的药呢?
鲁四凤煎好了。
周朴园为什么不拿来?
鲁四凤(看蘩漪,不说话)
周蘩漪(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给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周蘩漪(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鲁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低而缓地)倒了来。
周蘩漪(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冲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向蘩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周蘩漪(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周蘩漪(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周蘩漪(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冲(反抗地)爸!
周朴园(怒视)去!
〔周冲只好把药端到蘩漪面前。
周朴园说,请母亲喝。
周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萍(低头,至周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周蘩漪(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
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周蘩漪(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周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萍爸!我——
周朴园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周萍走至蘩漪前。
周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高声)跪下!
〔周萍望蘩漪和周冲;蘩漪泪痕满面,周冲身体发抖。
周朴园叫你跪下!
〔周萍正向下跪。
周蘩漪(望着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周朴园(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周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周冲(抬头,慢慢地)什么?
周朴园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分?——嗯,是怎么样?
周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周朴园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了么?
周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周朴园冲儿,上哪儿去?
周冲到楼上去看看妈。
周朴园就这么跑了么?
周冲(抑制着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周朴园去吧。
〔周冲向饭厅走了两步。
周朴园回来。
周冲爸爸。
周朴园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给她看病。
周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周朴园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周萍)我看,你也是一样。
周萍爸,我想下去,歇一会。
周朴园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周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没有?
周冲听见了。(走了两步)爸,没有事啦?
周朴园上去吧。
〔周冲由饭厅下。
周朴园(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的。
鲁四凤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周朴园哦,先请到大客厅里去。
鲁贵是,老爷。(鲁贵下)
周朴园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周萍弟弟跟我开的。
周朴园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这里休息的。
周萍是。
周朴园(擦着眼镜,看周围的家具)这间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咳嗽一声)这屋子摆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周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周朴园(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萍(惊)什——什么?
周朴园(低声走到周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周萍(失措)爸爸。
周朴园(仁慈地,拿着周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矩。
周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周朴园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周萍(失色)爸!
周朴园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场里鬼混,尤其是这两三个月,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
周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周朴园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周萍真的,爸爸。(红了脸)
周朴园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吗?
周萍记得。
周朴园你自己说一遍。
周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周朴园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周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周朴园知道。
〔鲁贵退。
周朴园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周萍是,爸爸。
周朴园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
〔周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鲁贵老爷。
周朴园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鲁贵是,老爷。
周萍不,——爸,您歇一会吧。
周朴园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鲁贵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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